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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成舍我(上)

《同舟共进》 外交官说事儿 2022-07-19



口述者    


成幼殊 1946年起在上海、香港、广州当外勤记者。1953年初参加中国外交工作直至离休,曾先后外驻于新德里、纽约、哥本哈根等地。出版第诗集《幸存的一粟》,《成幼殊短诗选》,在81岁高龄时诗集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作为主要生活在20世纪的一个人,我当然是不同于19世纪或21世纪的了,但我所继承、所憧憬的,却也会溢于20世纪之外,即使并不那么自觉。”

成幼殊,民国著名报人成舍我次女,上海圣约翰大学学生、中共地下党员、《南方日报》创建人之一、女外交官和大使夫人……无论身份如何流转,成幼殊依然是个诗人。




父亲历险办报

父亲前后从业近80年,秉承独立办报精神,出版过《世界晚报》《世界日报》《世界画报》《民生报》《立报》等报纸以及创办世新大学,是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个一人办三报的人,也可能是20世纪资历最深的新闻人之一。

父亲在距离94岁诞辰还有4个多月的时候去世。父亲是长寿的,但我相信他如果还活下去,仍能做更多事。1988年父亲又在台湾办《立报》,我曾函贺“生命从90岁开始”。直到93岁,他还看报纸大样。




父亲原名希箕,又名汉勋、访钦,后改用单名平,笔名“舍我”出自《孟子》“舍我其谁”一典。父亲原籍湖南湘乡,出生在南京,但在安徽安庆长大。所以有人说,他说话有怀宁口音。

我和父亲两代人都身逢战乱。我对父亲的记忆几乎总是和国难纠结在一起的。1924年4月,父亲以个人积蓄200元大洋为资本,独资创办了《世界晚报》。1925年2月,又创办世界“日报”。1925年10月,周刊型《世界画报》问世。短短一年半时间,日、晚、画三个“世界”诞生了,成为中国第一个较有规模的报系。




为了办报,父亲从军阀张宗昌手里死里逃生。1926年4月26日,《京报》社长邵飘萍被奉系军阀张作霖公开杀害,《世界日报》第二天即以“邵飘萍以身殉职”大字标题予以报道。

8月6日,《社会日报》社长林白水又被军阀张宗昌公开枪杀。8月7日深夜,父亲从报社回家不久,因张宗昌当夜要娶“新人”,没有立即枪决。

母亲杨璠找到他的拜把兄弟孙用时。孙用时领着我母亲,向他父亲孙宝琦求情。孙宝琦是大官僚,做过国务总理,是北方军政界“三元老”之一,以前对张宗昌有恩。

在著名报人张友鸾叔叔印象中,孙宝琦连找张宗昌两次。最后,张宝昌给了孙宝琦面子,下令将父亲送到孙宝琦府上,并要孙宝琦写一张“收到成舍我一名”的收条。这样,父亲才逃过一劫。




张友鸾叔叔曾回忆说,8月10日父亲回到报社,见到大家就说“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又谈到,被抓上了卡车,什么私心杂念都没有了,只打算一颗子弹从后脑打进去,前脑穿出来。

然后他又和编辑部几个人说:“报继续出。现在韬光养晦,避避风。军阀总归要骂的;张宗昌胡作非为,是不会长的。”父亲办报的信念,没有因被捕而改变。




父亲获释一年后南下,在南京创办民国首都的首家民营报纸《民生报》。与父亲在一起印象最深的场景就是在南京《民生报》的木楼和院落里,父亲和我一起拍皮球。也是在这里,父亲因抨击汪精卫手下的贪官彭学沛而遭到拘捕、报社封门。



 ▲张友鸾


那是1934年5月,张友鸾叔叔任《民生报》总编辑时,有位记者采访到一条新闻:行政院盖大楼,建筑商贿买政务处长彭学沛(成舍我第二任妻子萧宗让的姑父),给他修了一座私人住宅小洋房;以致在主体建筑上偷工减料,而且屡次追加预算,超过原来计划一倍以上。

张友鸾叔叔听说彭学沛与父亲是亲戚,拿着稿件问父亲如何处理,一些亲友也劝说,但父亲毅然要求刊发。

他说:“既然确有其事,为什么不刊登!”




新闻一经发表,彭学沛就向法院控告“妨害名誉”。当时程沧波、端木恺、萧同兹、俞新武等人从中调停,要他登一个更正启事,彭学沛愿撤回诉讼。父亲因为证据确凿,也为了报社名誉,坚决拒绝了。

张友鸾回忆说:“后来法院提起公诉,他出庭答辩,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把法官驳得哑口无言。那天我也去旁听,原告彭学沛倒没有到。

这是行政院交办的案件,法院不能不买账,于是成舍我判处短期徒刑,但予缓期执行。这本是扯淡的事,成舍我还是不服,把写的万言答辩书登在报上,请求社会公评。彭学沛无法还手,就请行政院长汪精卫施用政治压力。”

最终,因为刊登了德国海通社一条新闻,他们以《民生报》“泄露军情”的罪名查封报社,并将父亲关押40多天。后经李石曾等人营救,父亲得以恢复自由。




汪精卫曾派人来劝他:“新闻记者怎能与行政院长作对?”父亲回答说:“我成舍我可以一辈子当记者,你汪精卫却不能一辈子当行政院长。”

日寇投降后,父亲回到南京,在重新挂出《民生报》招牌的那一天,从中山陵回城经过梅花山,见到许多人在“汪墓”前排队撒尿,这就是历史的裁决。

我虽然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很短,但他给我的影响很大。

1937年秋冬,我们母女三人逃到武汉,后来父亲和我们会合,一起去香港。当时坊间盛传,成舍我戴了多少金条逃出北京,那真是笑话。父亲只身逃到武汉,一身风尘,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他为了不做汉奸,不对日本人卑躬屈膝,把多年创立的事业全抛下了。




他断言美日必战

父亲是慈父,也是严父。他以宽厚的胸怀对待子女,但不溺爱纵容。他在我们姐妹和弟弟身上都完全实行婚姻、事业、信仰三不干涉的原则。我自幼也没有遭受他的打骂。但有一件事我永远记得。




在南京《民生报》时期,一次,我把一盒火柴撒了一地,父亲叫我捡起来,我不听。父亲就用他的大手使劲握住我的手,厉声说:“捡起来。”我含着眼泪乖乖照办了,好像也由此开始懂得什么是纠正错误。

父亲爱好古诗文,他有时独自吟诵,我上小学时也就跟着学了一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杨恽《报孙会宗书》,其中激愤的文句,如“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经他用自幼在安徽读书时的腔调诵咏起来,抑扬顿挫,荡人肺腑。

只是我当年还不懂得它和父亲的际遇相联。我还记得他所吟叹的”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样的诗句,虽然那时他已是报业巨子了。




他对我的作文则要求用白话,不要写得半文不白。我学英文也得益于父亲不少。我是在1938年初随家南下香港后才开始认识ABC的。

春节开学,我到教会办的英文女校上最低班。但学年已在前一年秋季开始,所以还是跟不上。父亲请当时帮他办报香港《立报》的吴范寰叔叔为我补课。父亲还教我要硬着头皮啃课本,不怕查字典,以后又带一些短篇的英文简报给我读。我知道这是他自己勤学的方法,他自学了英文和日文。



 ▲成舍我与家人合影


1942年秋,我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并依据考分免修一年级上学期的英语课。当时,母亲对我的学习抓得很紧,第一年补习英语,第二年补习数学。这时,我已经按照父亲的样子翻破好几本字典,大体上从生字中钻了出来。而父亲则一直把我和姐姐稚璠(之凡)的成长归功于我们的母亲杨璠(致殊)。

我是1940年秋和母亲及姐姐离开香港到“孤岛”上海的,当时离港是依据父亲对形势的分析。

当时有一种看法认为美日之间不会开战,因为美国奉行孤立主义。在众说纷纭之中,父亲断言美日必战。病弱的母亲带着我们两个女儿既不宜留港,又经不住去抗战后方的跋涉,因此只有去上海。




果然,太平洋战争在一年后爆发。虽然当时父亲正好不在香港而得以身免,但他的香港《立报》和家业又一次荡然无存。我年幼的弟弟思危和更小的妹妹们,以及他们的母亲萧宗让女士,后来才辗转逃出,和父亲在桂林会合。

父亲是忙碌的报人。小时候与父亲在一起的事情,还是从大我十多岁的表哥那里知道的。

我五六岁的时候,和姐姐在家学唱当年走红的明月歌舞团的歌曲,把“空枝树,不开花,北风吹夕阳西下……”的后四个字唱成了“西呀西呀”。

父亲听到,就敲着玻璃窗说:“小东西,什么‘西呀西呀’,是‘夕阳西下’啊。”我表哥在说这事的时候,还学我父亲的样子,曲起右手食指做出敲窗的样子,我就觉得依稀听到了父亲“笃笃”的敲窗声。




父亲文思敏捷,用张友鸾叔叔的话说就是——“摇笔即来” “落笔如风”。但这也是父亲顾不得讲究书法的原因之一。

听母亲说,在他俩因“性格不合”而仳离以前,不少文书是由她抄正的。但父亲并不甘心于书法欠佳,总是揣摩改进。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父亲作为参加受降礼的记者之一,于9月自重庆飞抵南京,并到上海接回了曾经被日伪占领的上海《立报》。他自己用毛笔竖写了“立报”两个大字贴在大门玻璃上。我母亲看到了,曾感慨地对我说:“你爸爸真是努力好学,他现在的字写得这么好了。”




父亲让我帮他清点上海《立报》的财产。他很快返回北平,集中精力恢复《世界日报》系列和世界新闻学校,而放弃了上海的《立报》。虽然,他仍不时因事来上海。   

1946年冬,父亲欣慰地看到我已由朋友介绍入上海《新民晚报》当外勤记者,就在他的老朋友邓季惺女士手下工作。他曾让我为《世界日报》写通讯,并且告诉我不仅要能写,还应该能编、会经营、懂编印……成为新闻事业的全才。

但女儿毕竟不是爸爸,1940年代也不是1920年代了。虽然从那时起我先后在香港和广州过了六七年的记者生涯,但终于没有如父亲所期望的在这条路上发展下去,然而我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新闻工作的兴趣和关注……






未完待续……

文│成幼殊 / 口述

周海滨(文史学者) / 整理 

图片 | 《同舟共进》、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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