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视界 | 日内瓦的咖啡

作者简介

刁鸣生 曾任外交部国际司参赞、中国常驻联合国亚洲及太平洋经济社会委员会代表处代表、中国驻德班总领事、驻贝宁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等职。

瑞士是欧洲一个美丽而富裕的联邦制国家，国土面积虽小，但景色宜人。日内瓦是瑞士第二大城市，位于莱蒙湖（也称日内瓦湖）西南角，这里湖光山色，四季散发着浓郁的花香，是国际机构云集的国际化城市。

日内瓦-万国宫外景

位于日内瓦城东北方莱蒙湖畔的万国宫更是闻名遐迩，它与巍峨的阿尔卑斯山遥遥相望，湖光山色，环境优美，是瑞士的著名建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曾作为国联（1920年至1946年）旧址，现为联合国驻日内瓦办事处，又称联合国欧洲总部。这里是联合国许多机构的所在地，是举行重要国际会议的场所，会议有时会有五六千名各国代表和职员同时在这里工作。

在日内瓦，来自五大洲的游客终年络绎不绝，城里有许多咖啡馆，雀巢公司总部离日内瓦也不远。当然，游客们并不知道这座城市是各国外交人员博弈的场所，也体会不到外交官们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中厮斗和莱蒙湖下涌动的暗流。

时光流淌，无法忘却在日内瓦工作的艰难岁月；思绪纷飞，国际会议上纵横捭阖的场景历历在目。多年来，尘封的往事如涓涓溪流在脑海浮现。无数次会议，无数场交涉，至今仍铭记在脑海。日内瓦城内各家咖啡馆的浓香也伴随着那些岁月，深深地留在了心田。

2002年2月，在第55届世界卫生大会前夕，台湾当局发起前所未有的一轮“外交”攻势，陈水扁公开叫嚣要在加入世卫组织问题上取得突破、扩大“国际生存空间”。对此，美国会通过法案，明确予以支持，台20多个“邦交国”也大势鼓噪，使一些国家不明就里，在世界卫生组织涉台问题上立场松动或表现犹豫，有的对台湾参与世界卫生组织的图谋表现出同情，甚至有意予以支持。世卫大会涉台问题形势扑朔迷离。

为坚决打掉台企图，我和常驻团的同事们根据国内指示，进行了认真细致、全面深入的研究，在日内瓦开展了全方位交涉，其中工作重点之一是争取欧盟国家的支持。我作为主管参赞，几乎每天都要约见各国常驻日内瓦代表团的对等官员，罕见的是我还分别约见了20多位台湾“邦交国”的公使、参赞们，这在外交上属非同寻常的约见，因为我国与这些国家并未建立外交关系。

当我在约见中美洲某国一位美女公使时，这位据说是该国总统情人、年仅30岁出头的常驻团二把手竟然问我一句：“中国有五星级酒店吗？”我对她的无知感到意外，但也还是礼貌地介绍了我国五星级酒店已遍布全国各地的现状。一般而言，与非建交国代表的会见、交涉大多为例行公事：我讲，表明立场；对方认真听，不作实质性表态，客客气气，似乎是例行公事，一杯咖啡喝完，会见即告结束，所以此类会见和交涉收效甚微。而重要的会见和交涉则是与世卫组织成员国外交官的沟通与讨论。

在那一段日子里，我分别约见了几乎所有成员国，其中包括欧盟各国常驻团参赞和对等官员，介绍我方立场，争取各方支持。那段时间，会议、会见、约谈、宴请、分析研究、综合汇报、拟定新的工作方案等一系列具体工作使得我们每天非常忙碌，紧张但却充实。对美国常驻团主管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员，我更是经常前去交涉、约谈，商讨如何处理世卫大会涉台提案，以保障世卫大会顺利进行。美国外交官清楚知道，台支持者寥寥无几，而我方立场得到百十多国赞同，美方不敢与我较劲。

日内瓦-莱蒙湖

对欧盟轮值主席国法国常驻团参赞卡特琳娜，我按惯例先约见，后又在万国宫的阳台咖啡馆请她喝咖啡，向她详细介绍台湾问题的由来及我国政府的原则立场，将表态口径几乎背了一遍。喝咖啡，就是为了谈问题。因为在平时的会议上时有交道，彼此相识，我与她两次单独约见后，与这位法国主管参赞的个人关系似乎更熟悉了，但当我一谈及世卫大会涉台问题时，她总以各种理由搪塞、回避我关心的问题，总是表态称要回去向巴黎报告、请示，未作实质性表态。随着大会会期临近，法国态度始终难以捉摸，这就意味着欧盟在此问题上的政策立场仍未确定，形势不容乐观。

我和同事们再次进行了深入研究和精心准备，包括收集了解法国参赞个人简历、专业、家庭、爱好等信息，拟定再次交涉的计划方案。在做足做好“功课”后，我再次主动约见法国参赞卡特琳娜，会面地点选在日内瓦市内一处湖边咖啡馆，透过窗户可眺望法国境内阿尔卑斯山美丽景色。据说这家咖啡馆很有名气，许多阿拉伯富豪、国际大佬们经常聚会于此，我有时在湖边跑步锻炼路过此地，只见到门外豪车不少，但不曾进入用餐或喝咖啡。

卡特琳娜参赞40岁出头，毕业于法国巴黎大学、国立行政学院，历史学学士，家乡在法国东北的斯特拉斯堡，在法国与德国边境附近，是一位标准的法国金发美女。她准时如约而至，坐定寒暄一番后，在轻松愉快气氛下我开始进入话题。我不时指着湖上的大喷泉和日内瓦城市的风景，与她闲聊，随之聊到法国各地的风景名胜，谈话的气氛非常自然轻松，已然像是朋友之间的重逢聊天。

瑞士日内瓦湖滨

我又主动谈起法国的文化历史，从马赛的伊夫堡谈到大仲马，从巴黎圣母院谈到雨果，从科西嘉岛谈到拿破仑，再从普罗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谈到保罗·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真是海阔天空，神侃一通。这位金发碧眼的法国美女见我对法国文化与历史如此熟悉，非常兴奋，也兴致勃勃向我介绍了更多的法国及其家乡法国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美景美食。此时，我话题一转，借机又与其谈起法国作家阿尔封斯·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这部小说故事发生地点正是在她的老家阿尔萨斯-洛林地区。我凭借在大学时背诵过的记忆，完整、准确背诵了其中的一段名句：“当一个民族被沦为奴隶时，只要它记住了自己的语言，就如同拿到了打开自己牢房的钥匙。”

接着，我又谈到了中华文化和法国文化的差异和共同点，说明两种文化间具有的共同传统等等。其后，我问道：“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之一，如果今天再有人强迫你放弃法语，改讲德语，你会接受吗？如果有人要将阿尔萨斯-洛林从法国独立出去、有人支持科西嘉参加世界卫生组织，你会同意吗？所以，作为一名中国人，我根本就不可能相信法兰西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会同意台湾独立、去支持台湾参加世卫组织，这法理不容、情理不通、道义不允的事决不会发生，否则，就如同当年普鲁士人强迫法国人讲德语，就如同将科西嘉从法国分裂出去。我真诚希望法国人民能理解中国人民在台湾问题上的感情！”

卡特琳娜关注地倾听着我的谈话，并不时流露出赞同的神情。因为她的家乡曾被普鲁士占领、当地人被迫讲德语，法国科西嘉岛的分裂势力还在鼓噪独立，我想她会对我所言产生共鸣。

看到她面部表情的变化，我感到有必要再巩固上述谈话的实质要点，于是就想再次表述我官方口径，重复一遍我国政府对本次世卫大会涉台问题的原则立场，但我刚开始讲“官话”，她就很礼貌地打断了我，说道：“参赞先生，感谢您对法兰西历史文化的理解，我今天也终于理解了中方在台湾问题上的立场。相信法国决不会支持台湾参与世卫组织，决不会去做肢解一个主权国家的事。”她还严肃地表示，她将尽快向她的上司、法国大使报告今日所谈，并允将尽快与欧盟各成员国沟通协调立场。

听她讲完，我感觉到她是讲的真话，基本可以相信她会兑现诺言。我当时就感觉到这次咖啡馆的交涉谈话可能会对法国及欧盟制定相关立场会产生重要作用。

瑞士日内瓦-万国宫广场，图右侧为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大楼、左侧为国际电信联盟总部大楼。

三天后，我果然接到了她主动给我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中先是很客套地问候几句，随后很简洁地告诉我：“法国和欧盟届时在会议上将共同表达立场，不会使您和您的同事们失望。”放下电话，我立即将此最新情况报告给了我的领导。因为当时形势并不明朗，领导也不敢相信法国与欧盟会如此爽快地站到我们这边来，毕竟外交工作需要保持谨慎和“留一手”。

随后几天，我与卡特琳娜还在其它会议场合见面，相互间似乎更加熟悉而友好，会间喝咖啡时也还就其它问题开展沟通交流。有一天我们还共同应巴基斯坦参赞邀请，一起从瑞士出境，到附近法国小镇上去午餐。外交官们之间轻松地交往活动，可以增进彼此间的了解，非常有益。法国边境小镇也成了各国常驻日内瓦外交官们经常聚会、活动的地方，我们常驻外交官的日常采购等也到这些附近的法国超市商店，法国这边的物价要比日内瓦物价便宜很多。当然，我们驾驶挂有外交牌照的车辆基本无须检查，出入瑞士国境非常方便，往返自由。

日内瓦湖，远眺法国境内山峰

时间过得很快。十来天后，在世界卫生大会总务委员会开会，审议台“邦交国”提出的“邀请台湾参加世界卫生组织案”时出现了令与会各国代表意想不到的情况：按照会前我与美国代表多次磋商的结果，为节约会议时间和资源，会议只允许该提案的支持者与反对者各两国发言。于是乎，四个国家代表均按会前达成的妥协，分别就此提案做简要发言，表明立场，两国表示支持，两国表示反对。

就在会议主席将要发言做出裁决、“一锤定音”之际，会场上的欧盟代表却单手举牌，又主动要求发言。得到会议主席应允后，欧盟大使发言明确表示欧盟各国一致反对台湾参与世卫大会，言简意赅。这引起了各国代表的诧异。然而，这还没完。接着，法国大使却又举牌要求发言，只见这位白发老头用地道的巴黎音法语坚定而有力地说：“台湾问题是政治问题，事关一国主权和领土完整。世卫组织决不能做肢解一个成员国的事。世卫组织不是讨论台湾问题的地方，因此，我们完全不应该讨论这一提案。”他话音刚落，会议主席随即表示：“世卫组织大会总务委员会决定，本次大会不将台湾参与世卫问题列入大会议程。”言毕，拿起小锤子敲了下去。

世界卫生组织大会会场

当日下午，世界卫生大会全会开始，在审议总务委员会决定时，法国大使再度代表欧盟在全会上发言，支持中国政府立场，明确表态反对台湾参加世卫大会，并要求大会今后不再接受、审议类似议案。法大使发言也再度引发了各国代表团的关注，反应热烈。经过一番辩论，还是采用“2+2”模式发言后，大会决定不审议台湾参与世卫组织问题。这表明“我们干净、利落、彻底打掉了台湾当局的企图”。当会场响起一片掌声时，就连在场的美国卫生部长汤普森也只能耸耸肩膀、双手一摊作无奈状。这位自视高傲的牛仔一时嚣张的气焰如同被一盆冷水泼了回去一样，没有再发声。

该消息一出，在世界各地引发热烈反响，各大媒体报道了此事。法新社当天报道称：“法国充分发挥了欧盟轮值主席国的潜力，在支持中国、反对台湾参加世卫组织问题上作用明显。”台湾记者报道说：“中共外交官难以掩饰胜利的喜悦，步出会场，紧跟他们的身后的就是法国人。”就连台湾报纸的大标题也是：“中共与法国联手阻挡，台湾叩世卫再遭惨败。”《世界日报》还在头版配发了我们步出大会会场的照片。

有评论认为，在以往世卫大会上，欧盟和法国在台湾问题上总是立场含糊或犹豫不决，从过去“犹抱琵琶半遮面”到此次为中国“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而我们知道，这次法国与欧盟在世卫大会上的表现，与中法、中欧关系当年处于升温阶段密不可分，但我们外交官们所做的细致工作、主动出击及富有成效的对外交涉，是此次世卫大会处理涉台问题取得胜利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 

外交工作中的对外交涉，找准关键，寻得问题实质，求得共同点，是交涉成功的基础；要以理服人，以情感人，有时甚至要善于“煽情”，激发对方的民族意识和感情，才能有效使对方接受你的观点，从而促使交涉成功。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喜欢喝咖啡，也曾再去过几次那家莱蒙湖边咖啡馆。直到如今，每天喝咖啡已是一种乐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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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 刁鸣生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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