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赴阿富汗执行临时任务

吴嘉 外交官说事儿 2023-12-06
 

作者简介 


吴嘉 中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77级大学生,上世纪80年代末赴美,曾先后在咨询公司和联邦政府供职。在美国国务院国际开发署任职的20余年间访问过80多个国家,并先后被派往美国驻巴基斯坦、斯里兰卡、摩洛哥、加纳、阿尔巴尼亚等外交使团工作,参与起草、制定、实施了多项外援条例、政策与计划,经手数百亿美元的经济援助项目。

其《飞去来兮》《天地一飞鸿》《鸿斋书话》《秋水集》等文集,先后由燕山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台湾学人出版社、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发行。部分文章散见于《那三届》(人民出版社)、《书写@千山外》(台湾商务印书馆)、《相遇文化原乡》(花城出版社)、《丝路艺术》(漓江出版社)等。先后在《美华商报》《华盛顿邮报》(华人办)等华文报刊上开设专栏,也常为《世界周刊》撰稿。


 向上滑动阅览


孔子有训:“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昔者,孔子周游列国,曾逐乎宋卫,困于陈蔡,惶惶若丧家之犬,他的话是经验之谈,弥足珍视。而我呢,斗胆违背孔夫子的教诲,挥别华盛顿花红柳绿的夏日,来到战火纷飞的阿富汗,在机枪、坦克、沙堆、防空洞和直升机的层层包围之下,于首都喀布尔居住了近一个月。无知者无畏,我呢?有知者也无畏。

我去阿富汗不是外派,只是执行临时任务。什么是临时任务(Temporary Duty Travel,简称TDY)?TDY原先指美国武装部队服役人员去《联合差旅条例》授权的永久工作地点以外的地点差旅或执行其他任务,如美军的临时任务和轮换。这种借调持续时间相对较短,通常为2到189天。后来TDY的用法被扩展,国务院官员的短期出访、执行临时任务、公差等,亦被通称为TDY。

我此行是帮助外交使团调整援助阿富汗的两个经济发展项目:1.经济体制改革;2.土地改革。因美国决定2014年撤出阿富汗(结果是又拖了六七年),我们的一些长远项目必须调整,比如那个正在实施的土改项目经费一减再减,我去前已缩小到不到两亿美元,还要继续减半,只实施3年内能完成的项目。华盛顿交给我的任务之一是将土改项目“砍掉一条腿一只臂”。为此,我要去阿富汗的商业部、农业部等开会,共同讨论哪些项目可以做,哪些可以暂缓。

2011年6月28日,是我动身去阿富汗的日子,晚上的班机。那天一早刚进办公室,就收到一条重大新闻:头天晚上,位于喀布尔的洲际酒店遭遇恐怖分子袭击,已造成至少20人死亡,目前枪战仍在继续。洲际酒店是阿富汗首家国际豪华酒店,1969年开业以来,接待了无数外国游客。

据CNN报道,晚10时左右,一伙持有武器和火箭弹发射器的武装人员,至少向酒店发射了两枚火箭弹,引发激烈枪战。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通过电话,向媒体宣称对这一袭击事件负责。

看到新闻,我立即与使馆取得联系,询问此次爆炸是否会影响我的行程。答说不会,美国官员一律住在使馆内,而洲际酒店在使馆区外。美国国务院的网站有一“美国公民服务”网页,对外公布安全警报,及时通报各地的安全情况和美国公民在境外的注意事项,每日更新。有关喀布尔的网页清楚地标明,公民应避免洲际酒店这类境外游客云集的地方,以免成为恐怖分子袭击的目标。

头晚的袭击事件,似乎预示了我的此行将出师不利。

在飞去途中,我必须经由迪拜过夜,次日转机飞往喀布尔。在飞往迪拜的美联航班机上,我不小心将眼镜的一个支脚折断。外出前的准备,于我是驾轻就熟。我有一份清单,会照着单子收拾行李。偏偏那次查得不够仔细,百密终有一疏,把备用眼镜忘了,甚至连隐形眼镜也没带。

手上捏着残缺的眼镜,我一下子慌了神。此行目的地非同一般,安全纪律要求极高,我是绝无可能在喀布尔配眼镜的。没眼镜,我就是个睁眼瞎,别说工作,连生活也寸步难行!这时我多希望手上有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让飞机调头飞回去。一路上,我在默默地做着各种沙盘演练。唯一可能的办法,就是趁迪拜转机之际,重配一副眼镜。可我在迪拜的落地时间有限,来得及吗?

出了迪拜机场,找酒店又遇到麻烦,我订的是皇冠假日酒店(Crown Plaza Hotel)。哪知迪拜有两家同名酒店,出租司机把我送到了不相干的那一家。幸好服务台在电脑系统里找到了我的信息,也巧这家有空房,经我请求,答应就地安排。

待我办好入住手续时,已是晚9点过后。我急忙向前台打听眼镜店。服务生告诉我,拐三条马路走十多分钟,有一家大商场,11点打烊。我看了看手表,丢下行李,立刻冲出酒店。

在商场还真找到一家眼镜店!女店主笑盈盈地对我说:“这么晚了,明天又是周末,你中午就离开迪拜,重新验光配新眼镜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从阿富汗返回时取……”

我一听,瘫坐在椅子上。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怎么办?女店主萨迪尔见我沮丧的表情,动了恻隐之心,“要么我把顾客配好还没来得及取的眼镜转让给你?”

那好呀!我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脱口报出自己的视力检查结果。萨迪尔一边口中念着我的验光度数,一边在一堆订单里前后翻找。真巧,终于找到一份近视度数与我相似却没有散光度数的订单。这位顾客显然是个有钱的主儿,一次配了三副不同的眼镜。“度数还行,但是是男式眼镜,你介意吗?”

“不介意不介意,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看到。”

萨迪尔连忙招呼帮店的小伙儿去附近的仓库取货。“不远,十几分钟,”她说。

果然20分钟以后,“店小二”气喘吁吁地拿来三副眼镜。我一看,清一色的宽边方形男式镜架,“雄”性十足。那又怎样?美观于我,此时已无关紧要,“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我随手拿了一副戴上。它比我原来的近视度数少了一百度,又没有散光,看东西仍然模模糊糊,远不如我随身带着的那副太阳镜清晰。我那太阳镜加了近视与散光,至少室外可以用它。

聊胜于无,就是它了!我付给萨迪尔400迪拉姆(AED,约合110美元),塞给“店小二”一叠小费,千恩万谢后飞速赶回酒店。

视力的问题勉强对付过去。在此后的近一个月里,人们在会上总看到我在摆弄那三副眼镜——一会儿戴新配方框镜,眼神不好使,与人对话,像在看他们的后脑勺;一会儿换上独脚“原配”,有道是敝帚尚且自珍,戴它的时候,左手必须一刻不停地扶住没脚的那边;一会儿换上墨镜,不停地解释本人没患眼疾,也非黑手党。

• 喀布尔街景




• 山上的房屋杂乱无章

与喀布尔同事们工作生活的艰苦相比,我这点困难实在不值一提。然而,我的出师不利并没有到此为止。到达使馆后,同事布鲁诺把我带到我的住处——一个集装箱式的简易棚子,英文俗称“hooch”,中文没有对应词,我在心里给它起了个名:“铁皮茅庐”。白色铁庐一字排开,远处看似坟包,近看像营房帐篷。铁皮茅庐的顶部及四周堆着一层层沙袋,以防空袭或被火箭炮击中。别看里面区区几平米的空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卫生间、工作台、床、电视机、电话、一应俱全。

令我惊讶的是,我房间里的那张床居然还是上下铺,地上摊着一堆衣物,零乱不堪。难道还与别人共用寝室?来之前,布鲁诺拍胸脯保证,我将拥有自己的单间。布鲁诺看出了我的疑惑,这才招供:“本来是分配给你单间的,一时住房紧缺,使馆不得已决定临时塞进一人。不过她只住一周,集训后即奔赴‘一线’,去南方的省份。”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真乃“墨菲定律”显灵!

“我们担心你知道这个情况,会改变主意,取消行程,所以决定把你‘骗来’再说。”布鲁诺调侃里带着歉意。

话说到这份上,只好随遇而安,克服困难呗。我本来就不是来享福的。唯一不便的是,詹尼弗先我一天抵达,理所当然地睡在了下铺。没料到,人到中年的我,在战火荼毒的喀布尔,重温30年前住大学宿舍时的旧梦!这是七月之行的又一考验。

绝路逢生。与我共过事的娜德莉常驻阿富汗,正巧要回美国休假,她主动让我在她一周离开后,搬进她的“闺房”,还让我用她的冰箱、电器、盥洗用品、护肤品,还有她的私人高级床单、毛巾、衣物、食品等,而不是使馆发放的大宗货。小小的螺丝壳被她经营成一个温馨舒适的道场。居于此,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公主,我常常忘记了自己生活在前线。

报到的第一天,办理各种证件包括临时工作证,接受使馆的安全训练。每人需要提供好几页纸的个人资料,其中有一页要求提供唯有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以备在遭绑架成为人质后,协助营救人员确认身份。我在填写内容时,倒吸一口凉气,联想起一件相关的事。我在赴高危国家履职前需经严格体检,其中一项内容是采集血样,在遇到不测身亡时,以便政府尽快确定身份。这个血样被冷冻,永久地储存在政府的资料库里。

• 戴上钢盔,穿上40磅重的防弹背心,无法再身手矫健。

第一次离开使馆外出开会,已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了。这期间,在使馆里每天听到不间断的低空飞行的直升机轰鸣声,原来是驻阿富汗“国际安全援助部队”( International Security Assistance Force,简称“ISAF”)在执行使馆安全保卫工作,不分昼夜。ISAF同时也承担接送使馆官员外出开会、视察工作的任务。ISAF与使馆相连,步行即可。

艾格斯营则稍远一些,该营是美国驻喀布尔的军事指挥部,也是北约在阿富汗的训练基地,与使馆每小时一趟班车来回。那里有一个小杂货店,每周还有一次集市,出售地毯和其它手工制品,为平时出不了使馆的美国人提供方便。

• 购买罩袍留作纪念

几乎所有使馆的会议都有军人参加,有时一屋子坐着一大排身着迷彩服的军人。有军人在身边,外加隔三差五的警报与预备演习,我们这些文官们的肾上腺素在成倍增长的同时,也平添了一份安全和踏实感。

6月10日的会议设在阿富汗工商部。会议时间不过两小时,而前前后后的安全部署费了好几天功夫。一路隔着防弹车窗,总算真切地看到了喀布尔的市容。后来分别在农业部和其它政府部门开过几次会,更近距离地观察到首都的现状。饱受战争摧残的喀布尔满目疮痍,老城也好,新城也好,街道旁的贫民窟躲不过我的视线。百姓住房在一座座光秃秃的山上越建越高,横七竖八的,毫无规划。

• 作者外出开会

7月12日那天我正要外出开会,使馆通知让等一步。刚有消息传来,当日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同父异母的弟弟艾哈迈德·瓦利·卡尔扎伊(Ahmed Wali Karzai)在坎大哈省自家住所遇袭身亡。每逢重大的恐怖事件发生后,使馆必须重新审视安全局势,调整安全部署。我们的会只得改期。

后来塔利班声称这一暗杀事件是他们所为。瓦利·卡尔扎伊是阿富汗南部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他的遇难使阿富汗南部出现权力真空。在此之前,瓦利·卡尔扎伊已多次成为暗杀目标。2009年,他的车队曾遭遇过武装分子的埋伏袭击,他本人幸免于难,但他一个保镖当场身亡。

暗杀、自杀、爆炸、绑架事件每天在发生,惊心动魄,波谲云诡。身居其中,渐渐也习惯了,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与使馆的同事一样,白天拼命地工作,晚上周末找乐子——读书、健身、喝酒、聊天、看电影、听音乐。大家虽背景各异,因工作走到一起,应了那句著名的语录:为了共同的革命事业,走到一起来了。

七月之行的另一亮点,是美国独立纪念日庆典。

7月4日是个星期天,使馆将庆祝活动提前了一天。使馆除了邀请阿富汗的政要、民间组织首脑和商界大亨,还邀请了当地雇员(Foreign Service Nationals,简称“FSNs”)携带家属参加。美驻阿富汗大使艾江山(Karl Eikenberry)主持庆典活动。

艾江山其实是个武官,美军三星上将,2005年到2007年曾任驻阿美军最高指挥官。他的太太侯景苑是美籍华人,中国女婿艾大使因此有了个“不爱美人爱江山”的中文名字。侯女士随夫婿住喀布尔,生死难料地过了一年多。她告诉我,艾江山大使的任期已满,夫妇俩正在打点行装,两周后返回华盛顿。一聊才知,母语为汉语的她原来还做过《世界日报》的特约记者。

• 左三为作者,左五为大使,右一为大使夫人。

在独立纪念日庆典上,使馆的合唱队演唱了一组爱国及鼓舞军心士气的歌曲。经同事推荐,我抵达当天行装甫卸,即给招进合唱队,还被“火线”提拔担任领唱。每天繁忙了十几个小时以后,同事们热情高涨地来到排练场地,那份认真让我无法不受感染,唱起歌来,把时差与辛劳皆抛到脑后。

既然是国庆,队长要求我们的演出服装以星条旗上的红、蓝、白为主色。大家翻箱倒柜找出有这三种颜色的衣服,我因是短期出行,衣服选择有限。行李箱翻个底朝天,找出红与白,缺蓝色怎么办?我灵机一动,把我的一条浅蓝色围巾系到了腰上,“有创意!” “真好看!”队友们纷纷向我竖大拇指。

那天坐在台下听我们演唱的除了大使夫妇、使馆雇员、阿富汗客人、ISAF的士兵军官,还有三位显赫的现任国会议员: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亚利桑那州共和党参议员约翰·麦凯恩(John McCain)、南卡州共和党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以及前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康州独立派参议员乔·利伯曼(Joseph Lieberman)

每年七八月是国会的夏季休会期,这时的国会议员倾巢出动,纷纷离开华盛顿,或回到各自的州“访贫问苦”,或去外地视察慰问。这三位参议员结伴,专程来参加我们的独立纪念日庆典活动。同住华盛顿,我居然在“乱邦”才有见到他们的“殊荣”。

• 作者担任领唱

参议员们平时在自己的国会办公室里,众星捧月,个个都是美版的项羽,刚愎自用,但他们来喀布尔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们造访的目的,一方面是了解实情,但主要是“体察民情”(更准确地说是“体察军情”),属慰问性质,所以他们不端架子。

晚上在专为使馆的美国雇员安排的联欢会上,几位国会议员与我们拍肩膀,开玩笑,无所不聊,上穷碧落下黄泉,如兄弟一般。利伯曼握着我的手说:“我们在国内安全地生活,你们在前方自我牺牲,辛苦你们了。”听得我直惭愧,又不好意思解释,只好代表那些长期驻扎的同事们领下这份情。

有得必有失,虽然7月的喀布尔之旅遭遇些小不顺,但是我在一个月里的所经所见所闻所获,堪比平时一年的积累。7月底,我“完璧归赵”,返回华府。《论语》里的那句话,我要篡改成:“危邦敢入,乱邦也居。”




-End-

图文 | 吴嘉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更多精彩

敬请关注“外交官说事儿”



联系我们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