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闯原始森林
作者简介
田广凤 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几内亚比绍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莫桑比克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东帝汶民主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外交部港澳台事务司大使。
一天下午,我外出办事刚刚回来,车还没有停好,就听见有人急促地喊我,于是我赶忙摇下车窗。
“有事吗?”我问。
“你夫人发烧了,快回家看看。”小王急促地告诉我。
中午吃饭时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发烧了。
我停下车,飞也似的跑回家。妻子身上盖着被子。我用手一摸,好烫啊。一量体温,41度,不好,打摆子了。
来不及说什么,马上去医疗队。
中国帮助几比设计建设的卡松果医院照片
(图片来源:驻几内亚比绍经商参处)
医疗队在卡谢乌省的省会卡松果,说是省会,其实就是一个小镇,离首都100多公里远,如果来得及赶上摆渡船,3个多小时就到了。
车很快离开了市区,到达码头时,最后一班摆渡船刚刚离去,只有走陆路了。所谓的陆路就是要通过一片原始森林,没有公路,只有一条林间小道。
我看了看西沉的太阳,黄昏的晚霞被一层云雾笼罩着,余晖柔和地洒在西边的天地间。无心欣赏美景,汽车毫不犹豫地驶进了莽莽林海。
天边的余晖越来越淡,树木越来越茂密,小路两旁的草长得很高,路况很差,颠簸得很厉害。借着车灯,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大地显得有些苍凉。
车驶进一片丘陵地带,路高低不平,汽车如在大海里行舟,时起时伏,左右摇摆。我紧握方向盘,尽量减少颠簸,但是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妻子的高烧仍在持续,还不停地喊冷。我感到今天的路好像比平时长了很多。当我们到达卡松果镇时,已是深夜了。
医疗队的医生早接到使馆的电话,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我们,看到我们的车,他们急忙迎过来。见到了中国医疗队的医生,就像见到了救星,我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尽管没有完全放下,但可稍微松口气了。
这时妻子已经有点意识不清,几个小时的高烧和一路的颠簸,她已经无法站立。医生上前将妻子扶下车。医生立即抽血化验。化验的结果很快出来了,疟疾,需要马上住院,输液治疗。
(网络图)
疟疾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普通疟疾,只要服用奎宁,病情很快就能得以控制。但是奎宁对人身体的伤害很大,特别是对肝脏、肾脏会造成一定伤害,但一旦停止服药,身体会慢慢康复,一般不会留下后遗症;另一种是恶性疟疾,也称脑型疟疾,是由非洲的按蚊叮咬引起的。按蚊身体呈灰色,翅膀有黑白花斑,雌性按蚊吸取人、畜的血,传播疟疾和丝虫病。据说,在几内亚比绍境内,每四个蚊子当中就有一个是按蚊。一旦被按蚊叮咬,后果非常严重,轻者落下残疾,重者会丧失生命。
庆幸的是,妻子是普通型疟疾,我又松了一口气。医生很快给妻子输上奎宁。在1980年代,奎宁是治疗疟疾的最好药物了。
夜已经深了,望着病床上发着高烧昏昏入睡的妻子,我很想留下陪同她,但是我必须连夜赶回使馆,因为第二天我要陪同大使到几比外交部谈工作。
当时年轻,思想单纯,接受的教育是大公无私,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一切以工作为重,家庭观念很淡薄。另外,那时,人们的安全和防范意识也远不如现在,当然客观条件也摆在那里,很少讲以人为本。
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响,这时我才感到饿,原来已经十多个小时没吃饭了。
时间太晚了,赶路要紧。
“走!”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昏睡的妻子。
车子驶出了医疗队的小院,飞快地奔向比绍市的方向。旷野上一切都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只有一弯月亮吊在半空。我摇下车窗回望,卡松果镇渐渐远去,车子很快进入灰暗的原始森林中。
夜风吹进来,使人爽爽的,小路两边的灌木丛被风吹得来回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
汽车驶进一片开阔地,月亮好像大了很多,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远处传来一种悲伤而恐怖的声音,仔细辨听,好像是猫头鹰发出的哭声。想着躺在病床上的妻子,独自一人的我行进在茫茫森林中,一股凄凉而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离开开阔地,再次进入森林,层层叠叠的山林向我围过来,在狭窄的、崎岖不平的小路两旁,耸立着千奇百怪的树木,有的树虽然高大但不挺拔,有的树干很细但树冠很大,有的树则笔直通天,枝枝相抱,相互缠绵。
汽车穿行在茫茫林海中,两旁的树枝不停地抽打着车身,发出咚咚的响声。此时的我口渴得很,肠胃也发出阵阵的抗议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林海中,孤单的我小心翼翼地开车。汽车随着小路的坑坑洼洼而时起时伏,紧握方向盘的手感到有点麻木,踏着油门的脚感到有些僵硬,眼睛开始有点模糊。
此时,感到浑身无力,又饿又乏,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森林里什么都会发生,我必须继续赶路。
车窗外的景物,虚虚实实,月光、树影,小路两旁的草摩擦车发出的声音,我感到天地万物都在转动。无数的影子向我的车子包抄过来,好像有无数双手指向我,我驾驶着车子与不断扑过来的影子们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我不停地躲避着,你来我往,使出了全身解数。突然一声巨响,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下意识地踩闸,车停下了,我睁开眼,外面一片漆黑,我镇静一会,打开车门,下车走到车前,发现左边车灯不亮了。在右边车灯照射下,发现有个东西蜷缩在那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我小心地低头一看,原来刚才一只野兔撞在了我左边的车灯上,兔子受伤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冷静了一会儿,我走到兔子前,慢慢地拎起它的耳朵,是一只灰色的兔子,很重,眼睛不大,但是直直地瞪着我。身上没有血,估计刚才是被撞晕了。我将兔子轻轻地放在路旁的草丛中,转身离去,希望它苏醒后,找到它的家人。
月亮仿佛整了容,又恢复了对世间万物的傲视,仍然高高地悬吊在天空,不过已经有大堆大堆的乌云在风的挑拨下,开始向它逼近。
我整理一下思绪,上车继续前行。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有惊无险地驶出了那个梦幻般的森林,不过前边的路还很长,我踏了下油门,加速向比绍市驶去。
从森林到比绍市的路,说是柏油路,实际上没有修筑路基,只是在棕色的土路上铺了一层沥青。西非的雨,量大水急,一个雨季下来,不少路面上的沥青被冲得干干净净,道路变得坑坑洼洼。
不知不觉中,月亮躲进了云层。我感到天空沉沉的,前边的路已经看不清楚,黑乎乎的一片。风加速了,发出呼呼的声音。很快,随风而起的尘土、沙粒、小树枝、大树叶在我的车灯前不停地飞舞,只有一只前灯的车踉踉跄跄地在风中穿行。
该来的总要来,我心里明白。眼前的这场雨,我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雨大得吓人,我真的担心车子会不会被从高空狂泻下来的水柱砸扁。走是走不了了,我将车停下来。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立刻传遍我的周身,看着黑乎乎的窗外,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此时的我却没有一点困意。
车灯前汪洋一片,混浊的水流不断地向我的车子冲来。不好!车子在慢慢往下沉。此时的我,脑子异常清醒。我知道,轮胎下已被水流掏空。此时车子无法开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敢往下想。
不知过了多久,雨慢慢地小了。我下了车发现,果不其然,轮胎悬空了。我站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下手。一阵风吹来,打了个冷颤,我突然想起,在车的后备箱里,备有千斤顶、铁锹等应急用的东西。但可惜的很,千斤顶有劲使不上。我用铁锹从别的地方挖了一些土,找了几块小石头填在轮胎下面,顺手将车前的稀泥巴刮了刮,擦擦仅有的一个车前灯。
我上车,启动,挂挡,前冲。油门轰得嗡嗡响,但就是不往前动。看到刚刚垫在轮胎下的新土不知去向,我感到了一丝茫然。接着再干,有了第一次经验,这次我专挑被水流冲洗过的路边的碎石子,同时用铁锹砍下了一些树枝,先将碎石子塞进车轮下,再将树枝子垫上。“但愿这次能成功。”我喃喃自语道。我伸出双臂,使劲地搓搓手,算是给自己鼓劲儿吧!抬头望了望天空,啊!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在群星的簇拥下,显得那样的明亮、皎洁,深蓝色的天空可见片片白云。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努力,车子终于冲了出来。我加大油门,紧握方向盘,密切注意前方。汽车爬上了一个小山丘,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异景象出现了,只见一堵漆黑无比的巨大物体挡住了去路。
回忆起来,从高坡上清楚地看见,是一个圆柱体,边际的颜色清晰可辨,灰白的天空和漆黑物体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泾渭分明,从南向北看不到尽头。这个物体是从南往北走,还是从北往南移动,我不能判断,看到的就是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儿,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去路。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一惊!我本能地踩了一脚刹车,但却下意识地踩在了油门上。车子飞也似的冲了下去,扑通一声扎进了物体中。四周一片漆黑。我听到了一种杂乱的声音,由远及近向我围拢过来,突然声音消失,四周一片宁静,只有一种细微的滋滋声音在耳边回荡。此时的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恐惧感,倒显得异常的镇静。虽然没有一丝光亮,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的手始终控制着方向盘,脚踏油门,一直往前冲。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向我猛扑过来,感觉是要夺我手中的方向盘。此刻,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抓住方向盘不放。我感到车子在往那股力量拽的方向走,偏离了方向。正在此时,仿佛又有一股力量也噼啦啪啦地赶了过来,它们拼命地往回拽我的车。就这样,我在它们你来我往,推推搡搡之中前行。
我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一道光亮,十分耀眼。我猛地踩闸,停车。推开车门,不禁大吃一惊。借着月色,朦胧中依稀可见,脚下一片浊水不停地咆哮翻滚着。
人的一生,会经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但更多的会被时间的长河淹没,慢慢地逝去,不会泛起一点涟漪,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有些人和事,是无法忘记的,即使早已成为过去,但是它们仍然深深地镶刻在脑海里,无法抹去,而且会时常想起。
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但仍然完好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我相信,这肯定是一起自然现象。我曾经翻阅过不少书籍,想从中找出答案,但至今未有头绪。我想这种自然现象目前还不能解释清楚,因为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仍很局限,而自然界的神奇则是无限的。对于一些怪异的现象和离奇的景观一时还不能解释,实属正常。但随着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逐步深入,自然界中仍无法解释的现象,会被人类逐步认知,当然这是后话。
这是我人生中的一段奇特的经历,几十年来总是在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几内亚比绍大使馆办公楼
(图片来源:冯云坤)
清晨4点多,我回到了使馆,又饥又饿,来不及洗漱,一头倒在床上睡去。大约7点多,小王敲门提醒我不要忘记上午大使的活动。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又开始了新的一天。那时没有手机,活动回来后,我马上冲到办公室给医疗队打电话,询问妻子的病情。医疗队的翻译告诉我,妻子输入奎宁后很快退烧了。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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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走进非洲》
作者 | 田广凤 图片 | 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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