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州的阿米什人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达人斯堂笔记 Author 吴嘉
作者简介
吴嘉 中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77级大学生,上世纪80年代末赴美,曾先后在咨询公司和联邦政府供职。在美国国务院国际开发署任职的20余年间访问过80多个国家,并先后被派往美国驻巴基斯坦、斯里兰卡、摩洛哥、加纳、阿尔巴尼亚等外交使团工作,参与起草、制定、实施了多项外援条例、政策与计划,经手数百亿美元的经济援助项目。
其《飞去来兮》《天地一飞鸿》《鸿斋书话》《秋水集》等文集,先后由燕山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台湾学人出版社、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发行。部分文章散见于《那三届》(人民出版社)、《书写@千山外》(台湾商务印书馆)、《相遇文化原乡》(花城出版社)、《丝路艺术》(漓江出版社)等。先后在《美华商报》《华盛顿邮报》(华人办)等华文报刊上开设专栏,也常为《世界周刊》撰稿。
好几年前,我的大学同学梅姐给我寄来一本书——《阿米什恩典:宽恕如何超越悲剧》(Amish Grace:How Forgiveness Transcended Tragedy by Donald B. Kraybill)。收到后,我一口气读完。这本书讲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学校枪击案。
故事发生在宾夕法尼亚州的阿米什社区,2006年,一名枪手在自杀之前,冲进一所阿米什学校,连环杀死了5个小女孩。这一恶性事件震惊了全美,更震惊的是,阿米什领导人因其宗教信仰,竟无条件宽恕了这个非阿米什人凶手,甚至对凶手的遗孀和孩子们表现出善意和同情。这本书后来被拍成了电视剧。
我对阿米什人的了解仅限于这本多年前读过的书,以及后来去宾州参观阿米什博物馆。真正对阿米什有了更多的感想和认识,还是最近的事。
如果你想将时光倒流到300年前,体验一番穿越时空的感觉,不妨去看看阿米什人。从我们马里兰州的住处到宾州兰开斯特县(Lancaster)的阿米什社区只有2小时车程。闲暇之际,约一二亲朋,或者就跟你的另一半,轻装上路。谈笑间,突然就发现阿米什的马车已出现在旷野之中。汽车驶近了,马车上的阿米什人,面带微笑向你招手致意,你慢慢地驾车从旁边驶过,只听得背后“嘚嘚嘚”马蹄声碎。
阿米什人,是北美基督教新教的一支,主要是德裔瑞士移民的后裔。他们有严密的宗教组织,拒绝现代科技文明,过着极简朴的农耕生活,几乎与世隔绝。绝对的与世隔绝当然是不可能的,但他们不开车、不用电、不从军,不接受社会福利或任何形式的政府帮助,没有身份证,不买保险等,俨然是化外之民。
这样的社区,恐怕只有在北美这样的多元社会才能存在。阿米什不但存在了300年,而且日渐繁荣。比如2000年前后,美国约有20万阿米什人,最近的统计是33万上下。阿米什教会禁止避孕,平均每家生育7至9个孩子,所以人口增长很快。
我这次去兰开斯特,先慕名参观宾州896号公路旁的阿米什村。这是一个私营旅游机构,为游客提供商业服务的,工作人员都不是阿米什人,而是所谓的“英国人”(English);对于阿米什教会以外的人,不分肤色种族,阿米什人一律称他们为”英国人”。为了虚心学习,我们这次特别发奋,买了一张游览联票,内容包括两项:参观阿米什房屋和乘巴士车游览阿米什农场和商店。
引导房屋参观的是个中年妇女,名叫阿曼达,一身阿米什打扮。阿米什教规严格,凡生活上的种种,事无巨细,都有规矩可循。这些规矩是教会里的长者制定的,爱你没商量,违规者,轻则训诫,重则逐出教会,后果是十分严重的。比如,妇女不能用化妆品,不能戴首饰,不拍照,甚至不能照镜子,衣服上不能用任何商标和装饰品,包括纽扣和拉链等,听起来清规戒律特别繁琐。他们的美学标准只是朴素:一个人的衣着不能以剪裁、颜色或其他装饰来引人注目。
我们参观的阿米什房屋就在阿米什村里,屋里看不到任何鲜艳明亮的色彩。所有的家具和床上的铺盖等都是自制的,屋里也没有照片,因为阿米什觉得照片会刺激人的骄傲情绪,于集体的团结不利。因为不用电,家里做饭取暖等用的都是煤气,甚至冰箱也是煤气驱动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煤气冰箱。厨房的小电器是空气压力驱动的。
当电灯、汽车之类的发明问世时,阿米什教会都曾认真讨论,制定相应的规矩,结果是电灯和汽车都不能用,到现在为止,手机、电脑、电视、收音机也在禁止之列。抛开精神层面的因素不说,这些规定自有它的道理,为了维护团体的生活方式不致崩溃,我觉得这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阿米什看来,外面的世界是龌龊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汽车会带你远离家庭和社区,进入外面的世界,而马车1小时才能走10英里,怎么也离不开社区之外。电视会让外面的世界侵入到家里来,界限一旦打破,阿米什的生活方式将无法延续下去。因此,就世俗生活而言,阿米什最核心的追求,就是简朴自然的生活,任何必需品之外的奢华,任何奇技淫巧,都在摒弃之列,因为这些东西会滋生自私、贪欲、竞争、嫉妒、虚荣等个人主义情绪,远离神的教诲,不利于和谐的社区生活。
此行的最大看点是坐巴士游览阿米什社区。司机兼导游叫保罗,一个30岁上下的白人,生于纽约,不记得他说因何机缘成了这里的导游。同车游客共10人,大家在细雨中上了车,很快就喜欢上了热情幽默的保罗。保罗是个合格的导游,对阿米什的历史和现状特别熟悉,我觉得他十分敬业。巴士冒雨上路了,保罗清晰的解说开始在车里回荡。
据保罗介绍,阿米什是16世纪早期宗教改革形成的教派。那时,欧洲各地的基督徒纷纷脱离罗马基督教会的控制而自成一家,现在新教中名目繁多的教派就是那时发端的,其中一派是瑞士的门诺派(Menonites),得名于该派的领袖门诺·西蒙斯(Menno Simons)。西蒙斯是荷兰的罗马天主教教士,他于1536年创立了激进的再洗礼派(Anabaptist)。其重要主张之一是,洗礼要基于成人的自由选择,反对给婴儿洗礼。
阿米什运动是从门诺派内部开始的,他们被称为阿米什,是因为其领袖是门诺派的雅各·阿曼(Jacob Amman)。
阿曼认为门诺派已经偏离了西蒙斯的教导,犯了修正主义的错误,特别是在驱逐会员(shunning)时,做得不够严厉和彻底,阿曼则坚持严格实施驱逐政策。所以,阿米什比门诺派更加特立独行,更加保守和激进,因而令人侧目,受到其他教派的打击和迫害。小的教派受人嫉恨排挤,在那时及后来的欧洲原是常事,比如稍后英国的清教徒,就是为了躲避其他教派的迫害,才远渡重洋漂流美国,留下“五月花号”的历史传奇。
18世纪初,威廉·佩恩(William Penn)创立了宾夕法尼亚殖民地,很多贵格(Quaker)随之移居宾州。稍后,在佩恩的邀请下,一些阿米什移居美国,许多人定居在宾州以及附近的印第安纳、俄亥俄等地。至今,阿米什遍布美国31个州,人口约30几万,其中宾州有4万多,都在兰开斯特一带。保罗说,兰开斯特是全球阿米什最大的居住地。
说话间,保罗的巴士已驶入了乡间小路,田野和视野圹埌无垠。越往深处去,农场变得越大,有金黄待收的麦子,也有矮矮的黄豆苗和烟草等作物,但大宗的是玉米,已有半人多高,不久就是浓密的青纱帐了。路上车辆不多,迎面而来的,多是阿米什马车。看上去很轻便,这是阿米什的交通工具,相当于我们的小汽车。他们平时出门办事,靠的就是这样的马车,如果路途太远,他们会雇用“英国人”的汽车和司机,因为他们自己不能开车。
保罗指点江山,滔滔不绝,车子开得很慢,有时竟停下来,让大家看个清楚。他说,这一带土地极其肥沃,富含石灰石,十分合适种庄稼。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的农场,大约八成都属于阿米什人。
保罗说,区分阿米什人和“英国人”的农场十分简单,阿米什人不会在同一块土地上连续种植同样的作物,因为多年种植同一种作物,会导致土壤中某种矿质元素的缺乏,尤其是微量元素。如此简单的道理,“英国人”难道不懂?我没好意思问。阿米什人把他们的土地分割成一条条长块,以便轮种;而“英国人”的农场从天空往下看,应该像一块大方布。
另一大区别是,阿米什人的田里没有机械化设备,一切重活靠人和牲口,与300年前无异,这在农业高度机械化的美国,简直匪夷所思。
土地是阿米什人的主要财富,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有了钱就会去购买土地。阿米什人生活简朴,但据说他们非常富有,农场之外,他们也经商,如开商店,开铁匠铺、木匠铺等,收入不错,几十万的大买卖通常都是现金交易,魄力大得很。
路边的民房不算奢华,也都不大,但十分整洁,门前的草地也修剪得整齐漂亮。阿米什尽管文化上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他们其实是和”英国人”杂居的,并且邻里间和睦相处。保罗说,分辨阿米什和”英国人”的住房很容易,阿米什的房前都有一片很大的菜地,而且不见一根杂草。果然,我们看到路边一片又一片的菜地,菜都长得特别茂盛。我自己的花园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拔不完的草,深知花草能修建维护的如此整洁,肯定是要花时间的。果不其然,后来我在与阿米什人丽蒂亚的聊天中得知,从孩子2岁起,就让他们去拔园子里的野草。
这时,路边出现一座灰色的水泥建筑,保罗说这是阿米什学校。所谓学校,其实只有一间教室,一个老师。我这才意识到,2006年震撼全国的阿米什学校枪击案,其实就发生在一间小教室里,很难逃命。一到八年级的学生都挤在一起上课,同一年级的同学坐一排,老师一排排教过去,不知道这样的课怎么教法。
阿米什教育到八年级为止,学校不教任何现代科学,如物理化学等,也不允许上大学,除非你宣布脱离阿米什社区。阿米什在家里不说英语,孩子上学后才开始学习英语。他们的标准语言通称为宾夕法尼亚荷兰语(Pennsylvania Dutch),其实是一种高地德语方言,没有文字。据说不仅仅是阿米什人,许多居住在宾夕法尼亚的德裔移民,也说这种语言。
阿米什孩子成年后,16到21岁之间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你可以继续留在阿米什社区,也可以选择离开,去寻求别样的生活。这对个人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听起来很是公平民主,而且据保罗说,选择离开的只有5%,比例之低,让人难以置信。他们真是自愿的吗?难道没有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巨大压力?或许,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外面的世界,这正是阿米什教会希望的。但是16岁以后,他们被允许出去看看大千世界,然后再做决定。
从兰开斯特回来后,我看了一个Megan Ryan主持的电视访谈节目,讲一个14岁的阿米什女孩脱离阿米什社区的故事。这女孩聪明漂亮,外表看起来是个普通的美国中学生。她说,在离开阿米什社区之前,她没听说过“911事件”,不知道美国有50个州,不知道美国总统的名字,总之,对外部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保罗调侃说,他们才刚刚听说泰坦尼克号沉海了,所以现在不需要告诉他们新冠疫情,这当然是笑话。
假如这现象是普遍的,大家就都在近乎无知的条件下自由选择,这选择又有什么意义呢?但也有反证。据保罗说,阿米什也参加总统选举,而且多是倾向保守派,这样说来,他们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真实的情形怎样,我们并不清楚。
路边的电话亭也是一景,值得一说。按规定,阿米什家里不能装电话,但为应对紧急情况,电话又是必须的,何况阿米什商人也离不开电话。折中的方案,便是在屋外的草地上加个电话亭,既有对外联络的方便,又遵从了阿米什家中不能有电的规定,可谓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但凡事都有例外,据说,有阿米什人把电话偷偷装在家里。
• 作者在阿米什商店购花
保罗把车停在路边的一家商店门口,这是一家阿米什商店,店主是一对阿米什老夫妻——艾米斯和丽蒂亚。保罗说,这样安排,我们可以近距离接触一下阿米什人,买不买东西都无所谓。艾米斯不知道在后面忙些什么,看到我们,并无特别的表示;丽蒂亚站在柜台后面招呼大家,一边售货,一边热情地回答我们的问题。保罗显然跟店家很熟,把每个游客都介绍给丽蒂亚。我在车下问了一下保罗,他说他每天带四批客人到此,这对店家当然是很有益的。这样的僻静之处,想必平时客人不会太多。
店门前的木架上,摆着一层层的各色鲜花,都种在花盆里,比一般花店里的东西好得多;水果蔬菜也都鲜艳诱人,而且不贵,大家一边跟丽蒂亚聊天,一边争先恐后买了一通。丽蒂亚说,她和艾米斯结婚46年了,有7个子女,27个孙子孙女。我问她子女现在何处,她前后左右指点着,好像都在附近不远。后来在车上,保罗说他们的7个子女中,有2个选择离开了阿米什社区,他们不再参加阿米什教会的活动,但家庭成员之间的来往都很正常。
说到教会,这当然是阿米什生活的中心,可以说,阿米什的文化传统和生活方式,完全是教会维持的。兰开斯特的阿米什人没有单独的教堂,他们每两周的星期日轮流在私人住宅做礼拜,每个教区约有一二百名信徒。崇拜仪式和诗歌均使用德语,传道人和执事人等也没有正规训练,而是从会众推举的名单中抽签选出。我后来在一份材料中看到,阿米什的信仰和文化,可用三段经文来说明:
《哥林多后书》第6章第14节:“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义和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
《哥林多后书》第6章第17节:“又说,你们务要从他们中间出来,与他们分别,不要沾不洁净的物,我就收纳你们。”
《罗马书》第12章第2节:“不要效法这个世界。只要心意更新而变化,叫你们察验何为神的善良,纯全可喜悦的旨意。”
经文里所引的都是神的话,其要义是,不要和那些不信不义的人同流合污,这是阿米什人遗世独立、游离于社会之外的神学基础。美国主流文化崇尚竞争和自立,这与阿米什的价值观截然相反。阿米什推崇的是谦卑和顺从,表现为团体的规范,就是无条件顺服于上帝的旨意,最终落实到泯灭自我,彻底服从教会的领导。这在美国以个人主义为中心的文化中,真正是一个异数。
兰开斯特的阿米什,属于保守的旧派阿米什,他们是阿米什的主流。但其实,阿米什的文化和宗教也有其地域多样性,各个阿米什社区,甚至同一社区内,具体条令都不尽相同。在细节上,阿米什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不易简单概括,他们可能因为帽沿的宽度、马车的颜色、是否允许吸烟等问题,而分裂出不同的宗派。所谓党外有党,党内有派,这些都是自然不过的现象。
比如,有些阿米什就允许使用汽车和电话,有些允许使用12伏特的电池等。但总体说来,他们的生活方式仍试图维持300年前的原貌,如服饰、须发、家庭关系、田间劳作等。他们用最传统的手工方式打铁,制作工艺品,纺纱织布,制作奶酪、果酱,俨然欧洲18世纪乡村生活的活化石。他们的努力,表面上看似乎是成功的,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宛若曦皇上人。实情真是如此吗?我总怀疑,其中有我们看不到的矛盾和冲突。
从兰开斯特回来后,我看了一个90分钟的电视纪录片,讲一位阿米什青年因不守教规而被教会驱逐的过程。这位青年不满意教会长老的说教,觉得它们不符合圣经的本意,因而提出反驳意见,但教会拒绝跟他讨论,只要求他无条件服从。我觉得双方都没有错,这青年心生疑问并公开说出来,合情合理,自然没有错。但教会也的确无法让步,因为如果容忍这样挑战的话,教会将无法存在,阿米什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将无法维持,只有消亡一条路,对于这一点,阿米什教会的认识显然是十分清醒的。
想起黑格尔说过的一句话:“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 黑格尔的这句话,也许就是解答我这些疑问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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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 “达人斯堂笔记”公众号
作者 | 吴嘉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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