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唱戏的九儿

孙文胜小小说

唱

戏

的

九

儿

九儿风儿一样拂过，沿街的窗棂、门缝里就伸出了一溜儿大小黑白不一的脑袋。

身后有女人粗粝地呵斥，进来，不怕冻僵了你！
男人讪讪应道，我闻到胭脂的香味了。
 
一夜北风，小街上积了尺把厚的雪。炫目的白光里，有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扫落雪。老的是九儿爹，少的是九儿。
“唰，唰—”另一头也传来了扫雪声。九儿抬头一看，是当兵探家的谷子。
路过的大队长揶揄说，地主罚扫雪，你掺乎个啥？
谷子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我愿意，怎么着？
 
小镇不大，是描在黄土褶皱里的小绿点儿。百十来户人家，朝耕夕作，闲暇时都迷恋一个古老的剧种：秦腔。他们哭了唱，笑了唱，死了唱，生了唱，秦腔就像是半条命。九儿身材俊美、嗓音圆润，小小年纪便成了远近有名的旦娃子（旦角）。
 
回到家，爹说，嫁给谷子吧。
九儿说那人老是偷偷地看我。
爹说，他根正苗红、英武刚强的，没人敢欺辱。
九儿水灵灵的猫眼眨了眨。
 
隔了两年，九儿果然就嫁给了当兵回来的谷子。谷子三十娶妻，把九儿看成了金蛋蛋。天上落雪了，他几十里路的厂子骑车回家，会给九儿暖被窝。单位发了白蒸馍，他一个不吃带回家，笑着说就想吃九儿做的窝窝头。
可他，他不让九儿去唱戏。
 
谷子越是不让唱，九儿偏偏越想唱。锣鼓“咚咚锵锵”开了场，她就趁着谷子熟睡了偷偷跑。谁料一抬步，就见谷子门神一样杵在房门口。九儿左跑他左挡，九儿右冲他右拦。谷子得意地嘿嘿笑，九儿一猫腰，却从他胳膊底下溜跑了。

谷子没招了，下次就撑着眼皮守在房檐下。九儿佯装在炕头做针线，长辫子甩出了木窗棂。来呀，进来。谷子瞅了一眼没动身。隔会儿，窗里传来了“哎吆”声，谷子心一紧，三脚并做两步就跨进了小房子。房内的光线有些暗，谷子愣怔着没回过神，九儿嘻哈笑着跳下炕，就从外面拴住了门。
 

退休后，谷子患上了脑梗塞。谷子管不了了，九儿却自行断了戏瘾。早上起床穿衣服，谷子像孩子一样举着手。九儿说，别动，穿好衣服，就推你出去晒太阳。谷子想吃水果，九儿就用小刀切成块。谷子吃一块，她递一块。谷子噎住了，她赶忙搂住捶背脊。每天忙完活儿，九儿就搀扶着谷子出门踱步子。

初秋的一天，九儿去田里锄玉米，没想到天上下起了雨。谷子拄着木棍在地头喊，还不回家，就不怕淋死了？一句柔情的话，他却喊得凶凶的。他手里握着一柄伞，话没说完，人就跌坐在沟渠里。
 
那天晚上，九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谷子骑着自行车带她去看戏。那戏里的人物，好些个儿她都认识：王宝钏、胡凤莲、许翠莲……她们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迷得她不忍眨眼睛。戏台前，人山人海的好拥挤，她个儿矮，看不见，谷子就让她坐在了肩头上。忽然，谁在背后发声喊，她打个激灵就吓醒了。她拉亮灯，想给谷子倒口水，就发现谷子过去了。她哭，她喊，她闹，谷子却再也叫不醒了。
 
出殡那天，眼看灵柩要抬出门，憔悴的九儿忽然说，慢，待我给谷子哥唱折戏。
一句话，呛得唢呐、锣鼓哑了声。
族长八婆半闭着眼：活着时，他耳朵里可听不进咿呀声。
儿子小虫说，多年不吊嗓了。娘，你能唱么？
九儿转身进了房。再出门时，已是缟衣素裙麻面鞋。
器乐响起，九儿的《花亭相会》就开唱了。
前边走的高文举，
后边紧随张梅英。
高文举偷眼把她看，
张梅英后面观貌容
……
这出戏说的是宋代书生高文举得中状元，丞相温通慕其才，强招为婿。发妻张梅英心中悲痛，赴京寻夫的故事。九儿一身兼两角儿，一句花音，一句苦音，强烈的反差，唱得人人抹眼泪。突然，儿子小虫匍倒在了灵柩旁。他手里握着一卷泛黄的纸，爹呀，娘给你唱戏了，您就听听再走吧。
大伙儿一时发了懵。八婆伸出枯瘦的手，小虫就将纸卷展开了。原来那上面，满满登登都是谷子偷偷一笔一划抄的戏词儿。

主编/制作：一叶荻花      责编：一池萍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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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栏

孙文胜，网名槐里布衣，陕西咸阳人。黄土地绵软浑厚，关中人倔强耿直。哭了，笑了，能生一出柔情百折的秦腔；爱了，恨了，就有一段九曲连环的故事。捡拾着这土生土长的乡谣，我常被生之艰辛所感染，为人之苦乐而慨叹。故而行走阡陌，记录心痕，便成了我执着地追求。 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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