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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村路||朱群英

朱群英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村路 

文||朱群英


村子里的这条小路,乡亲们在上面来来往往,走过一个个季节,一圈圈年轮。有些乡亲,一辈子都没有从这条小路上走出来。生于乡村,长于乡村,来也乡村,去也乡村。来自乡村的游子,哪一个不是经过弯弯曲曲的乡村小道,在告别亲人的无奈和对前路的期待中,带着一丝不安起程的。

在农村,乡间土路总是以沉默的方式,安静地躺在村庄与村庄之间,它蜿蜒瘦长的身体,是乡村一道淳朴而真实的风景,乡间土路,定格着我们有关乡村的特别记忆。那时农村的土路,曲曲弯弯,凹凸不平。土路中间都有两道车辙,车辙轧得很深,赶车的把式,就叫它“车道沟”。大概从秦始皇发布“车同轨”的号令之后,这车辙的宽度,都是一样的,无论走多远,车轱辘顺着车道沟里走,都不会离开车辙。这样的车辙,没人知道它存在了多少年代?

村子虽然偏僻,村前的路却是条大道。天下大道多了,要搞清每条大道的历史,委实难以办到。民国以来这路上的情景,如今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见证人,谈起来言之凿凿,具体而生动。整个说来,那时路面很窄,坎坷不平,深深的两道车辙有如两条平行的水渠。既然当时还不存在什么护路队,这路也就只能是那个样子了。路上行人时多时少,但整个说来是寂寞的。推车载重货,木轮发出 “吱扭吱扭” 的声音,好像是在替推车人叫苦喊累。推车人就在这“吱扭吱扭”的声音里,迈着沉重而疲累的脚步,搭在脖子上的粗布汗巾能拧出水来,脸上的汗珠啪啪往下滴。有些连推车也用不起的人,只好用扁担挑起东西徒步走在土路的中间。挑担的人更吃力,一根扁担两头沉,走起路来必须迈着碎步,两个肩膀换着担,忽闪忽闪,忽直忽弯,“咯吱咯吱”压得扁担直叫唤,他们的脖子上也挂着条汗巾,烈日在额头逼出粒粒汗珠,坠落在睫毛上,眼前有钻石的光亮,滑落在唇边、嘴角,舌头顿时品尝到了食盐的咸香;不停地擦着满脸汗珠,却总是擦不干。行人中挑夫不少,担盐的,挑布的,贩油的,形形色色。担子有轻有重,轻的不下七、八十斤,重的一百四五十斤,有少数挑担力士,能上二百斤——他们的姓名至今仍在老年人的闲聊中偶尔被提起,而且越来越带有传奇色彩。挑夫们大多是跑长途的,因此随身都带着一根树叉,走一段路,就用树叉支起担子,人就可以腾出肩膀缓几口气,然后再挑起担子走。挑担的算是路上的下层人物,空手而徒步者可谓中层,骑马骑驴而过的,就要算上流了。路上的车都是木轮,样式和结构至少已沿袭了两千年,或者改进了点,或者甚至差了点,反正变化不大。马车轮子上镶一层铁瓦的,称“铁轮子车”,都是殷实人家的标志。独轮车又窄又短,居然也担负着运输之责,车夫身子前倾,两腿叉开,扭秧歌似地扭动着双腿,“吱吱呀呀”的噪音十分聒人。至今人们见了裤腿挽得老高的人,仍然要说:“看你像个推小车的。” 

故乡的路,也确实是前辈几代几十代的乡民用脚掌走出来的。这弯曲的乡间土路分明代表着古代传承下来的乡村文化,它可不像当今的高速公路那样,为了路面直溜,横冲直撞,无所顾忌,不算成本,不计后果。而乡村土路似乎有着慈善家的温情,它特别珍惜人类的劳动成果,文明成果。碰到庄稼地,绕着过去,碰到田园、树木、古迹、庙宇,也一样绕过去。尽量地绕来绕去,宁可爬上高坡,穿过荒草滩,也要绕过一棵树,一片菜地,一堵土墙,一座古庙,一湾水塘。不去强行通过,更不去践踏,尽管绕得弯弯曲曲。就在它的弯曲中,保留了多少难以再生的土地,也包括深埋在地下的古迹和文物。农村的路,对土地上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地谨慎、敬畏、爱惜和呵护。他们把土地称之为“土地爷”,路边经常看到,一米多高,专门供奉土地的“土地庙”呢!

建国不久,来了几位穿制服的人,当时村里还分不清干部和工人有何不同,也就一概把他们视为干部。那几个人拉开长长的皮尺,在靠近路面的地方丈量什么,还楔上了木橛子,上面写着一些看不懂意思的“洋码”字。村里人很感神秘,事后才知道,原来要修“汽路”了。“汽路”者汽车之路也,真想不到国家这么看得起这么个小村庄。至于要把祖辈耕耘的良田沃土割出一道以拓宽路面,这问题简直没人想过。“汽路”很快修好了,却迟迟不见有汽车,大家真有点失望。这天上午,突然传来了隆隆的声音。原来正是大家祖祖辈辈没见过的汽车在响啊!村庄又迎来一个盛大的节日。有人在村头大喊:“汽车——汽车——汽车过来啦!”登时满村都响起哗哗的脚步声,“乒乓乒乓”的开门声,人们纷纷从家里跑了出来。和面的女人手上还沾着粘糊糊的面团,剃头的老汉刚剃了一半,都跑出来,一排一排,站满了村头,形成一支高低不齐、衣衫斑驳的队伍。那汽车是一个四个皮轱辘的庞然大物,方方的大脑袋,两只大眼(窗玻璃)闪闪发亮,这铁家伙不用牛马拽,就能自个儿走动,而且走得多快,眨眼工夫,就由小而大,由大而小,拐个弯,不见了。大家惊奇极了,兴奋极了,激动极了,看着汽车消失的地方,半天说不上话来。

   很多年后,那条路早已不堪重负,坑坑洼洼,像一个九十多岁老太太的脸,爬满了沟沟壑壑。

那年秋天阴雨连绵,一下就是半个月。国华的媳妇要生孩子了,半夜撕肝裂肺的哭叫声传遍了全村。接生婆咬着牙用剪刀剪开了会阴,手塞进去掏孩子,可是无济于事。她举着血淋淋的两只手,用袄袖左右蹭了一下脸上的汗水,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说:“难产!没法子了,赶快送医院!”国华哭喊着叫来乡邻们,用两条凳子和竹竿绑成担架,急急抬着媳妇上了路。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泥泞的路脱掉了四个小伙子的鞋。他们赤脚向前奔,可泥滑得他们摔了一跤又一跤。六里村前的路,他们整整抬了一个小时。好容易到了镇医院,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国华媳妇的心脏,又用拇指和食指翻开她的两只眼皮看了看,立即进行嘴对嘴的人工呼吸。半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心跳。医生叹了口气说:“早到二十分钟就好啦!”说完摇了摇头,“抬回去吧。”国华“哇”地一声哭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医生的面前,抱着医生的腿说:“医生啊,求你救救她吧!出门还活着!出门还活着呀!”医生红着眼圈说:“好兄弟,我尽力了。你咋不再早二十分钟呢!”四个小伙子的脚都在流血。他们一跛一跛地抬着国华媳妇往回走。他们都不说话,只听他们的牙齿咬得“格格”响。国华埋了媳妇,在家里呆坐了几天后,把镐和铣放在平车上,拉着进地了。他拉着一车车泥土默默地在填村前的路。他白天拉,晚上点上油灯还在拉;绳子把他的肩膀磨出了血,他还是把绳子放在伤口上照样拉。村里人看着国华铁了心要修村前的路了,有的也拉出平车去拉石子与他一起干。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都上阵了。大家也都像国华一样默默地干,村前的石子路在迅速地向前延伸……

这已是陈年往事了。如今路面不断拓宽、拉直、铲平,还铺上了沥青,洪流般的车辆奔驰在古老而又年轻的大道上。乡路承载了故乡温暖的记忆,故乡就如同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驻足于它的身边,一种看似遥远实则很近的乡村记忆,就会如同那温暖的水流一般,漫过时间的帷幔,无声而有力地直抵眼前。



主编/制作:林一苇   责编:晴雪



朱群英

作者简介

 

朱群英,生于七十年代初,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几十家报刊杂志发文,2004年第一期《散文选刊》杂志曾刊登个人专辑,作为“前沿作家”推出。曾获孙犁散文奖,有多篇作品被选为中学阅读文。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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