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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孟庆华:穷在日本的第一年

孟庆华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穷在日本的第一年

文|孟庆华

 

     过年的前两天,东京就差不多成了座名副其实的空城。

平日里像蚂蚁一样忙碌的日本人,喜欢在大型连休的日子里,全家一窝儿端地去世界各地旅游。

极少数脱不了身的人,在过年的盛大节日里,也听不到他们笑语喧哗的声音。日本人喜欢掩饰真实的自己,外表总是一副从容不迫,忙而不乱的样子。除了家家户户门外挂着的饰物,能营造出节日的氛围外,丝毫感受不到在中国过大年时的热闹和喜气洋洋。

那时候,我们刚来日本,还没有工作,几乎是天天在家,我们就等于天天过年啦。

我们的钱少,生活自然要比日本人差得多。日本人的年饭,大多是在商场订购的海鲜,杂煮之类的,花样繁多的,带有精包装的套装盒饭。日本人称之:“奥赛包”。

那些美味,价钱贵不用说,又全是凉的,我们暂且还吃不惯呢。这时候“阿Q精神”又一次救了我脆弱的自尊心。

本打算按照中国人的过年方式,吃热气腾腾的水饺子和各式炒菜。没料到好心肠日本老人北川先生,从神户给我们一家四口人,每人寄来一份五花八门的年夜饭。

我们把四盒精致的漆制器皿,摆放在铺了报纸的塌塌米上,那一刻,心里生出不尽的感激和感动。

以为那是我们第一次在日本过年,老人想让我们尝尝日本的年饭。哪料到,从这第一年开始,直到老人去逝之前,每年的此时此刻,在我们家的饭桌上,都会摆上老人精选后而寄来的日本豪华料理,一年一样,从没有重复过。从北海道硕大的螃蟹,到冲绳的黑猪肉,乃至神户有名的和牛,我们全都一一地吃了个遍。

其实,我们和北川先生以前并不认识。先生来日本寻亲那年,正赶上阪神大地震刚刚发生不久,先生做为寻亲团的团长,曾经和老人有过一次简短的交谈。

从此,我们之间便交往起来。先生寻亲后回到哈尔滨的那年春节,老人就打来国际长途,他只会用中国话简单地说:“你好!你好!你好!”

先生马上听出了是老人的声音。

他激动地攥着话筒,一个劲儿地问:“是北川先生吧?你好吗?……”
     然后,彼此长时间的沉默,对着话筒开始喘粗气。

先生常说,和老人相识是一种缘份。他很珍惜这种缘份,其实,人和人相遇,相识,都是有缘份存在的。

战争时期,老人做为运输兵,在中国的东北呆过好几年。几十年过去后,他一直怀念着那片寒冷的土地,想念那里淳扑的民风,想喝那里的红高粮酒。讲起中国的往事,老人总是显得很激动;他会甩掉外衣,掏出手帕擦着眼睛,喃喃着;战争,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惨不忍睹啊……原来老人在战争中多次受伤,转战在大山和草原之间,能回到日本,简直是捡了一条命。

自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年年给老人寄去中国的白酒。普通的日本人,是不大喜欢高度数的中国白酒的,而是喜饮日本的清酒。

北川老人则例外,他对中国白酒是情有独钟的。

他来我们家做客时,我们曾答应过他,在一定的时侯,带他一起回中国的东北走走,看看。他听后感动的紧握住先生的手,激动得嘴角直颤,幸福的泪水朦胧了双眼。他是真心想去看看的,我们也是真心想帮他实现这一愿望的。然而,由于老人的健康状况,我们彼此的计划,不得不一推再推,最终也未能实现。老人带着遗憾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但老人始终活在我们的心里。每当年节,我们祭奠自己的亲人时,也从不忘记给北川老人上一柱香。这份情意,是用钱换不来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感情,始终温暖着困境中孤立无援的我们一家。

写到这里不由地想起北川老人最后一次来我们家的样子:当时,他背已驼得连走路都变得拖拉起来,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一会儿。他这样的状况,还是让儿子用车把他从神户拉到了东京。据说,老人刚刚做完心脏大手术不久,我们不由地心疼起来······。

还记得来日本后,第一年的年根儿底下,我和先生去商店采购的情景:明天就是日本大年初一了。因此,当晚的任何食品几乎全部是半额以下处理。商场里卖货的人大声地吆喝着,一声高过一声,嗓子象要喊破了似的,一副都豁出去不过了的架式:“便宜啦,快来呀!快买呀!这是最后一晚啦……”

我挎个塑料蓝子,和先生在商场里有一搭无一搭地闲逛。我们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需要什么,到底想要买什么。只是心慌慌地四处乱看,看什么便宜,什么适合我们。虽然,一千元的东西,已经降到了五百日元,可对于我们来说,还是觉得太贵了。刚来那几年,总有这种感觉,日本什么东西都贵,买什么都不合适。要是能把这儿的钱拿到中国去花,就好了。

我们不说话,也不买东西,就是挎个蓝子,一遍遍地转。直转得卖货人都认清了我们的面孔,他倒觉得怪怪的,搞不清这么便宜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买!?就试探着举起两袋糖炒栗子问;“两袋五百要吗?”

我冲他摸楞两可地笑笑,就是不搭腔,心想,只要开口说话,他就能听出来我是外国人。那样,他反而不会便宜,还要瞧不起我。我不吭,他就认为我和他一样,都是日本人。日本人也想占便宜,但大多不敢表现出来。一次次找工作,一次次失败的经验,让我们在日本学会了耍小小的把戏,也学会了狡滑地去应付瞧不起我们的日本人。

他见我站住不动,却不去接他递过来的货,竟一时冲动,一把抓起五袋扔进了我的蓝子里。附在我耳边,小声痛心地说:“大姐,五百,都给你了!”

他麻利地接过钱去,快速转向其它客人:“五百俩,不买明天没啦!”

痛快!来到日本后,第一次感到这么痛快!小小的伎俩,竟把卖货的给骗了。

这种苦中作乐的日子,幸福只是瞬间的。渐渐的,身处卑微之感,又开始折磨我们。经过痛苦地思索后,想出去挣钱的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我把想法告诉了先生,他还没有忘记上次找工作的遭遇,一听就不耐烦了,指责我说;“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去丢人啦!”先生的话,让我心酸,也让我痛苦。几十年的夫妻生活,我了解他,他这个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也不再劝他,他比我年长几岁,接受的社会主义教育,比我更加深刻,对金钱似乎有着深恶痛绝的厌恶。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沾染了资本主义的铜臭气。那时,人与人之间攀比的不是谁有钱,而是谁入了党,谁当了干部,谁为人民服务的好,谁被评上了积极份子,劳动摸范,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就是上个世纪教育出来的具有中国特色的一代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做为日本人的他,反要比我“中毒”更深。

可现在是日本哪,一切都与从前的标准掉了个个儿。首先,最看重的是谁有钱,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东京,才不相信虚无飘渺的理想,更看中实力。

说俗了就是钱。

东京不容悲伤。

东京更不相信眼泪。

只好入乡随俗了。我的观念在缓慢苦涩的岁月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需要钱,我们要过好的生活。


我们必须清楚:我们绝不是为了重演历史的悲剧而来到这里的。






 


孟庆华,女,中国作协会员,专业作家。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九十年代,随夫回归日本,现在定居东京。曾发表长篇小说《告别丰岛园》《倒爷百态》《远离北京的地方》《梦难圆》《太阳岛童话》《走过伤心地》等多部作品。还有报告文学,散文及随笔近三百篇。孟庆华以她独特的视觉和细腻的感触,写了新一代在日华人的喜怒哀乐,以及悲欢离合,在日本长期生活的过程中,她经历了商场沉浮,目睹了政界风云,但是,最爱的还是闲鹤的自由。回望人生经历过的风景,无论是美好的、心酸的,温馨的、痛苦的,回望人生经历过的风景,都成了她写作的源泉……


【人间草木深】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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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林一苇   美编: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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