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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杜永利:工地书

杜永利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杜永利

工地书


工地书


一抬头看见了那只大篮子,钢丝绳拴着,从楼顶悬下来。几只黑点在里面移动,涂抹着墙体。头顶已经光鲜耀眼,而脚下的部分仍旧灰冷。“命悬一线”这个词突然跳出来,我想到远在龙岩的父亲,他是不是也这样浮在半空,找不到有所依傍的安全感?

南方的雨水打湿乡愁,湿气浸入肺叶。不能抽烟的日子孤独汹涌,五十岁以后他变得多愁善感,微信成了倾吐对象。那天宿舍着火,他从二楼跳下后马上发了朋友圈。打电话过去,说是腿伤着了,讨回工钱就回家收玉米。我的愧疚滚滚滔滔,瞬间模糊了双眼。


工地书


在我成长的年月里,贫穷如影随行。父亲所在的化肥厂倒闭后,家里一连几个月吃不上油;屋里的电线冒火花,也没有钱更换……他跟着舅舅上了工地,开始做的是提灰搬砖的活计,名曰“小工”。小工全凭一身力气,工资不高。而舅舅会垒墙,会粉刷,是靠技术吃饭的“大工”。父亲跟在舅舅身后,时不时学两手,几个月后就开始拿瓦刀了。

技艺日渐精进,父亲跟着邻村的水生去郑州闯荡。母亲在家带着我们,晚上早早地锁上门。写作业到深夜,听到窗外的沙沙声,我吓得腿直打哆嗦,以为是坏人翻墙而入。父亲要等到几个月以后才回来,那时庄稼成熟了,他带回稀罕的芒果和猕猴桃,我和弟弟肚子吃得滚圆,晚上睡得也踏实。可是等不到粮食晒干父亲又得走,为了省路费很少回家。水生倒是回过几次,带来十几个广柑,从麻袋深处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沓灰色的钞票。开学时我们就穿上了新衣服。

那时候我不知道工地是什么,它是远方的神秘存在,在拔河比赛里轻易就能拽走我的依傍,同时也是魔术师的帽子,跳出好吃的东西。作为嘴馋的吃货,我无可避免地对工地产生了好感,却不知那里是父亲流汗流血的场地。

等我们去外面读书以后,闲下的母亲被父亲带去了工地。这时他们的身体已经走下坡路,不适合出远门。我和弟弟劝说了几次,他们留下了。村庄已经发生许多变化,人们有闲钱,就拿出来翻新房子。周边的村子有许多包工头,他们每到农忙过后都要抢着招人,所以父母有干不完的活。他们不舍得休息,每天起得早早的去村口等车,工头开着三轮车载上满满一车人,突突突,一路奔驰,很快就到了工地。太阳爬过屋顶时他们已经干了半个钟头。而下工回来天都黑透了,母亲匆匆地打火做饭,父亲喝啤酒。原本喝酒很解乏,后来越来越不凑效了,他的叹气声就茂盛起来。

大三暑假我跑到郑州,原本想进富士康做流水工,可是他们不收短期工,只能打道回府。学校里只剩考研的同学,宿舍热得要命。连家教的工作也找不到,父亲让我回家参加体力劳动。说实话很抵触。他不支持我考研,时常怀疑我毕业之后的就业前景,居然想到我应该练就一身力气,留下后路。我懂得他的良苦用心,想了想还是回去了。

我穿上一身旧衣服,脖子上搭着白毛巾,走进了工地。太阳一爬过屋顶就显示出威力,白花花的光射过来,吓得地面上的物体纷纷往自己的影子里钻。到了中午,影子也受不了了,由长条缩成一个黑点,躲在脚下不出来。没出几天我就学会了用影子判断时间。我一晌喝七八碗茶水,却一次小解也没有。水分的平衡全靠了毛孔,那条白毛巾很快就被汗水洇透了。旁边的树上,知了躲在阴凉里幸灾乐祸地嘶喊,而我们的身体挡在空气里,收割不到一丝清凉。

工头是我表哥,来这里干活得看嫂子的脸色,所以她一来我赶紧卖命干,不过时常弄巧成拙。随着墙体升高,添加泥灰与砖头的难度越发大了,我无法利索地把一铁锨泥灰反扣到盆里,有一多半都扔到盆子另一边去了。垒墙的老李在架板上左躲右闪,一会就被埋住了鞋面,他咯咯地笑起来。嫂子喊我:“利呀,不是那样干的,这样——”她轻轻一送,泥灰像得了军令似的,稳稳落在盆子里,一滴泥也没有溅出来。后来添加泥灰的时候总感觉有枚钉子在后脑勺,循着瞅过去,原来是主家心疼自己的泥灰。主家一走开,众人就爆出笑声:“利呀,赶紧回去好好读书吧,你爸净是坑你的。”我呵呵地配合着,慢慢悟出体力活也有很多窍门。

最喜欢那一声喊:“老师们,开饭了,都下来吧。”喊人的是十八,平时和他搭伙推车,总是使坏,人高马大的还好意思假意推,害我气喘吁吁的。我说,十八你省下力气晚上也没处使呀。他狠狠剜我一眼,用粗门大嗓吼我,你懂个屁。他以前在部队做过饭,现在仍是孤身一人,让他做饭再好不过了,嫂子不必担心面条下多了吃不完。

随着这一声喊,众人都丢下了工具,纷纷从架板上下来了。春城跑的最快,他大概清早又没吃饭。老婆是人贩从外地拐来的,跑过几次,抓回来毒打一顿,最后一次没能找到,儿子也被带走了。他干活没有心劲,不时看看影子,就等它钻进脚底板的那一刻了。十八和他可没有同病相怜,揶揄倒是少不了:“饿死鬼托生的吧?”春城只顾捞面条,在凉水里过一遍,懒得理。各自都端着满满一大碗,浇上卤子,握几瓣大蒜,支起一块砖坐着,哧溜哧溜就吃开了。我比以前能吃多了,胳膊上的肌肉也变得结实。雨妞又开始拿我逗趣儿:“回头可要给你说亲了,你妈托我好几次啦。”我不理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蒜。我爸沉默得像块石头,一听说亲眼睛却放光了:“赶紧说吧。”众人又笑。

这样乐呵呵地吃完饭,各自寻了一处阴凉躺下。有的在街边的石板上,有的在墙角的阴凉处,仅仅是垫了一层报纸,也可以睡得呼噜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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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温度不断攀越高峰,有几次超过了四十度。这时候树叶都卷了,如同扔到热铛上的河虾。知了叫得格外刺耳,为人们拉响火灾报警器。草帽在阳光瀑布的冲击下形同虚设,身体完全成为筛子,倒进肚里的茶水一会功夫又都漏了出来,从裤管滴答而下。主家知道这时不能心疼本钱,不然垒的墙可能会歪歪扭扭。他送来雪糕与西瓜,底下的人扔到半空,我们一伸手就接住了。

最喜欢的是正搬砖的时候天边翻滚过云朵,天地忽然静了,知了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不敢吭声。如果云朵越堆越厚,就显得乌青发黑,一场雨在酝酿之中,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快意。瓢泼的大雨落下去,人急着往近处的屋檐下钻。远处的玉米展开了叶子,这样就不用抽出一天两天专门来灌溉了。雨水很快就收场,剩下的半晌好过多了。

房子越垒越高,我的笨拙彻底显露出来。泥灰扣盆的绝技与我无缘,每次老李喊我加灰,我都央求十八帮忙。投桃报李,我替他扔砖头。架板靠着墙体,长长一溜,大工在上面挥着瓦刀,我在下面加砖。瞅准了没人的地方,使出吃奶劲往空中甩。砖头咚咚地砸到架板上,弹落许多沙子与白灰。落在春城头上,他要骂的。我吐吐舌头,一疏忽又扔到老李脚上,被骂得更惨了。手套很快就会磨破,尽管掌面专门浸了胶皮也抵不住。用破的手套互相套着,还可以接着用。而春城与十八,他们手上的茧子已经很厚了,可以直接上手。

第二天起来时肩膀、腕关节、指关节、胯子、膝盖等部位没有一处不疼的。父亲贴着膏药,不给我用,说年轻人活动开了就好,就如同发动机,熄火几次就不再熄火。

墙体垒好以后需要打圈梁。钢筋放在墙上,往里面倒混凝土,用机器振动,压瓷实。还要浇筑大梁。大梁是马虎不得的,因此主家全程在一边看着。我和十八、春城在下面埋木桩,木桩撑起壳体,把钢筋放进去,再浇筑混凝土。大梁的牢固关系到今后的安危,所以主家会放鞭炮,撒糖,还要在梁上贴对联,中午再管上一顿饭。吃吃喝喝,使出的力气好像又都回来了,便都心满意足地等着下一段活计。

现在造房简单化了,房顶用钢丝网罩住,浇筑混凝土,一次即可成型。过十几天拆开壳子,大梁与房顶都凝结牢固了,我们再也不用暴露到阳光下。扯起一根管子往墙面上浇水,砖头吱吱地喝着水,冒小泡,喝饱以后显得越发红润,这样泥灰贴上去才结实。与垒墙不同,粉刷是从上往下进行的。在墙上捅掉几块砖,钢管穿进去,钢管上放架板,架板上放盆子。我又得出丑,那么高的位置,泥灰又该落下多少呀?主家再给我西瓜都不好意思接了。闲下的时候我看着老李怎样抹灰,他的手腕高频度转动,要是轴承的话,怕是早换过几十回了。主家不在的时候我自告奋勇地尝试,泥抹不听使唤,任凭我怎么推也不能把墙面抹平。春城酸酸地说,得了吧,别把主家吓着。我不服呀,用力推用力按,腕关节快磨没了,墙面仍是疙疙瘩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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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房子最后一步是贴地板与粘瓷砖。进行到这一步的时候,暑假也接近尾声了。我以为自己会逃难一般离开工地,可是并非如此。几十天下来,我的身体已经适应了高强度的劳动,那些辛劳已不算什么。以前读过一些描写民工的诗句,和白居易的《观刈麦》类似,都是旁观的写法,而少有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种亲历的写法。旁观者看见的是身体上的苦乏,劳动者心里或许并非觉得很苦。

我在工地上真实感受到了众人的乐观。他们劳动是为了好好生活,同时劳动也变成了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充实了生活的内容,与闲散的日子一起改写生活的面孔。

他们乐观的背后都有目标在支撑。目标在村庄的语言系统叫盼头,就比如琴弦,要时刻绷着才能把生活的五音弹奏完整。

老李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三座山。每个儿子都得娶妻生子,他凭着自己手里的瓦刀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任务的。他已经六十多岁,抽烟的时候一脸褶皱,像穿了多年无法熨开的衣物。身体已经很干巴了,早年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但是他眼里有不灭的光,和别人说起笑话来有无尽的兴头。手机一直放着歌,都是诸如《好日子》《辣妹子》这种欢快的曲调。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娶过媳妇,三儿子也订过亲了。他说等把工头的账还清了,就回家抱孙子。我替他算了算,大概还要七八年吧。他自己坚持不让儿子们插手,说这是当爹的骄傲与任务。我明白,村庄里的父母们,都是以操办儿女的婚事为人生最大的目标。举办过婚礼以后,他们的子女们才算正式成人,他们才能安心养老。

十八与春城这一对冤家,斗起嘴来天昏地暗、不可开交。可是每次他们一喝酒就要好得不得了,好像异姓骨肉。说起来都是孤独症资深患者,本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十八高大威武,当兵那会儿在姑娘中间可是炙手可热的人选,可惜造化弄人,不知怎么竟把缘分错过了。一过了那个年龄段,人好像被诅咒了一样,无论怎么使劲都不能打动女子的芳心。可他没有放弃,他把挣的钱都交给了母亲。翻盖房子是当务之急,他已经决定借鉴老李的经验,预支一部分工资。他乐呵呵地说,好在自己才三十八,还账不成问题。春城呢,他四十好几了,矮矮壮壮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他一直托人打听媳妇的下落。逢到年节了,他实在受不住清冷,就一个人跑去外地找儿子。他表面上消极,干活有气无力的,实际上心可没死,他的工资也攒着,等儿子找着了,拿出来就能说下一门婚事。他有时候自我揶揄,得快点呀,儿子十八九了,可别剥夺我出钱的权利。

雨妞和我母亲一样大,她丈夫不幸病逝,两个儿子眼看要到而立之年,家里一座房子也盖不起来,她只得拖着微跛的腿来工地奋斗。她的腿就是以前在工地上摔的,那天架板倒了,她从上面摔下来。和她一同摔下的是我的母亲,母亲断了两根肋骨。工头是邻村的,他没有别的工头厚道,出了事生怕花钱,撺掇伤者回家自养。都是老实巴交的村民,竟莫名其妙地听从了,以致于留下后遗症。现在我妈还跟着那个工头干活,而雨妞去不成了,因为人家不想要拖油瓶。她的不幸并没有扼杀她爱逗趣的习惯,自己的儿媳妇远在天边,每次吃饭时却热心地要帮我说媒,我听着鼻子酸酸的。不乐呵又能怎样?总不能天天愁眉苦脸吧,又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了。

我离开时是带着这些人的故事走的,他们让我走得离自己的父辈更近。人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在世创造的一切皆为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既然死亡能解构一切,那么为何还要马不停蹄地奔驰?我在季羡林的人生感悟里找到答案,他说个人是人类延续的一个环节,在通往未来的接力赛上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这一程跑好,这便是人生的意义。我惊奇地发现,工地上的众人都是在无意间如此履行自己的使命,他们多数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儿女们的未来。婚事是他们的疼,也是他们的盼头,他们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过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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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村庄一直发生着变化。粮食的价格跌下以后,种地的人少多了,村民都把地承包出去,让商人发展种植经济。从土地里解放手脚以后,更多的人选择外出打工。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再次去了外地。他和邻村的十几个汉子一同搭上火车,一路南下,在陌生的地域挥洒汗水,渴望解决儿子们的彩礼问题。他说劳动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让自己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从劳动里获得乐趣。但是我从来都不相信。上一次相亲,对方第一句话就问我能不能在市区买一套房子,我说能。到底没有底气,没多久就掰了。父亲训斥我没有斗志,为什么不能信心满满地许诺?我很无辜,所有的一切都是出于疼惜。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骂得更凶。

我看着半空的篮子,想着远方的父亲、村庄的母亲。无数缕光线倾泻而下,天空晶蓝澄澈。人在空气的最下部,承受四面八方的推挤,负重前行是每一代人的宿命吧。





















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在《作品》《福建文学》《青年作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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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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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制作:林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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