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谚云：“过了腊八就是年。”这话不假，可还有一句——“过了小年是大年”。
小年的时间，南北不同。北方在腊月二十三，南方则是二十四。小年这天的头等大事，就是祭灶王爷，因此也称“灶王节”。灶神，算是中国百姓最亲近的神明，不过，也可能是你最熟悉的陌生人。灶神，尊号灶王爷，别号东厨司命、灶神星君，道号九天司命东厨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光看这多么多名号就够晕的，不过，这里头可大有玄机。天下星宿下厨房
灶神，性格低调，宅心仁厚。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栖居于灶台附近，掌一家之饮食。古人没有燃气灶，只有烧火的灶台。所以，古今普遍认为，灶王又是火神。汉《淮南子》曰：“炎帝作火，死而为灶。”宋《野客丛书》引《淮南子》曰：“炎帝主于火，死而为灶神。事始曰灶，黄帝所置。”原来灶神是炎帝！
且慢，再看看东汉《风俗通义·祀典》引《周礼》所云：“颛顼氏有子曰黎，为祝融，祀以为灶神。”原来灶神单名“黎”，是上古五帝之一颛顼的后人，血统高贵。
黎又是怎么成为灶神的？
▲ 供奉灶神的牌位通常写着“东厨司命九皇灶君神位”，其中，东厨与司命为神职。图为清代金漆灶神、财神神位，现藏于首都博物馆。摄影/Panda
《国语·楚语》云：“……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便复旧常，无相侵渎。”这说的是颛顼帝任命黎为“火正”，火正乃是上古时的天文官，专掌大火星观测。大火星，是心宿二的俗称，属于二十八星宿之一，是东方苍龙七宿中最闪耀的星。在古代，也被叫做“大辰”，儒家经典《春秋公羊传》有云：“大辰者何？大火也。”先民通过观察心宿出没，以授农时，故得名“辰”。
需要说明的是，“大火授时”是非常久远的事，那时没有产生明确的四季观念，也没有十二个月。不过，这种古老授时法，通过口耳相传保留了下来，成为一种对岁时的感知经验。随着后世更为精准的历法诞生，有的“大火授时法”已融入民谚，在大地上传唱不休。▲ 星空图中那颗火红的亮星是“大火星”，它曾是灶王任“火正”时，掌管观测的星宿。摄影/张超
幸运的是，这段失落的历史，在一些古老文献中留下了吉光片羽。《尚书》曰：“日永星火，以正仲夏。”日永，即白昼时间长。意思是，黄昏前后，大火星出现在南方天空正中位置时，仲夏到来，此日白昼时间最长。《国语》又说：“火见而清风戒寒。”意思是，日出前后，大火星出现于东方（太阳出现后大火星隐没），意味着天气将要转凉。除了预判寒暑，大火星还能指导农事，我国最早的历书《夏小正》中记载：“初昏，大火中，种黍菽。”大火授时时期，农业水平尚处在粗放的“火耕期”，先民播种前、收获后都要放火烧田。于是，天上大火星的隐现，成为田间老农纵火烧田的信号。大火星的名字，由此而来。有意思的是，现在天文学观测证明，大火星的光谱确实偏红。另，据《左传》中“火始昏见”的记载来看，大火星也曾被用作确定岁首。▲ 坤宁宫内祭灶神上图为故宫坤宁宫内祭灶处。摄影/柳叶氘后来，大火授时法被商人继承，成为殷商的传统。商代设有“火正”，专司观测大火星。这就是《左传·襄公九年》中说的：“陶唐氏之火正阏（è）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今天，河南商丘还有保留有阏伯观星台的遗迹。先进的阴阳历启用后，掌日月观测的天文官羲和、常仪走马上任。大火星的作用不再那么重要，曾有过辉煌过往的天文官火正黎，下岗了。再之后，知晓他身份的人越来越少，以至于和火神混淆，最终成了灶神，主管饮食。而他也只能半推半就，屈居于人世炉灶间这一方小天地里。▲ 小年这一天，除了祭灶，还有很多事要做。过年期间用于迎神的天地桌，一般会在这天供起来，桌上要设好香炉，准备好干鲜果品等，再供上天地牌位，直至正月十五才撤去。图为西安市永兴坊举行的小年文化体验活动，图中供桌即是天地桌。
灶神的前世今生跌宕起伏，令人唏嘘。不过，为何腊月要去祭祀一位“过气”的星宿神？
祭灶传统由来已久。《汉书·郊祀志》记载：“周公相成王，王道大洽，制礼作乐……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怀柔百神，咸秩无文。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而诸侯祭其畺内名山大川，大夫祭门、户、井、灶、中霤（liù，即中室）五祀，士庶人祖考而已。各有典礼，而淫祀有禁。”史官班固告诉我们，在周公辅佐周成王时，祭祀有等级之分，祭灶是大夫阶层的事，属于“五祀”范畴。▲ 清代木雕彩绘灶王像，藏于成都博物馆。摄影/Panda
再看看《礼记·月令》中的记载，这有助于我们了解战国时期的祭灶情况：“孟冬之月……天子乃祈来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门闾，腊先祖、五祀，劳农以休息之。”这时的祭灶（“五祀”之一），已正式被纳入腊祭的体系。腊是什么？东汉应劭在《风俗通义·礼典》中说：“腊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报功也。”如此看来，腊，处在新旧两年交替时，即岁末。辛苦劳作了一年的人们，在这时得以休息放松。同时，农业生产周期的终结，意味着岁末丰收祭的开始，人们祭拜祖先和五位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神明，以示感恩。因此这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祭祀庆典。
祭灶祭灶，祭的什么灶？
西汉宣帝时，有一位叫阴子方的人，平日里慈爱仁孝、乐善好施。因此，在乡里颇受好评。某年腊日，他早起晨炊，突见灶神降凡显灵，子方忙不迭地跪拜，并将家中黄羊作为供品奉献。说来也怪，此后他田产遽增，成了名震一方的巨富。到了他的孙子阴识时，阴家已是门丁兴旺、家业昌盛。阴子方祭灶暴富的奇闻很快传开了，人们见灶神如此灵验，便争相效仿。从此，腊日黄羊祭灶的风俗流传了下来。这则故事被收录于南朝范晔所作的《后汉书》中。据《史记》记载，方士李少君曾劝武帝祭灶，他振振有词：“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李少君以三寸不烂之舌，向武帝透露了祭灶背后富贵连环的奥秘。归根结底，是拿准了武帝“长生不老”的人生理想，汉武帝当然信了，“于是天子始亲祠灶……”。以李少君为代表的方士认为，烧炼丹砂辅以合剂，可得黄金。既然真金不怕火炼，说明具备永恒、坚固的品质，那么使用这种黄金打制的食具，就能长生不老（他不清楚炼出来的“黄金”并非真金，而是一种黄色合金汞齐）。但如何炼丹为金？无疑，需要反复实验，而当时尚未摸索出一套稳妥的方案。于是，炼丹的成败变得神秘莫测。炼丹方士们小心翼翼地采药合药；精心挑选良辰吉日；炼丹前又诚惶诚恐地祭灶拜神，整个过程表现得郑重其事——毕竟这是关乎“致长生”的大事。这套仪式后世仍在沿用，宋张君房《云笈七签》中有：“还丹不先祭，作不成。又斋三日，以清酒五斤、白脯一二斤，祠灶神。”又有：“凡欲合药，先须祭灶。办以种种香华、五果、酒浆、酥、蜜、油（芝麻油）等，大须洁净。”▲送灶点香小年夜送灶，需先在灶台前放个小供桌，罗列上香炉、蜡烛、祭文、供品等。主祭人带领家人一起，在灶王前上香礼拜，敬酒献茶，请灶王爷享用。所以，武帝祭灶，祭的并非家中炊灶，而是炼丹家的丹灶。而民间对这事，产生了误会，认为祭灶可以得黄金，即致富。殊不知，在汉武帝眼里，只有长生不老才是头等大事。
无论如何，因为道教方士对祭灶的重视，灶神的神格在汉代发生了些许变化，地位也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过去家家户户供灶王，不供就不像个家。具体的供法，因人而异，可以供奉灶王爷的纸马（纸马，又称神马、甲马，是中国民间祭神祈福用的神明画像），或是供上了红漆的木板牌位，写上灶王尊号。要么，干脆直接写张红纸贴厨房墙上，再配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之类的对联，和“一家之主”的横批，就算成了。
对联写的都是漂亮话，可仔细看看灶王爷的纸马，就会发现有点不对劲。▲ 上天言好事。绘画/董肖娴
画中灶王爷身边围着一大圈童子、侍神，人数不定。最关键的是，还有两位抱着罐子的侍神，两个小罐上一个写“善”，一个写“恶”。千万别小看这两个罐子，这里头藏着每户人家日常的善恶品行。这家人每做一件善事，灶王爷就往善罐里放纸条；作了恶，就往恶罐里放纸条。到了年底，灶王就要上天，去玉皇面前打小报告了。届时，玉皇大帝会根据善恶多少，来判断这家人的功过，决定是赐福还是降灾。这就是灶王爷又叫“司命灶君”的原因。可是，灶王爷不好好管着他的灶头，为啥非要兼职做玉皇的耳目？
▲ 化身为美女的灶神，虽然不为人们所见，却每天和人们一起享用大餐。绘画/喵9
其实，这也由不得他。
灶神的司命神格，是他星君的身份决定的。或者说，但凡有授时功能的星宿，多半都被赋予了司命的神格。毕竟他曾经“掌控”着世间的寒暑四时。换言之，他也是时间之神。所以，人们寿命的时间，他也说了算。
这一点，在汉代就见端倪。汉淮南王刘安主持编著的《淮南万毕术》中写道：“灶神晦日归天，白人罪。”晦日，指的是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选在月末时上天去汇报人的罪状，是受汉代“上计”制度的影响，类似于月底清算。
▲ 灶王画分为常年供奉的和小年当天烧的。常年供的是套色印刷，上印二十四节气和各种禁忌日期，甚至印“春牛图”类的民俗画。过小年时烧的是临时“请”来的，比常年供的粗糙。图为西安永兴坊的灶王纸马。到了晋代，灶神彻底演变为督查人间罪过的司命神。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记载，灶王爷在每月月末，要上天报送人间功过，“大者夺纪，纪者三百日也。小者夺算，算者三日也”。犯了大错要少活三百天，犯了小错也要少活三天。意在劝人为了抵日常之过，平日里积德行善，多做好事。
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们就想了个妥善的法子。宋《东京梦华录》记载：“二十四日交年，都人至夜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帖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
抹蜜上酒这等招数，旨在贿赂神明。比如，为让灶王爷此番行程轻松些，给他备上马匹（即“灶马”），有了马匹，自然少不得备着马料，如草秸、料豆等。还有阔绰人家专门去裱糊铺，订纸糊的四人轿，抬着灶王爷上天，显得体面。
此外，各式供品也少不了，这些都得在灶王上天告状前备好。宋代范成大《祭灶词》中就描写了一应供品：“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有猪头、鱼、豆沙、粉饵团，这说的是苏州。如果是北方，供灶的祭品则少不了关东糖和糖瓜儿：关东糖是用黄米做的，先把黄米谷子泡透了，发芽成“酶”，再加入到煮熟的黄米中，米中的淀粉转化成饴糖，再拉成长条状，冻一夜就硬了。关东糖里面是空心的，要是做成扁圆的就叫糖瓜儿。
▲ 二十三，糖瓜粘。糖瓜既可祭灶，也可吃。图为山东高唐县小屯村糖瓜店吃灶糖的小朋友。到了腊月二十三日午夜，该送灶王爷了。通常是由主祭人带领着，全家一起走进厨房，在灶王位前肃立，上香礼拜。按长幼尊卑，每人给灶王爷叩首三次。主祭人朗读《灶王经》等祭文，求灶王爷保佑。这时香烛快燃烧尽了，讲究的话，再依次磕三个头。然后，把糖瓜儿、酒糟抹在灶王的嘴边。这叫“粘灶”和“醉司命”，灶王吃糖或酒醉，肯定说好话了。这时再把灶王爷从墙上“请”下来，带到院子里。在院子里找来钱粮盆，即烧纸马的大铁盆，将金银元宝、料豆都放进去，架着松枝一起点燃。之后，进屋对着没了灶王爷的灶作个揖，便是全部礼成。▲ 小年到，办年货。图为河南省开封市大相国寺市场，人们正选购过年用的福字挂饰，迎接新年的到来。
春节期间灶王爷不在家，家家可尽情地欢乐。待到接神时，将备好的新灶王纸马贴到灶上，新的一年就又开始了。
参考：《中华遗产》2020年01期《小年“灶”起来》中华遗产官方视频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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