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将至。晚年醉心于园艺的文学家周瘦鹃,又开始了一年当中最喜悦的忙碌。秋日菊展留下的几盆迟开黄菊、绿菊,含苞待放,正好做迎春的生力军。廊下已过花甲之龄的老梅,着花尤胜往年,可在初一那天,移到堂上,好好供养欣赏。与梅作伴,可以摆几盆结籽累累、猩红照眼的天竹,还有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原产于西方的圣诞花——象牙红,插在白瓷胆瓶里,以白衬红,增色添香;常住高山之上的鸟不宿,剪下几枝盛入豆青色的瓷盆,一片红籽,好不吉祥。最后,少不了橘树、绿竹,总要讨一个吉祥止止、节节高升的好彩头。周瘦鹃兴致勃勃准备的,正是中国传统新年里最美的点缀:花供。为何重视春节花供?
说“花供”这个词,不免有些陌生,可逢年过节,家里摆上几盆花,装点一下,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说文解字》曰:“供,设也。”清代学者段玉裁解释,“设者,施陈也”——摆放的东西。摆花,自然可以叫做花供。春节摆花,皆在室内。所以周瘦鹃要费心把盆栽从庭院搬到堂屋,再折枝插瓶,以插花增添气氛。在室内陈设花卉,早在汉晋时就已出现。东晋《汉宫春色》中说,西汉惠帝张皇后喜欢种花,“于宫中杂植梅、兰、桂、菊、芍药、芙蓉之属,躬自浇灌,每诸花秀发,罗置左右,异香满室”。张皇后罗置满屋花卉,非为节庆,而是出于爱花人惜花、赏花的目的。▲ 春节时供花果场景:儿童们在供桌前燃放爆竹,供桌上摆放一瓶梅花、一盘供果,与神共享。摄影/逆光供的另一重含义是祭祀用品,与春节这一传统节日关系密切。在公元新历尚未开始使用的时代,春节称作“元日”“元旦”,是一岁之首,确定为正月初一,始于西汉历法。《汉书·天文志》说,“凡候岁美恶,谨候岁始……正月旦,王者岁首”,春节这天是判断一年年景的重要日子,自然要郑重其事地度过。根据汉代崔寔《四民月令》记载,当时春节的第一件大事是祭祀。由一家之长,带领全家老幼先祭神,再祭祖先,以祈求护佑,得一年平安顺遂。
汉代春节祭礼上的供品有哪些?首先是酒——“及祀日,进酒降神”。肉类的牺牲也不可少,如西晋司马彪《续汉书》记载,初一朔日前后,“皆牵羊酒至社下以祭日”。五谷与瓜果,或许因为时令不合,并没有被专门要求列入供品。至于花,更不在考虑范畴内。
佛祖原是爱花人
东汉末年僧人竺大力、康孟祥翻译了佛传经典《修行本起经》,经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少年无垢光四处游历,立志学佛。当他来到一国,发现全国百姓都在认认真真地整理街道、打扫烧香。一问,原来是定光佛将至!无垢光惊喜异常,连忙进城置办供养定光佛需要的“花香、缯彩、幢幡”,却怎么也买不到——原来,国王禁止了供品买卖,只想自己供奉佛祖。正在无垢光闷闷不乐之际,定光佛到了。他派遣天女持花,向无垢光出售。无垢光终于得到了鲜花,来到佛前,这时,奇景出现了——“(无垢光)便散五花,皆止空中,变成花盖,面七十里,二花住佛两肩上,如根生”。▲ 明·吴彬绘《罗汉图轴》。罗汉坐于白象背上,身旁花树缤纷,象前铜台上堆满弟子们供养的鲜花。摄影/李建以花供佛,成就了一段佛家因缘。香、花在佛教中,位列各种供奉的首位,是最具功德的供养方式。因为花朵清净、芳香,代表供佛者的虔诚之心。故事里无垢光散花的场景,是印度佛教花供的形式之一。
在《中国古代插花艺术的起源初探》中,作者李响总结了佛教花供的四种方式:“花鬘(mán)”,用丝线将花朵串起,装饰佛像头身;“曼陀罗”,将花朵或花瓣摆成具有圆满意义的图案,在地面或浅盘中供奉;“泛花”,将花泛于恒河之上;最后一种形式,即为“散花”。无论哪种形式,都是直接摘取花头供奉,很少使用花器。
佛教传入中国后,供花之仪也随之而来,并有了新发展。《南史》记载,南朝齐的晋安王萧子懋七岁时,母亲病危,为了救母,请来许多高僧为母亲祈福。高僧们决定用莲花供佛,他们“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花)不萎……七日斋毕,华更鲜红”。不同于印度佛教花供,南朝高僧们使用了花器——铜罂,即大腹小口的酒瓶,来贮养供花。这应是将佛教花供与当时的插花技术做了结合。
▲ 泰国佛教徒在佛前祈祷,准备供养的莲花。
自魏晋南北朝到唐宋,佛教在中国繁荣发展,信徒众多。佛教供花的习俗也被渐渐吸收,融入中国传统的祭祀礼仪当中。唐代笔记《封氏闻见记》记载,唐玄宗时,葬礼祭品中有“假花、假果”,即仿生花果。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葬中出土的绢花,很可能就是“假花”祭品。假花假果系仿生而来,用于随葬或烧化,说明在当时的祭祀礼仪中,花果已成为不可缺少的用品。春节作为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祭祀节日,以花为供,兼取其摆设与祭祀双重含义,何乐而不为。
宋末元初的陈元靓在《岁时广记》中,讲了宋代一个新年风俗:“京师人岁旦用盘盛柏一枝,柿、橘各一枚。”柏枝、柿子、橘子,往盘中一摆,还有个名头——“百事吉”。这些都是后世春节时家中常见的盆景植物,颇有点“供”的意思了。但宋代的“百事吉”可不是用来看的:“就中擘破,众分食之,以为一岁百事吉之召。”原来是要把把吉祥吃进肚子里啊。这也是一种“供”。南宋人林洪有一部《山家清供》,讲的就是用山野人家的清淡蔬食、野味花果,制作佳肴,以为待客之供。▲ 新春佳节,在书房中摆放清供,既愉悦心情,又不失文人气质。供图/文人空间
北宋的邵伯温、两宋之交的孟元老,各自在笔记中都回忆过洛阳和开封的花市:洛阳花市在夜幕降临之时,而开封花市则在清晨,叫卖之声,声声入耳。足见当时鲜花的培育、买卖,十分普遍。南宋笔记《西湖老人繁胜录》里又有端午节前供花的记载:“(五月)初一日,城内外家家供养,都插菖蒲、石榴、蜀葵花、栀子花之类”“寻常无花供养,却不相笑,惟重午不可无花供养”。也就是说,花供不止是端午一节的节俗。这不禁惹人想象,宋代诗人笔下“小瓶雪水无多子,只蔘(shēn)横斜一两枝”“小窗水冰青琉璃,梅花横斜三四枝”等诗句,是否就是他们春节家中供的瓶梅?而南宋画家李嵩那幅《冬花篮图》中,盛放的茶花、绿萼梅、水仙花、瑞香花,又是否是哪位贵人为辞旧迎新所预备?至于画家赵昌、董祥在《岁朝图》中绘制的灵芝、松柏、梅花、山茶、柿子,无疑正是一岁之朝的春节时,能够见到的花果之供。▲ 南宋画家李嵩的《冬花篮图》,供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元至正二年(1336年)是丙子年,当年除夕前一天,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画家画了一幅画:一只双耳青铜花尊中,插了松枝、蜡梅、天竹,绿叶、白花、红果,都是冬日里可以采撷的植物。花尊周围,有香炉和胆瓶,还有一盘鲜果。画家题款为《岁朝清供》——这里的清供并非美食,而是鲜花、瓜果,甚至奇石、文玩一类陈设供物。相比荤腥的肉食之供,这些物件在文人眼中,高雅可观,有益身心,可谓“清”。而可观其色、赏其姿、闻其味的花,可谓清供之灵魂。
明代商业经济发展,繁荣的都市生活令身处其间的人们,乱花迷眼,日趋奢华。文人们在重视物质生活的同时,也试图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将审美日常化,与物欲横流的世界,划清界线。既有物质承载又有精神享受的清供,成了他们的最爱,日日不可无。于是,清供也一分为二,纯粹日常赏玩品味的是“无名之供”,专为岁时节日而设的是“有名之供”。
“岁朝清供”为春节而供,自然要烘托出节日气氛。但文人墨客也能在闹中取静,将节日的花供,布置得清新脱俗。明代画家李士达的《岁朝春庆图》中,就描绘了一位闲居乡间的文人是如何在厅堂摆设岁朝清供的:一张驱鬼辟邪的钟馗像,一道供案,一座香炉,一尊花觚,一枝寒梅。虽是供奉神前,却满是简洁风雅的文人气息。
也买得花,也造得景
寻常人家在春节摆花、供花,更爱热闹。红似火,白如雪,郁郁葱葱,香气扑鼻,才有过年的气氛。广东地区最是代表。“羊城世界本花花,更买鲜花度年华,除夕案头齐供奉,香风吹暖到人家。”如这首清代《竹枝词》所唱,春节期间的广州羊城,各家各户最重要的活动就是买花。温暖的亚热带气候,令岭南地区在春节期间有着适宜鲜花盛放的自然条件,而除夕花市,更为人们买花看花,提供了最佳场所。
▲ 金橘盆景,代表财运与气势,为新年增添吉祥,是广东人最喜欢的花供之一。明清之际,广州城七座城门附近,就已经形成了花农聚集的墟市,开始以售卖素馨花为主,后来其他花卉也成为热销商品。花市面向全民,而在岁末年初之时,尤为热闹:一来,春节供花已成传统;二来,人们辛苦忙碌了一年,正需要一个外出闲逛放松的机会。
据清人张心泰记载,光绪年间,“每届岁暮广州城内卖吊钟花与水仙花成市,如云如霞,大家小户,集供坐几,以娱岁华”。民国时,新年花市固定在腊月二十八至除夕深夜举行,成为新年的风景线——逛花街,行大运。
▲ 水仙保持了在冬末春初绽放的习性,以纤纤弱质迎风斗雪,受到文人墨客的竞相推崇。摄影/动脉影北方的春节冰天雪地,鲜见岭南一般热闹的除夕花市,想要令花草在春节时欣然绽放,也需花费不少的物力精力。但北方人自有别样的年趣。
文博学者朱家溍的女儿朱传荣回忆,父亲的好友——王世襄教给过她一个用红皮萝卜做盆景的法子:选芽叶无伤,个大皮红的卞萝卜,削平尾部,雕成浅盆,然后在里面铺满泡至发芽的麦粒,每日浇水。待叶芽完全长出,嫩绿的麦苗、鲜红的萝卜皮,红绿相间,绽放出浓浓的春意。朱传荣猜想,这是地道北京人的发明。萝卜是冬日北方最“贱”的蔬菜,而麦粒也不难得,无需花大价钱,也可装点年节。
与萝卜盆景类似的,还有蒜苗盆景。浅浅的盘里盛水,蒜瓣穿成一圈摆好,每天“追”着冬日的阳光,直到长出高高的蒜苗。春节前后,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青翠欲滴,颇有些水仙未开放时的模样。看在眼里,心情愉悦,还有个名头,叫“看青儿”。需要时,随手一掐,又是后厨年夜饭里的好材料——倒也成了一味春节时的“山家清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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