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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闭的山,开放的水:逼出来的“泼天富贵”!

大遗产 大遗产 2023-10-30

5月5日晚,2022-2023年度“中国美好生活城市”榜单在成都揭晓,黄山市荣膺中国美好生活城市十大“秀美之城”。这也是黄山市继“中国魅力城市”“中国优秀旅游城市”“公众最向往的中国城市”等后获得的又一殊荣。

今人一说起徽州来,总离不开“山灵水秀”之类的赞誉,但这些世人称羡的山川地理形势,放在百多年前却是横亘在徽州人面前最大的生存困厄。被胡适先生美称为“徽骆驼”的徽商以及他们创造出来的“泼天富贵”,就是被这山水给逼出来的。


01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



我们的故事是从“离家”开始的。
乾隆十九年(1754)的一天,安徽徽州府治歙县城西十五华里的棠樾村,一个11岁的男孩背着简单的行囊,走过村口的石桥。他回头望了一眼往日再熟悉不过的白墙黑瓦,又摸了摸怀里揣着的一枚铜钱,心里一阵凄惶。

从这一刻起,他失去了家庭的庇护。徽州故乡,在他身后渐渐落成了影子。

男孩叫鲍志道,鲍氏家族的一员,虽然棠樾鲍氏曾是徽州大族,颇具财富,但鲍志道的父亲却不善积财。鲍志道7岁开始读书,4年后因家道中落不得不中断学业,只身出外谋生。临走前,鲍家已一贫如洗,母亲只得从箱柜底层取出他儿时的襁褓,摘下虎头帽上配镶的“康熙通宝”,交到儿子手中——家里就剩下这一枚铜钱了,母亲要他带在身上,一家子上上下下未来的生计就全靠他了。

▲ 棠樾牌坊群。

这个故事在棠樾广为流传,我们不必去苛求细节的真实性,但少小离家确实是明清时代徽州乡间常见的情景。当中国绝大部分乡村的男男女女弯腰向田地讨生活时,徽州人却把希望投向了外面的世界。正如康熙年间的《休宁县志》所言:“天下之民,寄命于农,徽民寄命于商。”

“寄命于商”四个字,言简意赅地点明了徽州人的生存之道,但若论及初衷,却并不是愉快的选择。这要从徽州的山水讲起。

▲ 徽州民居,被群山环抱。

徽州一府六县,歙县、绩溪、休宁、黟县、祁门、婺源皆为群山怀抱。徽州东北是层峦叠嶂的天目山,东南是连绵起伏的白际山,二山为苏浙两省之界,因而徽州自古便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只在群山之间有一些小型盆地和山麓平地,且广泛分布酸性红壤土,肥力不足,不利于庄稼的生长。
被山困住若又人满为患的话,必然想要出山。徽州本地的土著居民原先是山越人,后来中国历史上几次由政治和战争引起的大规模北人南迁,比如西晋末的永嘉之乱、唐末的黄巢起义、两宋之际的靖康之变,都为相对安全的徽州地区输送了大量的北方移民。

黟县西递村晒秋。

到了明代,随着人口日增,徽州地狭人稠的矛盾越来越突出,人要吃饭,要生计,就必须在务农之外走出大山,向四方求食。“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几乎是旧时徽州人命中注定的人生轨迹。


02

只要走出大山,风景便会不同



徽州山地虽不利种粮,却很适合木、茶、药等经济作物的生长,且品类繁多,产量丰富。

更重要的一点是,徽州东邻淮扬与苏嘉杭,那里自南宋以来商品经济得到长足发展,已成为全国经济的重心。紧跟着汉口、九江等商业城市也逐渐兴盛。邻居们都是重要的消费市场,这就给徽州人带来了生路把本地的山货土产运到长江中下游,再将粮食油盐等生活物资运回徽州,赚取差价,便可谋利。
当时的外出经商的交通方式是走陆路。万山之中的徽州,道路起伏较大,穿梭在崇山峻岭间,兜兜转转不便车马,故而昔日的徽州人通常只是打点些简单的行装,就三五成群,徒步向山外走去。
▲ 徽州黟县西递,旧称西溪、西川,后因村之三华里处为徽州府西古驿过道设有“铺递所”而改称西递。
位于今天安徽绩溪和浙江临安之间的徽杭古道,在明清至民国开通杭徽公路前,一直是徽商入浙的主要陆上通道,也是古徽道东线的主道。这条路翻越天目山,全长五十余公里,道上建有关隘,古道顺山势蜿蜒而上,在山崖峭壁间盘旋。今人扶壁登阶,尚且“一阶一滴汗,一步一喘息”在装备路况皆不理想的古代,背负山货在茫茫山道上艰难攀爬的徽州人,倘若遭遇风雨,脚下极有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

但人生的境遇往往如此,只要走出大山,风景便会陡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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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走出山的包围,在徽州“十户之村,无废诵读”。而扬名立万的商人们考虑到后世子孙的出路,也往往不惜重金回乡修书院、办教育,甚至捐助学子膏火费。图为歙县雄村的竹山书院。

当年的“红顶商人”胡雪岩正是从绩溪出发,沿着徽杭古道,走过伏岭镇,走到杭州,开启了他的商业帝国。而11岁就离家的鲍志道则是听说有同乡在鄱阳做生意,所以选择去江西讨生活,他走的应当是古徽道的西线。

歙县北乡的许村在箬岭之下,岭上有座石砌的箬岭关,控制着隋代始建的北线要道——箬岭古道。在属于宣城市郎溪县和宣州区之间的鸦山岭上,亦有两条开凿于清顺治年间的山路,虽已在徽州范围之外,却是过去徽商北上苏南常走的路线。

▲ 箬岭官道的三岔口,向右通往杭州、临安,向左通向南京、扬州和苏州。

这是一个以徽州府城和诸县治为中心,向四方扩散的山路网络它使那些困于生计的徽州人有了挣脱大山的束缚、向外界求发展的机会。

不过,与之相比,在徽商的发展历程中,水路扮演的角色更加至关重要。


03

开放的水:从新安江出发



有位研究徽学的学者曾用八个字形容徽州的地理大势,“封闭的山,开放的水”

徽州境内海拔落差大且降雨量丰富,大小河流密布,除黄山下来的一部分水北上流入长江,婺源的一些河流属于鄱阳湖水系外,大部分都属于新安江——钱塘江水系。徽州的母亲河就是新安江,它和它的众多支流为沟通徽州与外部世界提供了宝贵条件。

大宗物资的运输,自古至今都主要仰赖水上交通。就运载量而言,一艘船的作用要远大于一辆推车或一匹马,而在难行车马的徽州,船的意义自不待言。

▲ 蓝天下的屯溪文峰桥倒影在新安江中。供图/爱吃豆豆的鱼

明末天启、崇祯年间,徽商程春宇根据多年外出经商的亲身见闻,写成《天下路程图引》一书,收录了江南江北水陆线路100条,书中有一首《水程捷要歌》,记录了从徽州府城走新安江水路去往杭州的六百里路线,起首第一句是“一自渔梁坝,百里至街口

渔梁坝位于徽州府治歙县南门外不远处的练江上,是一座始建于唐代的滚水坝。练江是新安江的重要支流,原本湍急陡泻,导致水涨时歙县城池难保,水浅时城内井干,遂成一大祸患。唐代时人们在江上垒石为梁,用以缓流蓄水,此后历代重建重修,基本治愈了练江水患。渔梁坝筑成后,船只不能通过,货物必须在此转运,而坝下的一片水域遂成为理想的泊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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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渔梁坝。供图/黄山家进

徽州人多管渔梁叫“梁下”,歙县和周边的特产,如茶叶、竹木、墨砚等,在梁下捆扎上船,穿过前方紫阳山下八墩九孔的紫阳桥,下经浦口入新安江,经过歙东山区下到淳安进入浙江境,一路下富春江、钱塘江,可达杭州,再通过运河等航道去往江南各地,也可在建德的梅城码头折进兰溪江,往南可上溯到兰溪,甚至浙南的金华和衢州。

反之,徽州需要的布匹、食盐等百货又从杭州等地扬帆,逆水而上运抵梁下。这一来一往的贸易,大大刺激了渔梁的发展,使之形成了一个交通便利的商业性集镇。

▲ 登源河是新安江最重要的源头之一,亦是旧时徽商闯荡天下的起点。登源河上的板凳桥,勾连起徽州乡民离家回家的路。

不过,新安江航道并不是坦途,相反,它在徽州千山万岭间萦绕,形成了许多险要处。从安徽屯溪到浙江建德,直线距离不到100公里,天然有效落差却高达100余米,难怪清代诗人黄景仁在《新安滩》中这样描写:“一滩复一滩,一滩高一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这首诗从语言风格看,很可能采自新安江上的船工号子或是船歌。

人们下杭州,回徽州,用歌唱的方式相互提醒鼓劲,战胜一路上的激流险滩


04

勤勉与慕色:山水走出的“徽骆驼”



大概正是由于徽州本地的生存压力,以及出入徽州的水陆交通之艰辛,磨砺出徽州人吃苦耐劳的品格。

顾炎武在《肇域志》里提到过一些赶考的徽州人,即使家资巨富,也是一身粗麻短打、赤脚蹬草鞋的模样,千里跋涉到京,竟然“吝舆马之费”,带把雨伞就上路了。外人听上去大概要大跌眼镜,而徽州人自己却甘之如饴。生意场上的徽商更是如此,他们不断自我革新,对更好生活的追求似乎没有止境。前文提到的鲍志道便是一例。

▲ 鲍家花园外景。供图/晓舟摄影
初出徽州,稍有实力者会做小本生意,而像鲍志道这样的穷苦出身就只能先从伙计做起了。一路乞讨到达鄱阳后,鲍志道先是在同乡开设的商铺里帮工,这份工作收入微薄又相当辛苦,好在他一边干,一边还自学会计,几年下来,攒了一点本钱,就离开鄱阳,前往浙江金华经营浙盐,开始接触天下各业中获利最巨的盐业,不久又移居江苏栟茶场。

江苏栟茶场是两淮泰州分司的主要盐场之一。当时两淮盐商分为场商和运商两种,所谓“场商”,是指在盐场向灶户购盐的商人,即“主收盐”,而“运商”则是那些认引运盐的商人,即“主行盐”,两相比较,后者更易得利。

 鲍家花园大门。供图/bestview
鲍志道在栟茶场主要做的就是运商。几单生意过后,经济条件又好了不少,但他并不满足于眼前的蝇头小利。20岁那年,鲍志道定居盐业集散中心同时也是徽商大本营的扬州。我们知道,清代赋税之半来自盐业,而扬州的盐业经济乃全国之最,此时正值两淮运商极盛时期,鲍志道到扬州后先是辅佐政府经营盐业,不久后自成一家,逐渐做大。据说,鲍志道在两淮总商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二十年,备受业界推崇。

在鲍志道的发家史里,我们几乎看不到乞求安逸裹足不前的惰性。这就无怪乎绩溪人胡适曾称呼徽商为“徽骆驼”了。“骆驼”这个比喻形象地概括了徽商不屈不饶的精气神。

清朝嘉庆年间,任两淮盐运总商的鲍志道用十七两黄金的高价,请来两位宫廷画师回乡为鲍家先祖及长者画像。这幅《鲍氏祖容像》绘制过程长近两个月。

然而,一旦出了生意场,就算是骆驼,也难免有一晌贪欢的念头。徽州男子年纪尚小便要出门经商,因此早婚风气在徽州极为盛行,坊间有“歙南太荒唐,十三爹来十四娘”的说法,实际上,不少人在更小的年纪就已经完成了娶妻生子的人生大事。明末有名的话本小说集《八段锦》中,休宁徽商陈鲁生的父亲曾做主为他娶了一房妻子汪氏,汪氏腹中有五个月身孕时,陈父竟要打发儿子出门,说“男儿之志在四方,岂毙于妻儿枕边!”

徽州是徽商的梓里,但有的人一旦踏出家门,翻过大山,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没有机会返乡省亲,长江中下游的几个商业城市才是徽商长期生活的地方。血气方刚的徽州男子哪里把持得住青春诱惑?明清江南市井大概流传着许多徽商慕色的花边新闻,反映在小说里,就颇爱绘声绘色地描写这些情节。

▲ 徽州西递古村。供图/晓舟摄影

徽州有一房,在外再娶一房,这在徽商中不算少见。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两头大”,两房媳妇分居别处,互不往来,但与传统意义上的妾有所不同的是,两房地位平等,各有住房和家产。而这种“两头大”的特殊婚姻模式,既满足了在外徽商的需求,也在徽州老家和客居地之间保持了微妙平衡

不过,徽州男子在外寻欢,却苦了留在徽州老家的女人。

能干的徽州女人支撑起整个家庭,赡养公婆,抚养儿女,而同样青春年少的她们,却只能在马头墙下,天井院中,望花滴泪,望月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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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黟县宏村南湖画桥清晨。

女人的青春被年复一年的等待消磨殆尽。正因如此,徽州有特别多的闺怨歌谣,黟县有一首民谣唱的最为直白凄婉:“悔啊悔,悔不该嫁给出门郎,三年两头守空房,图什么大厅堂,贪什么高楼房,夜夜孤身睡空床,早知今日千般苦,我宁愿嫁给种田郎,日里田里忙耕种,夜里双双上花床。”

在徽州乡间旅行,时常能见到明清时期的石牌坊,这其中有许多是贞节牌坊,旌表了一个个徽州的节妇孝女。歙县县城新南街有一座徽州最晚的牌坊,建于1905年,石条上镌刻着一行字“徽州府属孝贞烈节六万五千零七十八名”,65078,这个数字实在是触目惊心!

歙县的一处贞节牌坊。供图/陈扬

徽学研究专家王振忠老师在《两地书》一文中,曾提到徽州文书里发现过的一封信函,是一位守在徽州老家照看公婆儿女的商人妇写给离家丈夫的家书。信中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家事,在说完家长里短后,便催促丈夫早日还乡,“叫船须当赶快,不可沿途搭人,富阳、桐芦(庐)经过,七里龙(泷)也要小心,到了严州加纤,水路更要赶行,船上出恭仔细,夜间火烛小心,路上冷物少吃,尤恐吃了坏人”,不仅为丈夫规划了逆新安江而上的行程,还特别提醒沿途注意事项。

最后说到“平安到了梁下,千万不可步行,雇轿抬到家里,铺盖交与足人。”那意思是说,到了渔梁坝,你就别耽搁,赶紧上岸雇顶轿子,赶紧回家,行李别担心,交给过塘行的伙计随后送来就行了。

▲ 古徽州,婺源村庄一景。供图/细雨枫桥

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了妇人在灯下急切的样子,而这,正是徽州山水而遭际的独特人生。


图文来源:《中华遗产》2011年11期
撰文:耿硕
其他供图:图虫创意、林少波

编辑: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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