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门槛上丨人面咫尺相对,人心浪迹天涯
评论君说
编者按:二十年前,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接千禧年的到来。二十年后,茁壮成长的00后已经来到我们面前。二十年前,我们幻想的未来就是现在。二十年后,我们站到了时间的门槛上。
2020年代真的要来了。在时代的浪潮里,每个人都不只是一朵浪花。澎湃评论部新年特辑《在时间的门槛上》,写下的是新世纪这二十年,写下的也是你我。
赵老师80多岁了,思维活跃如常,他偶尔会在微信上和我交流一些看法。最近说到李子柒现象,他直言“老了,许多事情,不知道,也看不懂”。我直视这十来个字,良久。
上世纪90年代上大学的时候,赵老师给我们讲授“现代西方哲学”这门课,通过他不疾不徐、条理清晰的讲授,可以体会到他对现实和未来的笃定、自信。长久以来,赵老师一直是我最尊敬的老师之一,一有机会总会向他请教各种问题,而且总让人思路开阔,获得满意的答案。孔子说“四十不惑”,我想,耄耋之年的赵老师,本身有那么多人生经历,密切关注当下而且又精研现代西方哲学,其人生和学问的通透,自不待言。
然而“老革命遇上新问题”,赵老师还是觉得看不懂这个世道了,我想赵老师不是在谦虚以对。
其实,赵老师遇到的困惑,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困惑。我们已经不能指望人能够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顺理成章收获一份从“而立”“不惑”到“知天命”“耳顺”的递进。在此意义上,当一百多年前,李鸿章感慨遇上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时,谁知道那时候的变局不过是预演,真正的变局大戏,恐怕才刚刚开始,却已被我们迎头遇上。
在我们的传统认知里,李子柒的名满天下日进斗金是不可思议的。作为一个劳作者,她没什么显要特出的技能;作为一个姑娘家,她没有出众的姿色;哪怕作为一个演员,也没有达到业余的水准。我们的传统知识结构解释不了她。
解释李子柒,需要另外一套话语,我把它简单归结为:流量即名利。或许在现在和将来,越来越多的人,将为流量而战。没有流量,人和事的存在意义将会发生疑问。
信息业之集大成者传媒业最为典型。10年前,我们这些传媒从业者,只要是对这份工作抱着喜欢和敬意,总是笃定地认为,自己可以在报社、电视台干到退休。然而不过10年,报社关门,电视台缩减频道、减薪的新闻已经不是新闻。一个发展了数百年的行当,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分化重组。
不惟传统的传媒业如此被互联网冲击。人们曾经比教徒进教堂还要勤勉地进入的超市,如今门可罗雀;一望无际的流水线上,机器人正在替代传统工人;高速公路收费员,也面临着转岗;小区和单位门口的保安,大概已经明白自己的岗位朝不保夕;传统家庭中丈夫和妻子的功能,也在逐渐变化……这样的事例,还可以举出很多很多。
那种能够干一辈子的行当,看来是越来越少了。不是有新的行当出现吗?是啊,但是新行当的出现和消失,其周期难道不是越来越短?等到你刚刚掌握全部要领,那个行当恐怕已近黄昏。人,大概从渔猎时代开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劳碌。所不同的仅仅是,那个时候劳碌的是身体,一个跟不上趟就倒下了,而现在劳碌的除了身体还有脑筋,一个跟不上趟,同样也就倒下了。
过往的先贤哲人甚至可以告知10年前的我们,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但10年以后的今天,那些最睿智的哲人们,定会面临着巨大的迷茫、困惑与不解。打开那些哲人哲言,发现渐渐成了喃喃自语。
如果说100多年前,李鸿章面临的,和恐惧的,更多是人的行为失范,那么今天,那种行为失范已经实实在在抵进内心。
我们内心之中曾经认为,我们的文明需要转轨,我们也认定了一些学习、追赶的目标。但是当我们离原来的目标越来越近,目标反而模糊不清了。
这种目标的模糊性,无疑是个人际遇的一种直接投射。
站在2010年,有多少人会想到2020年的今天,自己的工作是这副样子。站在2020年的当口上,又有多少人敢拍着胸脯保证,2030年的自己在干什么工作,以什么作为谋生手段。
传统社会乃至于工业社会,我们对未来的确信,建立在勤劳致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些朴素的经验和观念上。照看好庄稼,秋天可以获得一个好收成;努力读书,将来可以考上功名,找到一份好工作;一项精益求精的技艺,可以保证一辈子衣食无忧……如此等等。
基于这样的信念,我们从小努力,长大努力,如此可以保证平稳地过完一生。但是现在游戏规则似乎变了。
你的庄稼种得再好,保不齐没有流量和关注,结果所获甚少,让人气馁;你努力读书,可惜极有可能选错专业,非但挣不了多少钱甚至你的专业都消失不见了,只好重新再来;你的技艺,被精密机械取代,你只能做文化活化石。
这种状况,在过去年代也有发生,也有人梦想彩票中大奖,不过没有几个人觉得,自己的一生会与彩票之类祸福相倚。但新世纪以来特别是最近10年间,不期而至的不确定性越来越频繁发生,逐渐波及每一个人。它终将改造社会基本心态。
尼采曾经自豪地宣布“上帝死了”,人似乎不必匍匐在神的脚下,可以自己为自己做主了。福柯更进一步,叫喊“人死了”,以为人可以突破从康德以来关于人的理性建构的枷锁从而鲜活起来。然而,他没有想到,刚刚鲜活起来的人,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网络世界,真的像一头蜘蛛一样,离开网络,顷刻之间寸步难行。人的一切,被网络所规定和限制,生活世界和其多样性被网络肢解、瓜分。人面咫尺相对,人心浪迹天涯,托庇于肉体限制的共同体瓦解之后,新的共同体在确立规则重新建构,但新的瓦解同时又在发生。
诸如此类的内在紧张,是我们不得不与之共处的。
新年的钟声隐隐传来。“新”必定意味着“好”,这是近代以来确立的重要观念。但愿它在即将来临的21世纪20年代,仍然是管用的。
※ 编辑|程仕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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