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10：第三章 任职凤翔
第三章 任职凤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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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苏轼在凤翔如鱼得水之时，太守宋选卸任，继任者叫陈希亮。这是一个黑瘦的老头子，年已六旬，身材不高，目光如冰，跟谁都阴沉着一张老脸，整天没个笑模样，与随和的宋太守判若两人。有时候同僚一同外出游玩饮酒，觥筹交错之际，陈太守来到座间，满座迅速言辞寡味，一本正经，酒也喝得无趣。未到尽兴，纷纷散去。
作为下属，新来了上官，一般都会察言观色，小心谨慎，少说多做，慢慢磨合。苏轼天生不是这种人，既没有耍心眼的愿望，更没有弯弯绕的心机。他的眼中只有率真二字，不管对谁，示人以真，示人以诚，对上级这样说，对下级也这样说，三句话就掏心窝子，说完了畅快。这样两个直肠子碰到一起，可想而知一定会撞出火花。府吏在太守面前称苏轼为“苏贤良”，太守大怒：“府判官，称什么贤良！”令人把府吏拖下去一顿打。有时候苏轼草拟公文，送至陈太守处，太守必涂抹修改甚多，返回苏轼修改，改毕再呈，太守又改，如此往返数次。以苏轼的能力，写一篇公文，自然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何曾受到这种待遇。于是每每与太守争论，以至两人形于颜色。
有时候觐见太守，老倔头迟迟不予召见，苏轼只好在外面坐等，烦闷至极，以至昏昏欲睡：
谒人不得去，
兀坐如枯株。
岂惟主忘客，
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
愠色见髯鬚。
虽无性命忧，
且复忍须臾。
——《客位假寐》
可想而知，苏轼确实有点郁闷。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这天要祭祀祖先，供奉祭品、烧纸、放河灯，在宋代是很热闹的节日。苏轼第二天没有及时到太守处点卯报到，被罚铜八斤。罚铜是针对犯错官员的处罚，由一斤到上百斤不等，处罚要记录在档。平心而论，这个处罚有点重，没有及时到岗上班就如此处罚，还要记录在案，确实有点丢份儿。
太守的生活很简单，白日在衙门里办公，下班后转入府邸，有时候在院子里转悠，看见远处的山巅丛林露出墙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就像行人在墙外露出了发髻，就是看不见面孔。于是太守命人掘一池塘，用掘土筑了一座几丈高的高台，远超房檐。太守拾级而上，登高望远，那山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般。端详了一阵说：应该叫凌虚台。于是命苏轼作文记之，这就是著名的《凌虚台记》。苏轼写道：
……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苏轼说，事物的兴盛和衰败，是无法预料的。这里从前是遍布野草的荒地，霜露覆盖，狐狸毒蛇出没。兴盛和衰亡交替，今天的高台又将成为田野，一切都不可预料。我和陈公登高远望，东面是当年秦穆公的祈年、橐泉两座宫殿，南面是汉武帝的长杨、五柞两座宫殿，北面是隋朝的仁寿宫也就是唐朝的九成宫。回想它们一时的兴盛，规模何止百倍于区区一座高台？然而几百年之后，已经种了庄稼，长满荆棘，连断壁残垣都不复存在。一座高台尚且如此，人生一世，来去匆匆，又能如何？如果想要以一座高台而夸耀于世，自我满足，那就错了。因为要是世上真有足以倚仗的东西，就不在乎凌虚台的存亡了。
与表扬宋选太守的《凤鸣驿记》相比，这篇文章很有揶揄陈太守的意味。但如果说苏轼仅仅是出口闷气，显然是太小看陈太守和苏轼了。明白人互相争论，糊涂蛋互相斗气。果然，太守一见，哈哈大笑：“我向来把苏洵当儿子看待，苏轼就如同孙子，平日不给他好脸色，是因为担心他年少暴得大名，养成骄矜之气。看来是有点不高兴啊！”一字不改，摹刻上石。不久陈希亮卸任，第二年就病逝了。苏轼一生很少给人写墓志铭写传记，后来专门作《陈公弼传》，纪念这位职场生涯的导师。陈希亮的儿子陈慥，这时候成了苏轼一生的好友，他们在多年后苏轼倒霉的时候，再次碰面。
苏轼，一夜寻黄帖
书于黄州时期，为致陈慥信札
凤翔是苏轼仕宦生涯的第一站。他在凌虚台上的这番议论，实际上是凤翔山川风物给他的体悟，对他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们为什么会迷失自己，就是因为不懂“凌虚”二字。拿得起，放不下，想不开，看不透，我们向往“五陵年少争缠头”，难耐“门前冷落车马稀”，因此我们贪婪，我们攫取，我们烦恼，我们愤怒，我们牢骚满腹，我们哭哭啼啼。我们以为积攒的金银财宝越多越好，恨不得几辈子花不完，这样就可以有所恃，就可以宝马香车人前人后炫富，就可以欺负那些小动物，就可以随便折腾地球，就可以去消费那些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殊不知，我们正在无限接近董卓的命运。其实，任何身外之物都不可能使我们变得更为强大，如果能够站在凌虚台上看待人生，地球一定会消停很多，人们也会快乐很多。
人生是一本大书，不必急于翻到尾声。这一生如果真的有所倚仗，也许，只有一颗恬淡简远的心。
（待续）
作者 · 简介
钱壮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国企管理人员，北京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个人公众号：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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