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15:第四章 王安石变法
第四章 王安石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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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朝堂上不断出现岗位空缺,活总得有人干,必须得进人。
历朝历代,凡是这种时刻,一定会激起一些人的幸进之心。这种人有几个特点。第一,他们一定会投机钻营,如饥似渴地想当官;第二,他们一定会高唱赞歌,大拍马屁;第三,他们一定会厚颜无耻,不择手段;第四,他们一定会善于伪装,满脸正义,冠冕堂皇,这一点至关重要——明明察觉这种人心术不正,但他们披着光明正大的外衣,就如同穿了金钟罩铁布衫,无懈可击;第五,在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出卖任何人。
现在除了皇帝,已经很少有人替王安石说话,这的确很尴尬。正在这时,宁州通判邓绾上书皇帝。这位邓绾先生在奏章中说,陛下如今得到伊尹、吕望这样的宰相,立青苗法免疫法,百姓无不歌颂圣泽。以臣在宁州看来,老百姓热烈欢迎新法,宁州如此,可知从宁州一路走来都是如此;以一路观之,可知天下都如此。千万不要因为有反对意见而改变决心,一定要坚决实行,捍卫新法。王安石一见大喜,立即召邓绾进京。
王安石把邓绾推荐给神宗,神宗即刻召见。神宗问起王安石、吕惠卿,邓绾均说不认识;退朝后见到王安石,高兴得如同见到老朋友。参知政事陈升之觉得邓绾很熟悉边境之事,想让他出任宁州知府,这已经是升官了。他毫不客气地说:“召我来,就让我回去吗?”
人问应任何职,答曰:“至少应该在馆阁任职。”
人问:“可否当谏官?”
他说:“正当如此。”
于是任命他为集贤校理,不久任同知谏院。有人嘲笑他赤裸裸地要官,他说:“笑骂由你们,反正好官我已经当上了。”
不要以为邓绾先生的表演很拙劣,他直到最后一刻才露出了本性,还有比他更无耻的。公元879年,唐都长安发生了严重的蝗灾。京兆尹杨知至奏报,蝗虫飞到京畿,不吃庄稼,都抱着荆棘而死,可见皇恩浩荡,德被苍生,感天动地。大臣们纷纷向皇帝道贺,但听朝堂之上一片颂圣之声。第二年,黄巢起义席卷全国,大唐帝国随后战乱频仍,再无消停日子,直到二十年后土崩瓦解。像杨知至、邓绾这种本事,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必须把厚颜无耻的功夫练到顶级,公然说谎不脸红,马屁拍得极其自然,吹法螺吹得头皮发麻,为的是仅仅取悦一个人,其他人的感受全当不知,这样才算入门。心中但凡有一些是非之心、羞恶之心、廉耻之心,也绝无勇气面对旁人异样的目光。
李定,年少时曾求学王安石。在秀州判官任上被推荐到京师,谒见谏官李常。李常问:“你从南方来,百姓如何议论青苗法?”
李定说:“百姓认为很便利,没有不高兴的。”
李常说:“大家都说新法不好,朝廷现在争议很大,你最好不要这样说。”
李定马上跑到王安石处打小报告:“我李定只知道实话实说,不知道朝廷里竟然不允许说新法好话。”
怎么样?大家明明感觉这样做不太好,可是人家理直气壮。所以这种感觉只能憋在心里,根本没法说出来,否则就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
王安石大喜,嘱咐他跟皇上当面说,李定马上升官,任知谏院。但是从州县佐官直接任谏官,从前没有先例,而且任谏官要通过考试才可以上任。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为此不予草诏,结果都被罢官。同知谏院胡宗愈说:“御史应由学士及宰相共同议论荐举,又须有过博士,员外郎的任职经历。李定以幕府之职又没有通过荐举,这样越级提拔大概是执政大臣的意思,如果大臣不遵守法度,那么谁又会再上言呢?”王安石大怒,胡宗愈出京通判真州。
不久有人弹劾李定继母死后,不服母丧。今天看这根本不是个事,但在宋代是大逆不道之罪——孝道本是美德,可是古代中国把这种美德搞成了假大空的假面具。李定解释说,他并不知道继母是他的亲生母亲。这里面确实有缘由,这位继母嫁过三次,第一次嫁人后生有一子(这个儿子大有来头,有记载说他就是后来与东坡熟识的和尚佛印);第二次嫁到李家为妾,生李定;后来又再次改嫁。李定也许真的不知道生母,而且那个时代庶出之子,生母也变成了继母,如同王熙凤等一干人,活生生把赵姨娘逼成了刻薄怨毒的败家娘们,而凶手就包括她的女儿探春。李定做了一番解释,算是有点小瑕疵,但是并没有影响他的仕途。
李定倒霉的是,几乎就在那几年,一个叫朱寿昌的人,孝行轰动朝野,天下闻名。朱寿昌和李定一样,同样是庶出,幼年时生母被遗弃。长大后朱寿昌做了官,仕途很不错,然而一直念念不忘亲生母亲。在与母亲分离后的五十年间,他四方打听生母下落,均杳无音讯,为此烧香拜佛,刺血书写《金刚经》,做了好多虔诚的事情。后来听说母亲嫁到陕西一带,于是义无反顾辞去官职,并与家人道:“不见母,吾不返矣”,终于在同州找到了七十多岁的亲身母亲。原来,他离开朱家以后,改嫁他人,又生有子女数人,朱寿昌视之如亲弟妹,全部接回家中供养。宋神宗得知朱寿昌事迹后,令其官复原职,苏轼、王安石等人纷纷作诗赞美。朱寿昌的孝行后来被列入《二十四孝》,今日看来,在充斥着“王祥卧冰”等虚假恶心的《二十四孝》中,朱寿昌的孝行算是比较符合人性的一个。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样一比较,李定的小瑕疵就被放大了。实际上李定后来把朝廷赐予的做官机会都给了同族子弟,自己的儿子都是布衣,可见人品没那么差。他的名声不好,一是借机攻击王安石,二来更是因为后来陷害苏轼,差点置苏轼于死地。综合各种史料,看得出他是一个居心险恶的害人精,并非不孝的忤逆子。
王雱,王安石之子。天资聪颖,不到二十岁,已著书数万言。王安石为了让皇上了解他儿子的才学,把王雱的文章和注释的老子《道德经》刻版印制成书,拿到世面上出售,炒作一番,把名声搞响。王安石傻吗,这时候王安石相当有心计,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果然有很大成效。邓绾、曾布等人趁机极力向皇帝推荐,于是王雱进入官场。有人作诗赞父子俩:文章双孔子,术业两周公。把他们比作孔子和周公,如此肉麻的东西,王安石见后竟然大悦,大言不惭地说:“此知我父子者!”
这孩子的性情一定出于王安石的遗传,自以为胸中有经世致用之学,刻薄乖戾,从不拿正眼看人,他后来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新法受到抵触,他劝王安石效法商鞅,杀几个反对新法者,以便顺利推行。一次王安石与程颢讨论新法,王雱披散着头发、戴着妇人头饰从后堂出来,问父亲商议何事。王安石说新法每每被人阻隔,所以商议此事。王雱说:“砍下富弼、韩琦的脑袋,枭首示众,新法就可以顺利实施了!”王安石惊恐地说:“儿子疯了。” 王雱死时,才三十三岁。
蔡卞墨迹
王安石任用的并不都是这样的小人。梁启超先生在《王安石传》中,郑重其事地挨个数过去,得出结论,变法派的骨干,小人只占二三成而已。噫!我的天哪,这个比例还小吗?除了上面的三人之外,变法的主力吕惠卿、章惇、曾布被列入《宋史》奸臣传,这固然很是冤枉,不过这仨人行事也的确不怎么样,尤其是吕惠卿,王安石的政治生涯,就是被此人终结。
蔡卞墨迹。蔡京之弟,王安石之婿。变法派主力,书法为北宋一流水准。
随着儿子的死去,新法也走进了步履维艰的境地,这时候王安石已经是56岁的人了,他的政策没有获得人们的理解和支持,这里面有人事的倾轧,有小人的乱政,有官吏的不作为,也有他自身的诸多不足。辞去宰相职务之后,他隐居金陵,经常一大早骑着毛驴出门。拿着一本书,歪在驴背上,前面一个老军牵着,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野田间。有时候老军落在驴后面,就成了驴牵着老军,王安石也不理睬,信驴由缰,咋走都行。饿了,从囊中拿出大饼,自己吃了以后给老军吃,老军吃了以后给驴吃,有时候遇到田间劳作的农人,也分给农人吃。这时候,大宋宰相、卑下的老军、贫贱的农夫,甚至那头驴,都没什么区别,他们都在果腹。只不过王安石的咀嚼之中,比他们多了几分苦涩和落寞。
唉!真为王安石感到遗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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