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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7:第十八章 西园雅集

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06-15

第十八章  西园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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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喜欢奇石,他任涟水军使[1]时,山川俊秀,搜罗了很多精美的石头。朝廷按察使前来巡视,知道米芾喜欢玩石,正色对他说:“朝廷把郡邑交付给你,每天汲汲于公务,尚担心有缺,哪能终日玩石?请君抓紧收敛一些,否则我报告上峰,可就悔之晚矣。”  



[1] 涟水军,与县平级,米芾相当于知县。



米芾不接这茬,从左袖中取出一石,嵌空玲珑,色极清润。他在手中反复把玩,对按察使说:“如此石安得不爱?”

按察使面无表情。米芾将石头纳于袖中,又拿出一个,叠嶂层峦,更胜前者。又纳于左袖,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巧夺天工,奇巧之至,又对按察使说:“如此石安得不爱?”


    按察使忽然说:“非公独爱,我亦爱也!”上前揪住米芾的袖子,搜刮一空,登车而去。



奇石最能表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些大自然的遗珠,似乎可以让文人更加看透这个世界。石之丑,则不媚俗;石之怪,则其领异;石之坚,则有节操;石之润,则其高洁。苏轼也很痴迷奇石,在赤壁下,他捡得二百七十枚红黄的石子,用一古铜盆注水养之,时时观赏;他在登州寥寥几天,于蓬莱阁下,拾得海浪磨洗圆润石子数百枚,用以养菖蒲,摆在案头,白石绿植,素雅之至。九江有一人藏了一块有九峰的奇石,苏轼看后,认为它形似安徽九华山,取名曰“壶中九华”,并为之作诗。苏轼本想找机会买下,结果他的诗一出,“壶中九华”名声在外,被人以八十千钱捷足先登买走了。


苏轼在扬州得了两块异石,一白一绿,绿色的石头冈峦逶迤,冈峦上还有洞穴。杜甫诗有“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道教认为仇池山可通昆仑,达于上天仙境,于是苏轼给石头取名曰“仇池”。苏轼将两块石头置于高丽铜盆中,垫以登州白石子,以水滋养,置于几案。王诜的耳朵非常灵敏,听说苏轼有这等好石,立即提出“借观”。苏轼岂有不知王诜用意,马上作诗:

风流贵公子,

窜谪武当谷。

见山应已厌,

何事夺所欲。

欲留嗟赵弱,

宁许负秦曲。

传观慎勿许,

间道归应速。

——《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王晋卿以小诗借观,

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


将石头比作赵国的和氏璧,告诉王诜抓紧归还。哪知王诜脸皮比秦王还厚,一心想赖着不还。于是苏轼提出以王诜所藏的韩干马图来换“仇池”,这下王诜犯难了。其他朋友听说此事,纷纷凑趣帮闲作诗,有说画与石都要抢夺的,有说要碎石焚画让二人两手空空的,最终这场“官司”如何收场,不得而知。

 

文人雅玩,虽然俱都花费不菲,毕竟不是金钱,因此彼此之间抢夺之风大盛。苏轼在黄州曾作《黄泥坂词》,家里小孩随处乱放,时间久了不知所踪。一天黄庭坚、张耒、晁补之造访,三人进门就翻倒几案、搜罗箧笥,希望找到什么稀罕物。结果把《黄泥坂词》手稿给翻出来了,张耒大喜,抄录一本留给苏轼,将手稿揣在怀里扬长而去。这事第二天竟然又被王诜知道了,马上可怜巴巴地来信说:“我日夕买你苏学士的字,前日刚刚以三张缣换了两张小纸片。如果最近有书作,稍给我几张行吗,别让我再费绢了。”苏轼于是用诚心堂纸、李承晏墨,又抄了一遍《黄泥坂词》,还了笔债。


苏轼不仅仅是被抢的,他也抢别人。黄庭坚书名越来越盛,求他写字的络绎不绝,很多人以好纸佳墨作为润笔,黄庭坚有一个小锦囊,里面装满了好墨。一天苏轼将锦囊抢过来,从中寻得李承晏墨半挺,遂据为己有。黄庭坚颇舍不得:“群儿贱家鸡,嗜野鹜。”直接译成白话会很乏味:这帮小子轻贱自家的鸡,却喜欢野鸭子。


造纸术位列四大发明,墨也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当中国书生用固体的墨块在石瓦陶器上研出墨汁时,西方人还在用天然颜料写树皮或羊皮。到唐宋之交,制墨工艺已经相当高超,宋代最推崇的是南唐李廷珪的墨。据记载,李廷珪制墨,每用松烟一斤,用真珠三两,玉屑一两,龙脑一两,和以生漆,捣十万杵,坚如玉石,价与金同。中国书法和水墨山水,全靠墨色浓淡干枯点染,上佳的好墨,墨色如漆有神采,清透有层次,实在为书画家垂涎。



墨能成固体,全靠其中拌以动物胶,经过无数次捶击方能制成,随着时间久远,其中的胶逐渐退去,墨会越发好用。古时候这种伟大的手工作品,没有工业化标准,效能如何,全靠墨工。到北宋中后期,李廷珪墨已经所剩无几,士大夫家中偶有所藏,也是稀世之宝了。苏轼在黄州时,名医庞安时送给他半挺李廷珪墨。当时庞安时救了一人的命,他不要钱,只要此墨;此后将此墨赠予苏轼,只要求苏轼写几幅字。像这样的宝贝,苏轼肯定是不敢被黄庭坚等人看到的。

    

相比于奇石,苏轼藏墨成痴,好友知道此癖,经常赠他佳墨。孙觉不善书法,在侍讲经筵时经常得到皇帝赐墨,于是都给了苏轼;王诜曾一次送给苏轼好墨二十六丸,苏轼知道这些东西并不安全,就像当年在黄州时,诸友送的酒称为“雪堂义尊”一样,这些墨保不定也被人抢夺,于是干脆叫“雪堂义墨”了。


俗话说善书者不择纸笔,这话其实大错特错。苏轼对纸和笔都很挑剔,他喜欢用宣城诸葛家的笔、澄心堂的纸。澄心堂纸是南唐后主李煜推崇的上等纸张,到宋代已经非常稀少——与墨一样,纸也是放的越久越好用。苏轼有钱时会奢侈,没钱时只好将就。一次他遇到一种很差的纸,抱怨说这种纸只能当作祭鬼的纸钱。感叹说自己的字五百年后会价值百金,应有锦囊玉轴之宠,这种破纸怎能有这么好的运气过我之手,可见物有遇有不遇啊。苏轼还是过谦了,哪等到五百年,他死后三十年,就千金难求一字了。


一个小友,工科硕士男,自幼喜欢书法,手段很高明。一次出差二十多天,带去的纸全部用光,在附近遍寻卖纸店铺,都没有找到。见到一个花圈店,里面有大幅冥币出售,十块钱拎走一捆,临走时说:“用的好我再来。”店主极其惊骇,不知该如何回话。我听说后一样惊骇:这分明是苏东坡用过的只配“镵钱祭鬼[1]”的纸啊!



[1] 镵,挖,凿


歙砚 兰亭雅集

苏轼说:“遇天色明暖,笔砚和畅,便宜作草书数纸,非独以适吾意,亦使百年之后,与我同病者有以发之也。” 明代陈继儒说:“文人之有砚,犹美人之有镜也。一生之中最相亲傍。”没错,毛笔时代,读书人案头最重要的物件,就是砚台。


拓片

与奇石怪石不同,砚兼具用与赏的功能。研墨不是轻松活,《红楼梦》里晴雯给贾宝玉研墨,手都酸了,结果宝玉跑出去一整天,回来后晴雯一顿抱怨。研墨要求既快且细,省力省时。要说快,用磨刀石肯定快,但是墨汁颗粒太粗,这就形成了矛盾。苏轼给定的砚台标准是:“砚之美,止于滑而发墨,其他皆余事也。”漂亮的纹理,奇崛的外形等等,都不是第一位的,而是余事了。

苏轼在黄州时,有个道人有一方澄泥砚,这种砚在当时位列四大名砚之一。后来道人死了,他偶然在一个黄姓人家见到此砚,黄氏不知其贵,被苏轼捡漏买走了。捡了个大便宜,这让苏轼得意了好长时间。

有人拿了一块福建南平凤凰山产的砚台请苏轼鉴赏,苏轼试墨后,肯定这是一种上好的砚材,取名为“凤咮砚”,并作砚铭:

 

残璋断璧泽而黝,

治为书砚美无有。

至珍惊世初莫售,

黑眉黄眼争妍陋。

苏子一见名凤咮,

坐令龙尾羞牛后。


龙尾就是产于歙州的龙尾砚,也叫歙砚,宋时已经名扬天下。苏轼说龙尾砚成了“牛尾巴”,因此得罪了歙州人。他派人去歙州买砚,歙人说:“何不只用凤味石?”其实苏轼并无贬低龙尾石之意,他为友人题龙尾砚铭:“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成为龙尾砚的最权威评价。后来,苏轼用家传宝剑同友人换了一方龙尾子石砚,终于遂了心愿。


歙砚 水舷坑

对于这种收藏之癖,他说:“仆少时好书画笔砚之类,如好声色,壮大渐知自笑,至老无复此病。昨日见张君卵石砚,辄复萌此意,卒以剑易之。既得之,亦复何益?乃知习气难除尽也。”


都官郎中杜君懿有一方风字砚,端溪紫石,下墨如风,相传是唐朝宰相许敬宗的遗物。苏轼开始不信,后来渔人在杭州江中捞出一个铜砚匣,其中有“铸成许敬宗”字样,用以放砚,严丝合缝,方确凿无疑。杜君懿说:“家中没别的好东西,我死之后,求子瞻为我作墓志铭,以此砚做润笔。” 杜君懿死后,儿子持砚求上门来,苏轼因不为人作墓志铭,坚辞不受。对有收藏癖好的人来说,能抵御诱惑,不为物所囿,并不多见。现实中一些人被别有用心者投其所好,进入彀中,屡见不鲜。


李廷珪有藏墨诗:赠尔乌玉玦,泉清研须洁[1]。避暑悬革囊,临风度梅月。墨最怕的是开裂,李廷珪的诗的确是藏墨真言。有人藏了很多李廷珪墨,不许人磨,苏轼听到后说:“非人磨墨墨磨人,你不磨墨,墨就磨你。”写字的人,号称砚田笔耕,磨着磨着就老了,而当“人书俱老[2]”之时,才会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


[1] 研,即砚。

[2] 唐 孙过庭《书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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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6:第十八章 西园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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