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新:“以人生为节日”与“诗意地栖居” 丨《书中与路上的风景》面世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商务印书馆汉语中心 Author 高建新
涵芬学人随笔
近日,由高建新教授所著的《书中与路上的风景》在商务印书馆出版。高教授是学者,是诗人,是作家,是摄影家,是旅行家……众多身份合于一身,使其文字洗练,境界开阔,气调高远。
今日分享其中一篇《“以人生为节日”与“诗意地栖居”》,敬献读者。
“以人生为节日”与“诗意地栖居”
文丨高建新
不止一次读丹纳的《艺术哲学》,每一次读到“希腊是一个美丽的乡土,使居民心情愉快,以人生为节日”(《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63页),心都会为之一振,沉思良久。我们是以节日为节日,希腊人是“以人生为节日”。“以人生为节日”,道出了希腊民族的精神气质和超越寻常的价值追求。因为“以人生为节日”,所以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每一年都是快乐的,一生都是快乐的。当太阳冲破地平线带着她的光焰冉冉升起的时候,兴高采烈、充满欢喜的一天便又开始了。说到底,人只有一生,愁眉苦脸、满腹牢骚也是一生。
“以人生为节日”,一生过的都是审美的生活、艺术的生活。他常会以审美的态度、艺术的心情面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丹纳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在希腊旅行很久,告诉我说,往往一般马夫与向导在路上采下一株美丽的植物,整天小心翼翼的拿在手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慎重放起,第二天再拿着欣赏。”(《艺术哲学》,第265页注)就追求审美生活而言,一个所谓的贵族不会比一个马夫更道德和高尚。“以人生为节日”,必定为活着而欣喜,为思想而欣喜,为创造而欣喜,更为欣赏到美景、美物而欣喜。“以人生为节日”,就不用刻意地准备什么,等待什么,不因为等待而丧失了享受人生的好时机。“以人生为节日”,就不会挂怀得失,从而破坏生命的大快活、大和谐。
由丹纳的“以人生为节日”联想到荷尔德林的“诗意地栖居”,这其实是一个话题的两个方面。第一次看到“诗意地栖居”这几个字是在北京大学南门东侧由汪曾祺先生题写的“风入松”书店,那还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个阳光明媚、和风习习的秋日午后。也是这次,办了一张“风入松”的会员卡(会员号:001047),买到了孙周兴编选的《海德格尔选集》,回来很认真地读了一阵子。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想,如果身处的世界嘈杂纷乱,如何才能“诗意地栖居”?“诗意地栖居”究竟需要怎样的条件?“诗意地栖居”原话出自荷尔德林的箴言诗《万恶之源》:
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
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我要说
星光璀璨的夜之阴影
也难与人的纯洁相匹。
人乃神性之形象。
这段话见于《海德格尔选集》(上册,第470页),经海德格尔的引用、评说而蜚声四方、家喻户晓,海德格尔正是从荷尔德林的诗中发现了人“诗意地栖居”的形象。构成这段话的几个关键词“劳绩”“诗意”“栖居”“这片大地”,看似简单,但仍需要做一些解释。“劳绩”,即功劳、功绩;劳动的成果。白居易《翰林待诏李景亮授左司御率府长史依前待诏制》:“某官李景亮:夫执艺事上者,必揆日时,计劳绩,而后进爵秩,以旌服勤。”“诗意”就是超越功利、不计现实得失,听任性情自由、自然地流露;“诗意”就是审美,寻求如诗里表达的给人以美感的意境。在海德格尔看来,“诗意”不是“附加于栖居之上的一种装饰或额外的奖励”,是发自内心的、不假外力的。“栖居”,栖息居住,在海德格尔看来,“栖居,即被置于和平,意味着始终和平地处于自由、保存和把每一物都庇护于它们的本性中的自由氛围中”([美]帕特里夏·奥坦伯德·约翰逊:《海德格尔》,张祥龙译,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94页)。“这片大地”,我以为是指我们每个人生息繁衍、直至死亡都不能离开的土地。彭富春将此句译为“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海德格尔:《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188页)。海德格尔说,“诗意并非飞翔和超越于大地之上,从而逃脱它和漂浮在它之上。正是诗意先使人进入大地,使人属于大地,并因此使人进入居住”(同上,第189页)。“此大地”非“彼大地”,“此大地”对中国人而言,就是脚下这块每日、每时都触碰的苦难又深厚的土地,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海德格尔说:“诗意地栖居就是保持慈爱与人心的同在。”(《海德格尔》,第95页)面对喧嚣的尘世,保持心灵的宁静和充实,不受得失的惊扰,身体自由,让慈爱长存心的深处,庇护万物于自由的氛围中,这才可能“诗意地栖居”。
这使我想起了陶渊明和苏东坡,在东方古代的中国,陶渊明、苏东坡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敢“以人生为节日”“诗意地栖居”的人。陶渊明饱受物质贫困的折磨,却志情高远、趣味悠然。“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是“慈爱与人心的同在”的范例。别人是“爱屋及乌”,而陶渊明则是“爱乌及屋”。在东方古代的中国,陶渊明、苏东坡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敢以人生为节日的人。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陶渊明总是以一种充满诗意的眼光审视处在无限时空中的有限人生,在生活中处处发现美并悠然地欣赏美、享受美。他在《自祭文》中总结了自己的一生:“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他听到稻田的流水声,“倚杖久听”,满怀感慨地说道:“秫稻已秀,翠色染人,时剖胸襟,一洗荆棘,此水过吾师丈人矣。”(《云仙散录·渊明别传》)在陶渊明眼里,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稻田的流水声爽耳清心,怡情养性,能洗尽胸中尘滓,灌溉出的是希望是丰收,给人的教益远胜过师从品德高尚、阅历丰富的老者。陶渊明的朋友颜延之也称颂他:“心好异书,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汲流旧,葺宇家林。晨烟暮霭,春煦秋阴;陈书辍卷,置酒弦琴”(《陶徵士诔并序》)。在青苍的庐山脚下,耕耘、读书、写作、饮酒,欣赏自然美景,与农人往来,清爽干净,自食其力,拒绝贪欲,就是陶渊明想要的生活。正因为如此,在后世人们的心目中,无论是何种人情、物象,只要一与“陶”字相连,如陶诗、陶书、陶酒、陶琴、陶菊、陶篱、陶庵,就立即能产生动人心魄的美好境界,成为清爽至极、高洁至极、绝去尘滓的艺术化的生活象征。
“乌台诗案”苏东坡大难不死,侥幸被释,出狱后被贬黄州。从元丰三年(1080)到元丰七年(1084),苏东坡在黄州度过长达四年的贬谪生活。“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临江仙·夜归临泉》),“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送沈逵赴广南》),是这一时期生活的真实写照。物质生活困难,精神生活也困难。在这种处境下,苏东坡渴望借酒浇愁,却苦于生活拮据,无酒可饮,官酒价贵而质劣,于是只好自己动手酿酒。酒曲不好,加上酿酒的技术又很一般,酿出的酒自然是苦涩难入口。人要是落入穷途,就是一事也难成啊!感叹之后,东坡转念一想,酸甜甘苦诸味,不过暂时过口一尝而已,又何足挂怀!既然酒的本质作用是醉人,那又何必在乎佳与不佳呢?虽说客人不喜欢,但客人的喜怒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东坡于是释然了。不仅如此,苏东坡还描述了自己的一件饮酒乐事:“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西江月·小序》)这简直就是一首优美至极的抒情诗。其词曰: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在贬谪中能以如此的态度对待生活,没有旷放的胸襟、乐观的态度是不可想象的。执着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使苏东坡真正做到了进退自如,无论顺境、逆境都能保持浓郁的生活情趣和旺盛的生命活力。虽说酒量不大,也不能像李白那样完全地沉醉其中,但苏东坡描写的醉中景象极美,充满诗情画意:“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在火红的夕阳斜照江天之时,醉脸生春,一派和融。“醉中吹堕白纶巾,溪风漾流月。独棹小舟归去,任烟波飘兀”(《好事近·湖上》),描绘的也是极其美好的醉酒图:在醉酒中,被风吹坠的白纶巾翩然飘入了澄碧的湖水中,溪流上正有皎洁的月光洒落,随波微漾,闪闪烁烁,如砌玉铺银。在天水一片空明之时,独乘小舟归去,一任烟波飘荡。试想,如果没有如此的洒脱和悠然风神,苏东坡如何度过一贬再贬、直至海南的苦难生涯。
陶渊明和苏东坡一生遭遇艰难、屡逢困境,却把脚踏在了坚实的大地上,踏在了这片养育他们的古老而苦难的土地上,是“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的人,是真正的大地之子。这样看来,要想“以人生为节日”与“诗意地栖居”,至少还需要以下几方面的条件:
一是要劳作。要通过自己的劳作获得属于自己的生存,这是“栖居”的物质基础。
二是处变不惊、从容应对,深刻感知生命的尊贵,感知大地及大地上的苦难人们,而后“栖居”大地。
三是听从心灵的召唤,无条件护卫心灵的自由和自然,这是“栖居”的精神基础。
四是时常怀有艺术的眼光和审美的心情面对世界,这样才能入目成美,充满“诗意”。
“以人生为节日”与“诗意地栖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只有“以人生为节日”,才可能“诗意地栖居”;只有“诗意地栖居”,才可能“以人生为节日”。“以人生为节日”也罢,“诗意地栖居”也罢,实际上是一种活法,是一种人生态度,体现的是个体生命要在有限的时空中超越自我、活出自我的洒脱与精彩。
原载《学习时报》2014年3月10日,《人民日报》2014年3月28日第五版以《以人生为节日》为题转载,收入本书时有增改。
图书信息
《书中与路上的风景》
高建新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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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为“涵芬学人随笔”系列丛书之一种,作者为内蒙古大学高建新教授。全书约二十万字,插图数十幅,分为四辑,共收录了高建新教授的学术随笔、散文三十余篇,所涉内容广泛,既包括山水风景、旅行见闻、人生感悟,也包括论著的前言后记及对历史人物、文化事件的追记与缅怀等,从中可见作者努力开掘的情感与审美世界。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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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高建新,呼和浩特市人,内蒙古大学中文系教授,内蒙古大学人文科学学部委员,汉语言文学系系主任。198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文艺报》《草原》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200余篇,另有《自然之子——陶渊明》《诗心妙悟自然——中国山水文学研究》《酒入诗肠句不寒——古代文人生活与酒》《骏马追风舞——唐诗与北方游牧文化》等学术著作。
“涵芬学人随笔”
丛书简介
“涵芬”,涵宇内芬芳之义也,既具商务特色,且能体现出本丛书之特点。丛书所收,既非谨严的学术论著,也不完全等同于纯文学的创作,而是追求一种介乎二者之间的跨界——学术随笔。其特点在于既有相当的学术价值,又具有较强的可读性。文笔则追求活泼有趣,能让一般读者在较为轻松的阅读氛围中有所获益。丛书作者均为活跃于当今文史哲等研究领域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大家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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