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 | 花
花
小区里有七八座楼排成一列,楼有正面背面,正面的大道里通常是一排平房车棚,背面是楼宇的单元入口。我把有车棚的一面称为正面,是因为我家在一楼,一楼的院子会开一个大门,除了一楼的住户,其他楼层只能从背面的单元入口进入。
我的童年一直弥漫着一股股淤泥的味道,从紧贴小区东面的那条腌臜的护城河到所有楼宇的背面,下水道终年堵塞而污水横流的背面,那股淤泥的味道带着一种既青又绿的黑色从天上遮盖到地面,走在其中,好像浑身的毛孔都被其浸透。从家里后门出来,出了单元口,就是两个下水道井盖,这里的水泥井盖通常都盖不平,或碎裂一角,泡烂掉的卫生纸和其他秽物从里面流淌出来,漫延到整个街道。这层污水终年如同一个浅浅的湖,地面与其生为一体,在仅有的两次治理中,下水道系统通畅了一个月,在那一个月,没有污水覆盖的地面带着无数细小的褶皱和干裂的黏稠物痕迹,如同被烧灼的皮肤。
常年阴雨的小区穿过一条护城河,据说河底潜藏着一条巨龙,眼睛有自行车轮胎那么大,身上的鳞片结实,且通体发亮,它白天沉在淤泥里,夜晚出来活动。但这个据说很快就被推翻,理性的小区人民认为,这条河是人工开凿,没有天然的精气,河水浅,没有藏神兽的样貌。另外,河东人由于不通自来水,常在河水里洗衣服,于是河西人就往河里倾倒屎尿,后来河东人就不在河水中洗衣服,这是人性阴暗挤兑灵兽的证明。
理性的小区人民还认为,造这种谣的人在中世纪的欧洲是要被执行绞刑的。可惜传说还在萌发阶段就被批斗,说自己看到巨龙的小孩,受到邻里的指责,被挂到树上供人瞻仰。撒谎者三次就基本毙命,不是因为撒谎,而是因为撒谎的人少。
在这个不具备美感的小区里,每座楼宇后面都有一排不通畅的下水道口,每个单元正对一口,源源不停地涌动着粪水,催生出了一片汪洋湿地。
在七号楼正面,是细长的瓦房车棚,居民代步工具基本是自行车或摩托车,共享集体车棚。车棚里分成两排,一排自行车,一排摩托车。车棚东段分割出一个小房子,供人居住。看自行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黄枪,而我每次想到要直呼其名都觉得极不合适,但同龄人又没有人称他黄叔。
这间破屋子像城市所有的破屋子一样,终日滚进一股小便的味道,人们成双结对地在各个墙角随地小便,每个人都可以用尿滋出一幅山水画。
我还记得那个神话覆灭的夜晚,想要给不具美感的小区缔造一个传说的黄枪儿子——小峰——高举着一个像龟壳的东西,大声嘶吼:龙鳞!
在一堆篝火的映照下,居民们各个脸红脖子粗,极力地要打压这个佝偻的少年。他们高声呐喊:龟壳!我从人群的夹缝里看到黄枪尴尬地立在那,又似乎听到小区里比我年纪稍大的愚蠢青少年喊着“龟头”的字眼。
先承认是龟壳,私下里你可以当作龙鳞。黄枪安抚自己的儿子说。
小峰愤怒地扫了一眼黄枪,黄枪脸上一阵惭愧。
小峰细弱的小胳膊乏力地颤抖着,龟壳仍高举头顶,换作我,龟壳也许早已摔到地上。他声嘶力竭:龙鳞!
伴随着居民整齐统一的讨伐声,我看到惭愧的黄枪把儿子捆上了树,他的眼睛在火光里闪烁了一下。也许连小峰也没看到黄枪面罩后面流下的眼泪。那是坚信不是龟壳的眼泪。
十几年前就丧失信仰的小区,不会允许一条浸泡在自己屎尿里的龙存在。
那天中午我穿着父亲的拖鞋,骑着一辆奇丑无比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我每日都祈祷它被偷走,它看起来比废铁还要丑,只是有个形状,它一直到躯干即将断掉都硬朗地活在我的生活里。其实我完全可以不骑,然而在虚荣心和懒惰的斗争中,基本上都是懒惰控制了行为。
自行车从家中的院子里被推出来,在门框那咯噔一下,抖落些许红锈,这一个震动使得从院门到商铺的路上,都留下一条浅浅的淡红色痕迹,风一吹就变得更淡,斜斜地晕染开。
这条线是带着美感的,只是我在面条店遇到了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她们看我的第一眼,就注视着我那斑驳的大拖鞋还有那条长长的红色锈迹。之后的几年我每次回忆起那天中午都在想这件事。等我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不会细致到那个层次时,也逃脱了伴随我整个童年的那份混合着大粪味道的羞耻感。
你干吗去?裘子怡的好朋友说。
原本打算在这个小卖铺购物的我愣了一下,掉转车头。
买面条。我说。
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爽朗地笑了,尽管我知道裘子怡笑起来像个水果,我的脸还是嗖一下就红了,爆竹一样。我困扰的是,究竟是那双大拖鞋还是红色锈迹,让她们突然爆发出那么爽朗的笑声。
我骑着车绕过小卖铺的门,打算去另一家,但我的自行车并没有停止抖落锈迹。我想在她们的眼中,那必定是一个浑身围绕着微妙臭气的人还有自他的破车轮胎底下延伸出的一条线。
我一路都在想为什么要去买面条,因为何铁在我家。
七号楼距离学校很近,走路只有五分钟路程,家远的如果中午需要午睡,就去家近的同学家里。我不喜欢招待人,原因是母亲在六岁时就跟人跑了,这当然不是我父亲陈江告诉我的,是小区的嘴告诉我的。
小区的嘴长在街口。只要我想知道什么事情,便会来到小区的嘴附近,在心里默默念着想知道的事情,等待一会儿,就可以聆听到答案。这张从街口一棵柳树旁生出的嘴,夜色里包裹着一层雾气。小区的嘴是两个麻将桌,一桌中年女人,一桌老太太。夏天的时候,洗牌的声音咀嚼不停,老太太纷纷敞开衣襟。
小区的嘴告诉我,时间可以模糊掉性别。
本文原载译林出版社《大象席地而坐》一书
为胡波长篇处女作小说《小区》节选
胡迁从未发表的长篇处女作《小区》:小区的下水道污水横流,住在三单元的女人赵湘被杀,车棚管理员黄枪被当成了替罪羊,他不得不开始关注小区的变化,并慢慢发现了藏在每个住户身上的秘密……正是这部写于2011年的长篇小说开启了胡迁的创作之路,犀利的社会洞察、别具匠心的文本结构和叙事手法都呈现出高度浓缩的戏剧张力,而压抑的基调也铺垫出胡迁在其后小说写作中不断强化的主题:世界是一片荒原。书中收录的为2017年5月胡迁重新修订后的版本。
“我自己的电影作品,时空都很密集,《大象席地而坐》讲的也是一天内发生的故事。我觉得最有魅力的是事件和事件中间那漫长的空隙,回忆与当下的留白,情节发生后深不见底的空洞,这些对我的吸引力远大于只是叙述情节。”——胡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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