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海曲:蚝养殖背后的资本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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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历时一年多,从赤溪蚝业发展历程出发,以首批推进技术革新的养殖户作为主要访问对象,试图理解技术革新对人的发展产生的影响,以及当地社会随之发生的变化。文章分为三个部分推送,本篇为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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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能够实行食物分享的群体比不这么做的群体更有机会生存:争夺资源通常会主张过度开发,而因所有权引发的争端会促使群体分裂。
——Standage T. 《舌尖上的历史》
1
蚝苗产业的局中局
纵观赤溪蚝苗产业发展历程,赤溪最初几个发现蚝绳吊养法的蚝民,或许具有关键历史意义。近些年来,随着加入养蚝大军的人数激增,赤溪蚝苗产业规模迅速扩大,小镇的生活发展模式同时也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
这听起来非常励志,实际上却是一个“学历一般的小职员在北上广买房”的故事[1]。
换句话说,他们有资本进行技术尝试和规模扩大。最初不满足于滩涂小范围养蚝苗,想要扩大规模的几个蚝民,确实文化水平不高,但他们并非“一无所有”。90年代,他们在深圳拉货、打工,已经累积了不少钱。这二十多年的发展过程中,除了蚝苗产业本身的效益,他们的投入资金还来源于其他投资买卖。台山核电厂建设时需要征地修路赔付的资金,也给蚝民们的养殖加了一把力。如今,小甘家族蚝苗养殖的年产量是早期的几百倍。
这或许是一场“资本的游戏”。在部分蚝民看来,养蚝不是一般的渔业劳作,而是一项有风险且难以捉摸的投资。他们用其他地方赚来的钱投资到蚝苗产业,又将蚝苗销售利润分配到不同投资。随着入局者越来越多,门槛也因资本投入而逐渐垫高。
早期可能几万元就能打一个蚝排,如今却要几十万,除了人工成本升高的因素,还有资源瓜分的代价。就像不是所有的土地都适合种樱桃,也不是所有的位置都适合育蚝苗。海水的咸淡程度、含氧量,海浪的大小等等,都会影响到蚝苗的养成。当蚝排越来越多,里面的(即靠近海滩的)蚝排就更难被蚝的受精卵附着。为了有更好的产出,蚝民们往外发展。
“以蚝苗养殖来讲,近两年,因为不断往外海发展,里面的海域已经很难上到蚝苗了,所以近海的海域基本无法养殖了。现在从岸边坐船到最外海一个蚝排,都要半小时以上,以前是不敢想象的。而且,养殖密度大,蚝的生长速度也越来越慢了。有些地方还上不到蚝苗。”
●蚝民们从海里取出纳苗不佳的蚝绳,他们将这一捆的单位称为“一条”。
此外,随着蚝排规模增大,所处位置越来越远,蚝排主的管理成本也增加了。小甘家族偶尔也会遇到搭棚架用的树干、棚架上吊着的蚝苗被盗走的情况。近年,曾有两个规模较大的蚝排主为了争夺某个码头发生利益冲突,演变成群殴事件,先后被人举报进了牢狱。部分蚝民曾经在海域“无人区”打蚝排,也因破坏生态正面临相关部门的拆除。而这“无人区”曾经衍生出“保护费”业务。有些人会拿着自己有的滩涂合同说明这块地是他的。由于合同上注明的范围无法实际丈量,说是便是吧。
如今,蚝苗产业已经发展到让大家不知不觉掉入了怪圈——想走出去的停不了,想进来的人卡中间。甘爸他们在几年前其实已经不想再投资蚝苗产业,然而其他人都不停地打蚝排,争取更多的蚝苗生产空间,此时若是停下来,不仅前期打下的蚝排无法产出蚝苗,未来也没有剩余空间能让养殖事业再度重启。而小甘虽然已经感受到了近几年参与人数过多、生态环境变差、蚝苗几近饱和等情况正导致产业可能正在走下坡路,但依然相信这是暂时的情况,投入了总有可能获利。去年,他和朋友合伙投资了几十万打了个蚝排。可惜,蚝苗产业持续下滑,小甘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以成本价卖出蚝绳。
“最近几年人们打蚝排打得太多了,太密了,‘蚝’都没法吸收营养。简单说来,人类的贪婪和无序发展破坏了海洋的‘风水’,风和水都没法流动。现在政府要拆除部分蚝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小甘见证了家族的拼搏史,自己尝试掺和却没有成功,感慨道,“虽然看起来好些人赚了钱,但真正赚钱的很多都是早期的那批人。后来加入的其实都亏了。因为赚钱的那批人比较有资源,如果这边的海域不行,还可以移到另一边海域,其他人根本动不了。如果不是因为有我爸帮忙看着,我可能也不会加入。”
●挤在海滩上不计其数的蚝绳。
当这个行业涌现大量的参与者,纷纷想来分一块蛋糕,这蛋糕很可能因为手忙脚乱而糊掉。或许,只有在2016年之前进入蚝苗养殖局的蚝民才比较好赚到钱。确实也有一些帮别人打蚝排的“壮士”通过积累工钱,自己打了个蚝排,或者跟他人合伙经营一个蚝排。然而,一些海外打工的华侨积累了几年资本,请当地人管理或自己回来处理,却没有搭上发展的列车,耗尽资金离去。2017年曾有大公司想进来大力发展,却只能铩羽而归。近三年,蚝苗产业陷入低迷。一蚝民说,“2017年之后突然就回来很多人打蚝排啦,大家都没有赚到钱,能怎么办,就在大海里留下一堆垃圾(即蚝排)然后又出去打工咯。”
2
自然的反噬
蚝苗养殖并非只有近几年才受到冲击,神奇的是,每次冲击几乎是在大家满载而归之时。
通过蚝绳吊养法扩大养殖规模后,小甘家族的养蚝收益在2010年达到小高峰,结果,就在大家信心满满准备大展拳脚之时,2011年10月中旬各大报纸都刊登了一则关于“珠三角生蚝被曝重金属含量超标数百倍”的新闻[2]。受新闻影响,蚝产业陷入低迷,但没有浇灭蚝民们的热情。他们觉得新闻没有具体指出是哪里的海域,而且一般人也不会经常吃蚝,所以没有担忧蚝的问题。但他们没想到,即便消费者敢吃,来提货的“蚝老板”也减少了,2010年投入的蚝苗,足足卖了3年多。
在此期间,部分蚝民开始尝试养大蚝。他们先在赤溪沿岸海域养了蚝苗,再转移到另一个海域(通常是另一个镇或更远)把蚝苗养成大蚝。为了度过这几年的低迷期,小甘家族在寻找养大蚝的合适区域的同时,接了一些小的涵洞工程来做,经常弄得满身水泥回家。
这种状况延续到2014年,转折点才莫名其妙地出现。新投放的蚝绳忽然长出了品质较好的蚝苗,逐渐畅销起来,成为养殖户的人增多。
●2017年的“天鸽”台风来势汹汹。图源|网络
2017年,小甘家的蚝苗事业迎来第二春,然而这是在其他蚝民颗粒无收的状况下取得的成就。2017年,是台风天鸽到来的年份。风开吹之前,大部分人家的蚝苗都出现异常,一直都没有附着好。因此,部分蚝民不敢冒风险,都把长不出蚝苗的绳子以成本价卖出。而另一些蚝民,如小甘家族,布局比较大,在赤溪黄茅海的不同范围内都有蚝排,其中一片海的蚝苗成功附着。这片海还因此被甘家称为“风水宝海”。当年的蚝苗出货之后,他们便把其他蚝排的蚝绳都转移到这边。另外还收购了其他人的蚝绳,都放到这块“风水宝海”来。
●赤溪与珠海之间的蚝排分布粗略图,赤溪沿岸蓝色线所示为赤溪蚝民的主要劳作范围。非赤溪沿岸地方也有一些,在图上未标识。虽然在地理图上,这看起来是同一个海(黄茅海),从行政区域来看范围也不大,但依据赤溪蚝民的劳作感受,这跨度在生产上已经有巨大差异。因而蚝民们将赤溪沿岸的黄茅海划分成不同片区,通常用那片海所靠近的地方来命名。
“有时候海就是这么奇怪,像是有条线为界,这边的就不行,那边的就行。”
小甘回忆道,当年的丰收,也许就是因为台风“天鸽”。台风过后的蚝苗不仅长起来,而且越长越好。人们猜测或许是台风搅浑了海水,带来了蚝“喷出来的粉”(产的受精卵)。
那台风对海水的“搅动”是否为重要的影响因素呢?2018年号称比“天鸽”更强大的“山竹”,似乎让这个答案变得迷离。“山竹”在赤溪隔壁镇登陆,而蚝排再一次度过了惊险时刻,却没有获得第二轮新生。已长成的蚝苗在台风海浪中剧烈撞击,反而没有了之前的“美貌”(蚝绳在撞击中打掉了部分蚝苗,附着在绳上的蚝苗少了许多),小甘家族不曾想到这竟然是新一轮低迷的征兆。
2018年卖了去年的蚝苗,新的蚝苗又长得不好。而这种态势在2019年更显得恶劣。好不容易育出了苗,等来了第一个“蚝老板”提货,卖出了一百万条。谁料一个月后,甘爸竟然收到了老板的投诉,嚷着要退货,说这蚝苗不是“纯种”的白蚝,而是黄蚝或者杂蚝,长不大的。这可是历年来的第一桩事情。
其他蚝民也遇到了蚝苗不“纯”的问题,有些人打算将这些绳子移到福建或其他地方尝试“人工育苗”。也许这会成为赤溪蚝苗产业的新一轮发展契机,不过各地的人工育苗都在试验阶段,成本非常高。
小甘家族现在偶尔还会听到一些赤溪蚝民说:“某某人工育的蚝苗好像成功了!”,甚至新闻报道也发过“人工培育的蚝苗阶段性成功”许许。但在小甘眼里,真正的成功应该是蚝苗能在海里长大,并且能出货,因为人工培育的苗不一定茁壮。人工育苗,就是在岸上整一些池子,通过人工干预的方式调整出适宜蚝喷粉、上苗的环境。这样的蚝苗更像是温室里的花朵,投入海中往往经不起风浪。甘爸等一代人已经拼搏了一辈子,不打算参与这个局。
●蚝苗人工繁育车间。图片|网络
而当年的“风水宝海”也无力回天,“海已经浅了。泥油(海泥)随着海浪进来之后,无法随着离开,海滩就越来越浅了。这是大自然的现象吧。不过这几年大量的蚝排加速了这一现象。特别是某个海的蚝排,已经被海的泥油埋了一半了。”
究竟如何才能成功?目前还没有人能摸准大自然的脾气,人们猜测养殖失败的原因,除了蚝排越来越密,还可能是附近建起的核电厂所排的水影响了海洋生态。他们听说为了不让蚝苗附着在排水管上,厂方有时候会放一些药。事实是否如此,谁也说不准。“但人们总是需要找些原因安慰自己的。”
如今蚝绳上长了很多他们称之为“咸水螺”的东西。“如果蚝长了这么多就好了。这些咸水螺会整死蚝的,抢占了生存空间…如果是青口还好,青口还能卖出去,这个……(苦笑)一般不值钱的东西生命力都比较强。”
●蚝绳上还长了很多“咸水螺”,估计是这些生物“抢”了蚝的营养,导致部分蚝死亡。摄于2020年4月。
最近一次,甘爸将某个海域的大蚝提出来放到码头边,叫甘妈去开蚝(撬开蚝壳,取出蚝肉)。甘妈看到“大”蚝一脸嫌弃,吐槽这些长得不好,三四年了不仅长得不大,蚝肉还透明得像“眼镜”一样。“亲戚家的孩子出国时放下去养的,人家都要回来了,蚝还是这么大,都养瘦了。”
●左图:品质较好的大蚝,此图片由甘妹提供,摄于2018年2月;右图:甘妈描述“透明得像眼镜”的“大”蚝,摄于2020年4月。
如今,不仅是赤溪镇,整个蚝产业普遍面临着蚝苗减产、上苗品种不纯的情况,为了应对这个危机,很多地方都在探索人工育苗的方法。且不论“温室里的花朵”究竟如何应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这一问题,即使人类真的探索出了这一技术,造福的是哪些人呢?
掌握技术本身对于部分人而言就是难题,何况这种技术门路是由资本砸出来。如此,是否会衍生出新的资本游戏呢?
3
余思:技术的追问
驯化,是人们将野生动植物的繁殖过程变为人工控制下的结果,这个转变往往离不开相关驯化技术。史前渔猎采集,古代投石采蚝,近代水泥柱滩涂养殖,现代胶丝绳近海吊养,以及正在探索的人工养殖方式等,从人类驯化生蚝的过程中,我们不难看到技术的发展如何让我们更高效地“生产”蚝,又如何一步步向大海更深处“挑战”。
技术,让我们生活更好吗?我们通常将技术理解为“工具”的使用。无论是从小到大接受的历史教育,还是当前渴望技术革新的主流论调,我们理所当然地将技术当作进步的标志。技术越广泛应用,社会越进步。如果我们只是看赤溪案例的表面繁华,或许都会不经意得出这样的结论。
“技术”在发展的同时,也在建构着人[3]。首先,人也成为了技术操作的对象,无论是身体状况抑或对身体价值的认知,随着蚝绳吊养法技术的应用而改变;第二,蚝绳吊养法影响的不仅是人们的生产方式,还波及到了社会生活方式和工作价值取向;第三,技术越发展,跟资本的纠缠就越深,所设置的门槛更容易固化人们原有的阶层或地位;第四,技术使用所带来的开发便利性和利润空间,诱导着部分人群的竞争和关系恶化。
未经追问的技术是可怕的。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学基础》的开篇就指出:“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无条件地被认为是善的事物,除了善的意志。[4]”也就是说,人类在使用技术达成目标的过程中,只有带着善的意志,技术才是为善的工具。而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与古代技术最大的区别在于,古代技术顺应自然之力做一些事情,而现代技术迫使自然之力按照人类设定的目的做事情。
若技术所被赋予的意义仅仅是从大海中“捞金”,缺乏价值理性的约束,技术的反噬也在不久后出现,或破坏了人们原本的生产空间。海洋环境变化,必将导致部分入局者的放弃。又或者,这一切将迫使人类走向技术的深渊——期盼通过人工育苗来解决海洋环境对产量的限制。
- END -
附注及参考资料 (上下滑动阅读)
[1]这是曾经风靡的段子,小职员学历一般、求职碰壁,最后在北京某家IT公司做小职员,制定了五年买房计划,辛辛苦苦努力拼搏,最后靠五年来积攒的5万,加上父母给的495万,买了房子。
[2]广东生蚝重金属超标 折射“双重安全困境” http://news.ifeng.com/c/7faXL4KWMJ7
[3]董峻.技术之思——海德格尔技术观释义[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0(12):19-24.
[4]康德. 道德形而上学基础[M]. 九州出版社, 2007.
- 这是食通社第 232 篇原创 -
作者
察析
社会工作者。追问生活,书写故事,在觉察中寻找独立和自由。公众号:察析
本文作者入选由社区伙伴PCD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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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棒恩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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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溪“耕海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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