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也说冯耿光与梅兰芳(四)

马甲君要努力 梨園雜志 2022-05-01

日推送之原创文章作者,为「梨園雜志」公众号主编之好友@马甲君要努力 ,该文章首发于新浪微博,今得到授权,将在近几天分期发布推送。如今学界与公众视野中,对于建国前「梅党」的研究,多停留在齐如山,而对冯耿光、吴震修、李释戡、许伯明等真正的「梅党」核心人士,则由于种种原因,虽也有所提及,却多以「二手文字」为本,流于表面。马甲君此文,以梅兰芳与冯耿光之交往历程为主线,梳理搜集了大量民国时期的原始资料,旁征博引,对于解读梅兰芳其人其艺,给予了我们一个没有触及的角度,力荐阅读!此为第四篇,也是完结篇,讲述建国后梅冯之情谊与结局。


-尾声-

从上海到北京:

资本家冯耿光和一代完人梅兰芳


 现在网文总结梅兰芳和梅党的历史,总爱说建国后梅党解散,齐如山赴台,以冯耿光为首的老牌资本家们留在上海靠边站,圆融的梅兰芳一人奔赴新政权的首都,历三朝而不倒,“孤独”的成为一代完人。期间很爱用的典故就是说第一届全国政协代表大会,久未谋面的冯梅相遇,冯六爷说“梅兰芳同志你好”,梅酸楚的回答:“六哥跟我生份了”。

 笔者查找大量资料,其实对这句话是否真出自冯梅口中深表怀疑。

 第一,目前可以找到的这句话的出处,出自陈凯歌电影《梅兰芳》剧本中没有拍出(或是拍出后被剪辑掉了)的部分:

 “在电影《梅兰芳》原剧本中有这样一场戏,解放后英达扮演的冯子光当上了政协委员,在开全国政协会议时碰到了同为委员的梅兰芳,冯上前客套地招呼:‘梅兰芳同志,你身体可好?’然后寒暄几句就走了,后来梅兰芳十分伤心,说‘六哥和我生分了’”。现在我们看到的版本,故事结束于1945年,英达曾表示“不幸没有机会描述了。”

 第二,笔者通过书信集中50年代旁人给梅的信件,和许姬传等当时人的回忆录,甚至是几张老照片上,发现冯梅两位在建国后也是往还紧密,甚至很有可能冯六爷建国后是跟着梅半定居在北京的。

 1949年,梅兰芳北上参加全国文代会,冯耿光设家宴为梅兰芳送行,作陪者有李释戡、狄平子、许姬传等。席间冯耿光劝梅兰芳著书立说,以便为后人留下点资料。《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就是在此建议下搞起来的。在创作《舞台生活四十年》时,初稿由许姬传(梅的秘书)自天津寄上海许源来(许姬传之弟),许源来接到稿子后,找到冯耿光、吴震修、许伯明、舒石父等“梅党”朋友,推敲、修改定稿,留下了那段纵观整个回忆录难得的怀有个人感情的评语:“我跟冯先生认识得最早,在我14岁那年,就遇见了他。他是一个热诚爽朗的人,尤其对我的帮助,是尽了他最大努力的。他不断地教育我、督促我、鼓励我、支持我,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可以说是四十余年如一日的。所以在我一生的事业当中,受他的影响很大,得他的帮助也最多。这大概是认识我的朋友,大家都知道的。”整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提到亲友时,冯总裁总是带个“最”字的。

 1950年,梅在上海中国大剧院演出,冯总裁全程观看,许姬传有篇《两封信》里说“最近发生两封信的趣事,第一封信是去年七月(1949年),我陪梅先生第二次北上,到了六国饭店、第二天我写了一封很详细的信寄给梅先生的老友,这位老先生与我的堂兄在日本士官同学、他是最关心梅先生的出处问题,多少年来,对于政治思想上有很正确的指示和启发,梅先生得他的熏陶最多,所以这封信,我用墨水笔在两张洋信纸四面,写满了蝇头小楷。以后接到他的回信,同我去信不大对头。前天在戏馆看见这位老先生,他说:“真奇怪,今天我接到你去年七月里发的第一封信,另外附了一封邮局道歉信,它这样说明:‘这封信当时遗失了,最近在一只箱子的夹缝里忽然发现,所以补送,非常抱歉。’”老先生笑着说道:“要不是兰芳在上海登台,我还以为你们三次北征呢”此处这位当得起“最”字的日本士官毕业老先生,非冯总裁莫属。

 1951年经过周总理说服,梅兰芳决定北迁返回北京定居。年初,梅从北京临时演出后回到上海,正月初四在冯家摆宴同老朋友聚会,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讲到这次聚会大家兴致极高,回忆了许多当年排新戏的故事。之后梅家缘车北上,全家安家护国寺梅宅。安顿好后从北京启程赴武汉演出,同时梅葆玥特意去上海接冯总裁到武汉和梅汇合。留下了一张很珍贵的合照。按许姬传回忆录,1951年冯总到北京,住在护国寺梅宅,并且在梅宅宴请冯国璋的四儿子和冯国璋的女婿,期间还给他讲了很多辛亥革命典故,应该就是跟着梅剧团从武汉回到北京后了的事了。

▲1951年北上武汉的冯耿光和梅葆玥

 陈正薇回忆里曾写自己1948年正月拜师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梅先生差不多每天都去冯耿光家用晚餐,去时常常带上我。座中有戏剧家、电影明星、画家、诗人,还有学者,他们高谈阔论,让我受益匪浅。在冯家,我常常要读报,这也是梅先生给我准备的“课程”……梅先生都和颜悦色,他只批评过我一次,但却让我心服口服。那是1952年,我加入华东实验京剧团不久,但已是团里的重要演员了。有一次,团里决定排演《长坂坡》,派王金璐演赵云,我演糜夫人。我觉得戏份不大,就把角色给辞了。第二天黄昏,梅先生接我去冯家,发现我闷闷不乐,经过一番追问,我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这说明虽然1951年初梅家正式搬回北京,但是政治任务和各省巡演之余,起码到1952年还是会回上海生活,而且依然天天到冯总裁家报道。

 1954年,梅和冯在上海文物局看画,期间有人同梅合影,并在合照后写上席间有冯幼伟等闻人。同时吴祖光给梅兰芳的书信里也提到了谢谢梅在上海对他的照顾,提到了舞台艺术电影拍摄的事宜,并且在落款同时问候了跟梅大爷在一起的冯六爷。

 1955年,根据小五整理的许姬传仅存的半年日记,1955年2月7日《梅兰芳舞台艺术》摄制组正式召开成立大会,2月8日开始排演《宇宙锋》,一直到2月12日进行便装彩排、录音;2月15日《宇宙锋》影片的正式拍摄开始,“夜4时方竣”。当日冯总裁从上海抵京(六爷果然对《宇宙锋》是真爱,“每当我贴这出戏他是必来看的”)。看顾景梅5月份给梅大大的问候信,结尾附带的问候名字第一个就是冯六爷,说明其时冯总裁还在北京,而许姬传日记里直到年中也没记载冯总回了上海,之后日记遗失,因此没了线索。个人猜想很可能梅大大拍那套舞台记录电影时六爷跟1959年一样是全程相随观看、指点的。

 据邓宾善记载,1956年梅大大访日前,冯总裁又缘车北上,特来送行。

 1957年,根据书信集里马连良给梅兰芳的信,马连良说听说冯六爷到北京了,梅剧团8月16日启程西去兰州、西安、洛阳巡演,之前的记载里一直没有提到过冯总也跟着他们。直到最近朋友翻阅《竺水招画册》,发现一张拍摄于1957年注释是“竺水招与同事朋友们游龙门合影”的合照,在这里才知道原来冯总裁1957年不仅仅到了北京,还跟着梅剧团巡演游玩了一遍…许姬传在回忆录曾详细分几篇文章写过那次巡回中的故事,比如在兰州随行带的冯总裁的厨子小丁跟甘肃省省长的家厨切磋过技艺,在西安看了出土文物、游览了临潼、入浴了华清池,但是如果没有竺水招的这张照片,是没人知道冯六爷也在其列的,可见冯总裁之低调(顺便吐槽一下合影永远站在角落里,像被摄影师临时起意叫过去的一样的冯总裁)。这张照片是笔者见过的最后一张冯六爷的照片,也是冯梅最后一张合影。

▲1957年冯耿光和梅兰芳在洛阳

 而按梅大爷琴师姜凤山的口述回忆录,建国后直到1958年公私合营前,他在梅剧团工资以外有2块钱饭钱,他不花这钱“我跟着梅先生一块吃,厨师小丁、原来是上海锦江饭店的、后来跟着冯耿光冯六爷,原来中国银行的总裁,梅先生挣得钱都存在冯六爷那儿了。梅先生唱戏,冯六爷就叫小丁跟着做饭,手艺真好”——也就是说,从1932年的上海到1938年的香港,一直1958年的北京,只要梅大爷出去跑码头,冯总都是让自家的厨子小丁跟着的,可见冯总裁五十年如一日的细致程度。

 1959年,建国十周年大庆,梅兰芳最后一出新戏《穆桂英挂帅》,从选题到彩排,冯耿光都从上海赶到北京,以梅兰芳的私人朋友身份,参与决策,但从不抛头露面。当该剧在北京吉祥戏院彩排时,冯耿光已是将近八十的老翁,但仍场场必到。剧场中间休息时,导演郑亦秋向梅兰芳征求意见时,梅兰芳总是对郑亦秋说:“先听听冯六爷有何高见。”

 笔者曾见程乃珊翻译的李九皋回忆录中提到:“五六十年代北京有只上海太太的小圈子;她们是梅兰芳太太,画家刘海粟太太,老银行家冯耿光太太等都是迁居北京的老上海太太,丈夫都是知名或统战人士,她们仍可保持着老上海的生活方式和社交关系,自行其乐”。冯三如果在五六十年代在外人看来称得上迁居北京,则说明冯六爷建国后也是一直缘车北上,五十年如故的。以上故纸堆里搜集的点点滴滴,说明建国后冯梅依旧往还密切,绝不是一般印象里提到的建国后梅党土崩瓦解,冯耿光留在上海靠边站,梅兰芳北上终成一代完人。

 而梅兰芳口中最后可查的提到冯耿光,是在1959年的入党申请书:

 “……有些国外留学回来的朋友,其中和我认识最早,到现在还经常联系的有冯幼伟和吴震修。冯幼伟当过前中国银行总裁,现在是合营银行副主任委员,中国银行董事,他一向对我的演戏工作尽力支持,在文化知识方面也常指导我,几十年来始终如一,关心我的生活和言行,不客气地教导我,我也看待他如同师辈长辈一样。他对我当初排演新戏和古装戏,都非常热情地帮助我,并且时常把国外的艺术界情况介绍给我,他也是我多年来最敬重的朋友。”———依然是始终如一的,把“最”字留给了冯总裁。

 1961年8月,冯耿光80大寿前夕,梅兰芳心脏病突发去世,享年67岁。

 梅兰芳去世后,国家把冯耿光、吴震修列入治丧委员会名单。有人说六爷在自己家里设了灵堂,结果梅兰芳在上海的朋友都到冯家吊唁。

 梅去世后,周围亲友弟子纷纷写文纪念。据说齐如山听到消息一夜没有合眼,写出一篇《我眼中的梅兰芳》;梅去世第二天,得意弟子杜近芳当即登报发表文章《悼念我的老师梅兰芳同志》;许姬传、许源来、吴震修、吴祖光、福芝芳之后几年间也纷纷写文纪念感怀,唯有冯耿光这个同梅兰芳相识于清末,陪着他经历了生母、伯父、祖母、发妻一个个生命中至亲之人的离去,陪着他走过清末、民国和新中国历经三朝的人,陪着他54年超越半世纪辗转北平、上海、香港三地飘零沉浮的人,直到最后没有发过只言片语。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关于冯耿光的结局,笔者只在民国上海大报人郑逸梅的回忆录中看到记载“有冯幼伟其人,为赏识兰芳的第一知音,在浩劫中辞世,骨灰无人领取、被埋荒烟废墟中,芝芳辗转探询,才得找到,请人把骨灰匣发掘出来,携往北京安葬”。

 如果郑逸梅所言不虚,福芝芳没有把六爷的骨灰留给一直在上海的冯三,而是携回北京的话,理论上六爷最终的归宿大约也在万花山上,大概也算了却了故人一桩未了的心愿。可惜真相不得而知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生一世一双人,记冯耿光与梅兰芳

(新浪微博@马甲君要努力)

阅读链接: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也说冯耿光与梅兰芳(一)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也说冯耿光与梅兰芳(二)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也说冯耿光与梅兰芳(三)



光风霁月的梨园久已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那个致力于寻找和分享   

怀旧梨園雜志微信号:liyuanzazhi新浪微博:@梨園雜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