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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的个性与为人

丁秉鐩 梨園雜志 2022-05-01
丁秉鐩

丁秉鐩,京剧评论家。20世纪30年代毕业于燕京大学新闻系,曾以燕京散人为笔名,撰写多篇京剧评论观感。因生逢其时,丁秉鐩曾亲睹昔日诸多京剧宗师各占胜场的精湛表演,所摹所述绝非一般道听途说、街谈巷议可比。创作了多部经典京剧评论著作,主要代表作有《孟小冬与言高谭马》、《菊坛旧闻录》等。


 古今中外,至圣大贤,人格完美的人很少,只有周公、文王、孔子、孟子几位数得出来;而巨憨大奸、怙恶不悛的人也很少,只有秦始皇、张献忠等辈。大多数是好人,却各有点小缺欠;少部分坏人,也有点善良之处。说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很难论定的。我国有句谚语是“盖棺论定”,实际上,这句话也不是绝对真理。有些人死后多少年,才发现他生前是伪善,或有些人不是真恶,不过这又是少数罢了。

 

 程砚秋是怎样一个人呢?这真难一语定论。不妨列举一些他的行为,再试着下结论。

 

 在本文开始就谈到,罗瘿公在程出台不久,对他惊为奇才,就花一千多银圆自荣蝶仙处为他赎回自由身。从此教他读书识字,介人捧场,命他师事梅兰芳,再从王瑶卿学戏,可以说转折了他一生的命运,是他的大恩人。并且从民国十一年(1922)春天起,到十三年(1924)夏天止,为他编了十二出新戏。十三年秋,罗患病很剧,住进德国医院诊疗,终于不治。文人大都清贫,罗亦自难例外,所有医药治丧费用,都是程砚秋担负的,耗资有数千元。不久,罗的太太、儿子也故去了,程又担起治丧责任。而且以后逢罗的忌日,必往万花山罗墓祭奠。一时义伶之名,传遍南北。像这种报恩义举,倒是也不多得的。



程砚秋在罗瘿公墓前

 

 谈到这里,不妨说一件梨园趣事。陈墨香为荀慧生编剧多年,也是助他成名有力人物。陈死后,景况萧条。但是荀慧生不但不肯义助,反只送了四元奠仪。按照他与陈的交情和财力,送四百元都不算多(以上所说都是银圆)。上礼簿时,被杜颖陶(程幕中人,国剧界名流)看见了,大为不平,就打算捉弄他一下。荀慧生本打算祭完就走的,杜说咱们送送殡吧,也好聊聊;荀在众目之下,不好峻拒,只好留下不走。北平旧俗,丧礼时因为墓地都在郊外,路途遥远,除了家人至亲好友,步行送到墓地以外,总要预备几辆马车,看那位朋友走累了,坐上车去送。荀慧生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出门就坐车,哪里走得动,走没多远就打算上马车,被杜颖陶一把拉住:“咱们难得在郊外走走,何况我比你胖,我走得动,你难道走不动?再说走到坟地,也表示对陈先生的至诚,走,我拉着你走。”不容荀慧生分说,拉着他就走。到了坟地,荀慧生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了,也不好对杜翻脸。事后杜颖陶对人说:“对这种薄幸没有义气的人,我总算略予薄惩。”颇为得意。比较起来,荀慧生就没有程砚秋够义气了。


 程对后起演员,肯予提携捧场。富连成社盛字辈有个花旦刘盛莲,玩艺儿不错,身体太坏。出科以后,有人出来关说,请各位前辈捧捧场。杨小楼陪刘盛莲唱了一次《战宛城》,杨的张绣、刘的邹氏。程砚秋就陪他在中和园唱一次《能仁寺》,以刘饰十三妹,他自饰张金凤,可称捧足输赢了。不料,没有多久,刘盛莲就以肺疾逝世了。

 

 与程跨刀的老生,以王少楼与他合作最久,程当然对王也极为捧场。民国三十年(1941)左右,在新新戏院,他陪王少楼唱过《四郎探母》。还有一次更捧得厉害了,也是在新新,程砚秋压轴与张春彦合演《三击掌》,大轴是王少楼《珠帘寨》,程为他配演二皇娘,周德威是侯喜瑞,这出戏可算珠联璧合了。他这样捧法,王少楼自然死心塌地、忠心保国的为他唱二牌老生了。



程砚秋之《红拂传》

 

 一般梨园中人,都称程砚秋为程四爷,其实他并非本身行四。他只弟兄二人,哥哥也唱青衣,名程丽秋,唱的没有什么前途,不久便改行了,所以他应该行二。程砚秋刚出道不久,他就与文亮臣(老旦)、曹二庚(丑)、郭仲衡(老生)三人,义结金兰,他最小,行四,这程四爷的称呼是由这一盟传出来的。他对其余三人,公事同台演戏,作为私房配角,他们三人不搭别的班。私交上真的事如长兄,时常照顾。他出国考察时,给他们留下一年多的生活费。可惜郭仲衡死得早一点,文、曹二人一直与他合作多年,直到死去为止。

 

 程砚秋对义演很热心,大小型义务戏,只要他在北平,他都参加。每年年终的梨园公会义务戏(俗称窝头会义务戏)更是当仁不让了。而且对他私房的龙套(杨小楼、梅兰芳、马连良等,都有固定的私房跑龙套的,四人至八人不等)在年底每人致送两袋面粉,以备包饺子吃。

 

 再谈点他台下的事情:

 

 民国二十一年(1932)他出国到欧洲,除了考察戏剧以外,把他儿子也带到瑞士,安排在日内瓦读小学。现在大学生毕业以后出国留学,大家司空见惯;在四五十年以前,大学生出洋留学,已经是很少见了,而把儿子从小学起就送到外国读书,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不但在梨园界,在社会各界人士里,都是少见的事。


 旦角演戏的化妆,都是自己动手拍粉底,再涂胭脂、描眉、画眼线等等。程砚秋则不然,他进了后台,换上水衣子,穿上睡袍,两腿一伸,让化妆人员替他拍粉底,完全一副养尊处优模样,到了描眉画眼精细部分,他再自己动手。



程砚秋扮戏照片

 

 一般伶人,都不敢多喝酒,怕影响嗓子;尤其演唱当晚,更不敢喝酒。程也异于常人,当晚有戏,他照旧喝酒,酒量好,而且豪饮。有一次在上海演《红拂传》,晚上喝得太多了,上台时有点半醉,但是他仍照演,居然并没出错。

 

 穆铁芬随新艳秋叛离他以后,他要再物色琴师了,就有人推荐周长华。他见周以后,问他:“我的《汾河湾》你听过吧?”“听过?”“腔儿熟吗?”“熟。”“好,你拉‘儿的父去投军……’那一段吧!”周长华以为这是考他的琴艺,程要吊这一段呢,就有恃无恐地操起琴来,等了过门完毕,该旦角张嘴唱的时候了,程不开口。周就问他:“您不吊吗?”“我不吊,你把这一段原板的过门连唱腔一直拉下去。”周为之愕然,只好硬起头皮,临深履薄,谨慎小心地拉了下来。程听完了,稍作沉吟,说:“还不错,就是你吧!从明天起每天到我家来,我再给你往细里说腔。”周长华一听,算是被录用了,自然欣喜;但是想起刚才出一身汗的那一段《汾河湾》,也真够怕。

 

 要知道,琴师为人吊嗓时,有人在唱,万一托腔稍有不吻合唱腔的地方,有唱的声音遮盖,还不容易听得出来。如果是把唱腔只拉不唱,那就要毫厘不爽,一点也不能错,差一点马上就听出来了,程的考试琴师方法也太厉害了。



程砚秋之便装照

 

 抗战期间,北平沦陷,华北伪政权成立以后,一般下级治安干部作威作福,尤其是特高科分子,市民背地称为“日本狗腿子”,当面却敢怒不敢言,因为他们稍不如意,就把你送日本宪兵队,严刑拷打,暗无天日。特高科这般人们,对任何人都欺侮,对梨园界也不例外。你若不顺其意,出门时的戏箱,能被他们在火车上灌硝镪水(即硝酸),你打开戏箱以后,行头烂了,就不用唱戏啦。程砚秋对这种压迫,久已不愤,在抗战末期,一次自外回来,在火车上因细故就与特高科这帮人吵起来了。在前门车站下车以后,特务三四个人一拥而上,心想你一个唱旦角的,娇娇弱弱的能有还手之力吗,非打得你鼻青脸肿,给你个好看不可。没想到程砚秋练过太极拳,而且很有功力,三四个人没有打到他,反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同时,早有人把戏箱卸下来,落个全师而退,没有吃亏。一时,程砚秋在前门车站打特务,传遍九城,大家称快。


 这群特高科的人,岂是省油的灯,于是放出话来:“咱们戏园子见。”那意思是,只要你唱戏,不但砸园子,而且要毁容。但程砚秋就从此不登台而辍演了,并且搬到青龙桥去住,每天田间操作,好像“务农为本”了。而且拍照发表,以示并非姿态。他在此时,也就愈发左倾,与中共进一步搭上线了。

 

 最后再谈一下梅程之争。程最早曾拜梅为师,梅演《上元夫人》时,他只配饰个仙女。后来逐渐走红,由仿梅、追梅,而抗梅,并且想超过梅。梅在民国二十年(1931)自北平南下,定居上海,二十五年(1936)秋回北平,曾作一个多月的短期公演。地点在第一舞台。他为人厚道,档期定在每星期一至五,留出周末两天来给其他同业。梅离开北平四五年,戏迷渴望已久,这次演完,不知何时再回来,自然不放过机会,舍别的班而去听梅兰芳了,每天上座满堂,票子难买,不在话下。当时最受影响的当然是其他名旦,荀慧生趁机外出跑码头去了,暂避其锋。尚小云则在星期六晚上、星期日白天演出。



梅兰芳与程砚秋合影

 

 程砚秋自欧回国,即固定每星期一至星期三,在中和园长期演出,数年不变。梅虽星期一至星期三在第一舞台演出,他仍档期不动,照常演出来打对台。在全盘演出时间来说,自然程打不过梅;因为物稀为贵,梅难得一演。而看程的戏,等梅走了再看不迟呀,连平日捧程的观众,都有一部分到第一舞台去了。自然中和园上座不好,每晚只维持七成座,不像以前的每演必满。

 

 那时候虽然没有下周戏码预告的广告,但是大家消息还灵通。有一周梅在星期一晚上贴出《穆天王》来,程这方面前几天知道了,就依他智囊杜颖陶的建议,以上驷攻下驷的办法,在星期一贴出《梅妃》来。这出戏是程早期的三大拿手代表作之一(另两出为《红拂传》与《文姬归汉》)。唱做繁重,年只一演,往往在封箱时候才拿出来的。到了星期一,观众因为这是程轻易不演的好戏,中和戏院卖了个满座,第一舞台那边呢,因为《穆天王》究属轻了一点,只上个九成座。在上座率来讲,程找回了一次面子;但是论观众人数,中和满座不过一千人,第一舞台九成也超过两千人,还是梅的声势浩大。而梅这边也发生警惕了,因为每天卖满堂,忽然有一天不满堂,面子上也有些不好看。他也有智囊团,以后派戏就不敢掉以轻心了,再派小戏,就是演双出了。因此一直到演完了,还又保持每天满座纪录。这是梅程之战的第一次,结果是梅胜。


 十年以后,民国三十五年(1946),梅程在上海又对垒了一次。梅在中国大戏院,配角有杨宝森、俞振飞、姜妙香等;程砚秋在天蟾大舞台,配角有谭富英、叶盛兰等,双方阵容都极为硬整。两戏院打对台,为了营业竞争,无可厚非。在演员方面,程与梅究有早年师生之谊,在尊师重道的观念上来讲,就有人不直程之所为了。事后据程表示,他事先曾写信问过梅,那时梅认为他的档期还未定,你来好了,所以程说不是他愿意打对台。据梅说呢,他确是当时档期未定,但也没有鼓励程来,后来局势演变,人情包围,他也不能不同时登台了。究竟真相如何,现在还是个谜。不过据笔者揣测,梅兰芳虽然一生忠厚,乐予让人,但是除了人情包围以外,还有巨大包银的引诱。同时,多年来程对他咄咄逼人,他也隐忍得不耐了,索性对台彼此碰一碰吧,这种心理也是难免的。这一对峙之局,见诸报端以后,当然轰动上海滩,也是梨园大事。不止当地观众热烈订票,南京、汉口、长沙的戏迷,也都来沪看戏。结果呢,是便宜了戏迷、戏院和梅程三方面。梅程的戏都是一个戏码连演两天,观众可以两边看,无顾此失彼之虞。戏院每天满座,日进斗金。梅程各自有一笔很大进账,两边并无胜负。



程砚秋《锁麟囊》剧照

 

 程私下对人很和气,但是你问他话,他不马上回答,总要沉吟片刻,才慢慢地说话,台上台下都是温吞水作风。

 

 他在西城的新住宅,门楼破旧,很不起眼。但是进门以后,内院则富丽堂皇,备极考究。

 

 他的唱片灌了不少,弟子只有民国二十三年(1934)收的内行陈丽芳,二十七年(1938)收的票友徐润生二人。二十一年(1932)元旦,荀令香也曾拜师,只是挂名而已,没有学到什么戏。

 

 综上所谈程砚秋的性格、行为,与作风。我们可以看出来他颇富心机,城府很深。虽然一意革新,如果按照共产党术语来说,他这位“积极分子”,“前进”得太过火了,像把儿子送到日内瓦念小学,就是出乎常情的明证。但是他有热心公益、热心助人的一面,也不能说完全是权术。我们不能因人废言,也不能因人废艺。程砚秋到今年(1978年)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回想他那歌声、身段,已成绝响,在旦角里说,够得上一位宗匠的地位。


(《青衣·花脸·小丑》)


阅读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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