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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吟秋:程砚秋老师教我《碧玉簪》

王吟秋 梨園雜志 2022-05-01

今日推送之《程砚秋老师教我<碧玉簪>》录自《戏剧报》1984年第2期,作者王吟秋,为京剧大师程砚秋先生的嫡传弟子,王吟秋受到程先生的悉心传授,深得程派艺术的真谛。表演严谨有法,恪守矩矱,特别着意于保持程派所独具的艺术风范,准确展现程派艺术特有的意韵,是程派艺术最具影响力的传人之一。


 《碧玉簪》一剧是程砚秋老师在一九二四演出的剧目。这个戏原先是婺剧的一个著名剧目。当时,由金仲荪先生介绍给罗瘿公先生,建议他把此戏改编为京剧。可惜罗先生只写了前几场,就卧病不起,后半部是由金仲荪先生继续完成的。

 

 程师是在一九四七年冬,在北京青龙桥住所向我传授这个戏的。程师在发音吐字上是十分讲究的,因此,在他向我传授《碧玉簪》这出戏时,首先向我讲明戏词里的尖字、团字、上口字,以及字的四声。在这个基础上,再逐句地教唱念。在我掌握了唱念的要求之后,再给我排练身段。


程砚秋、吴富琴、文亮臣之《碧玉簪》


 今天看来,这样的传授过程,依然是很有道理,很科学的。因为,经过这样的传授,再加上学习者的刻苦揣摩、练习,唱、念、做(如带有武打的戏,就包括“打”在内)等基本功才扎实,根基才能深厚,对以后的艺术发展,都是很有好处的。

 

 程师不只要按上述的步骤教戏,而且很注意分析角色。他在教戏时,常常边教边讲剧中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等。他说:“张玉贞是明朝的礼部尚书之女。明朝的时候,皇帝之下,没有宰相,六部接听命于皇帝,所以,礼部尚书的地位是很高的。张玉贞生得美貌超群,聪明伶俐,而又文才出众,加上她的父母只有这样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但她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因为她从小就接受严格的封建礼教的约束,坐卧行走、言谈举止,都要合乎规范,是位名门闺秀。一定要把她这个身份掌握住。”

 

 “梳妆”一场,是张玉贞首次出场。之前,她已听慈母讲过,父亲寿诞之时,好友之子赵启贤前来拜寿,已被父亲选中为婿,只等赵老安人送聘礼了。所以,她是带着欢快喜悦的心情上场的,步子走得轻快。步法比一般青衣的脚步小些,比花旦的步法大些,要给人以端庄娇美的印象。出场亮住后,头转向左上方一看,随着音乐的节奏唱出〔西皮摇板〕。在玉贞唱完“晓莺啼月画楼前”一段之〔西皮摇板〕后,独自思索的时候,丫鬟小蕙来报喜。程师说:“玉贞的性格文静沉稳,小蕙的性格天真活泼。一动一静正好形成对比。所以,小蕙上场后的几句念白,必须配合‘手、眼、身、步’,念得清脆明快,动作活泼优美。”


程砚秋、吴富琴、宋德珠之《碧玉簪》

 

 程师还对我讲述了当年芙蓉草(赵桐珊)先后与他合作演出《碧》剧时的情景。他说:“芙蓉草演小蕙最为出色,他演的小蕙一上场,就像一团火似地带上台来了,舞台上顿时活跃起来。”程师进一步阐明道:“舞台艺术是个整体,演员之间的互相搭配,应严丝合缝儿。好像斗蟋蟀一祥,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互相对咬才有劲儿,才能抓住观众的心灵。可是小蕙又不能抢玉贞的戏,要用小蕙的动来衬托玉贞的静,‘一台无二戏’就是这个道理。”

 

 在这场戏里,程师安排了四句〔西皮慢板〕唱腔。这段唱腔轻快明朗而又十分含蓄,张玉贞在唱中不能充分外露的喜悦心情,要从她的眼神中表露出来。这场戏里,没有多大的动作,只是在唱完第三句:“固然是成佳偶两心欢恋”时,两次照镜子,用了两下水袖。先是左袖搭右手,照看面前的菱花镜,然后右袖搭左手,抬起头,向上方看小蕙手中举的小镜子,使观众觉得她是在小镜子中看到乌发梳得很好。然后点头,表示对小蕙梳的头很满意。

 

 “入洞房”这场戏,虽然唱念不多,但必须把玉贞思想变化的层次表达清楚。入洞房后,玉贞头蒙红盖头坐在床上。这时,观众看不到她的脸部,但程师要求我不能懈劲,而要提神静坐,内心保持欢快心情,使观众觉出这位千金小姐,虽是谨守封建礼教、端端正正地坐在绣床上,内心里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喜悦心情,静候赵启贤来揭红盖头。当小蕙禀告玉贞说:“哟,小姐,姑爷一人在书房睡呐”的时候,玉贞先是一愣,感到很奇怪,但囿于封建礼教的规训,她又很快地沉住气回答小蕙:“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你去睡吧。”小蕙急着要去禀告老夫人,玉贞觉得不妥,立即拦住,厉声对小蕙说:“如此疯疯颠颠,成何样子!”

 

 而在她的内心里,是能领会小蕙的好意的,故又改为温和的口气,轻声地说:“你去睡吧。”小蕙同情小姐的苦衷,岂能自己去睡,不管小姐呢。因而随即说:“您一个人怪冷清的,要不我陪着您好不好哇?”玉贞听后,是有些感伤的,觉得此时此刻,小蕙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啦。万没有想到,她这样一个在家极受父母宠爱的娇贵小姐,刚刚出嫁,就受人这样的冷待,只好含泪点头表示同意,唱出了“女儿家真个是天生薄命,这其中缘何故难以分明”的心情。是啊,究章为什么新郎不入洞房呢?在沉思中缓缓下场。


程砚秋、芙蓉草之《碧玉簪》

 

 次日,新媳妇要去参拜婆婆,玉贞的内心是压抑的,但表面不能外露,她强自含笑参拜婆婆,表现出是一位贤惠孝顺的儿媳。婆要让玉贞“一旁坐下”,玉贞忙道:“谢坐”。程师说,玉贞平时在家和母亲只说“告坐”,到了婆婆家,在婆面前要说“谢坐”,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却体现出玉贞对婆婆既尊敬,又有礼教上的拘谨。赵启贤在这时见到玉贞,当着婆婆的面就怒气冲冲,使得张玉贞既难堪又痛苦。幸好婆婆很疼爱地对她说:“啊,媳妇,这几日你甚是乏累,小蕙,搀扶你家小姐歇息去吧。”玉贞立即带笑拜别婆婆。刚出门,内心感到疑惑不解:究竟为了什么这样对待我呢?一阵心酸,掩面回房。

 

 “二洞房”是重点场子之一,玉贞虽然到了赵家仅仅是一天一夜的时间,但在这个善良的娇贵小姐的心灵上,却已压上一块令人烦闷的愁云。所以,张玉贞的出场,脚步要走得稍微缓慢些,新婚前的欢快表情,在她脸上已经消逝,而代之以两道愁眉。此时,婆婆和小蕙将赵启贤推了进来,反锁在洞房里。赵启贤赌气头忱书案闷睡。

 

 为了抒发玉贞在这时的百思不解的苦闷心情,程师在这里安排了四句〔南梆子〕唱腔。她猜测:“莫不是听谗言将人错怪,莫不是嫌人丑有口难开。莫不是另藏娇无心纳采,倒叫我费心思难以详猜。”这一段要把愁思心情唱出来,特别是在“另藏娇”的“娇”字和“无心纳采”的“心”字的行腔上,要加以强调,注意人物的感情。唱出人物内心的复杂活动。因为玉贞是最害怕出现“另藏娇”的局面的,而真要因此而“无心纳采”,这是最使她伤心、怨艾的。

 

 此时,忽然深夜一阵凉风迎面袭来,善良温厚的张玉贞,放下自己的苦闷,反而担心赵启贤受寒得病,于是取衣,要与赵御寒。她拿起衣衫时,又想到丈夫是如此无情地对待自己,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一时替他盖衣,反而可能彼误解为轻薄,何必自讨没趣呢?转身低头往回走,要把衣衫再放回去,刚走几步,立刻又想到慈善的婆婆。随着鼓点“嗒”的一声,她抬头,双眼向前看,慢慢转身面向观众。(这一动作,要求演员和鼓师配合默契)。她想:婆婆只有这一爱子,真把他冻坏了,岂不是对不起婆婆? 看在婆婆的面上,还是应该给他盖上。但长期封建礼教的熏陶,又使新婚的玉贞羞于去体贴这位无义的丈夫。在这里,程师安排了八句〔南梆子〕唱腔,来表达玉贞的内心矛盾。


程砚秋、俞振飞之《碧玉簪》

 

 赵启贤醒来看到加盖在他身上的衣衫,竟恶语辱骂玉贞。玉贞实在忍无可忍,生气地质问赵启贤:“你三番两次,辱骂于我,为着何来 ?”并坚定地表示: “我若有错,立刻就死!”程师说,念这句台词时,语气要念得坚定有力,同时,左手伸向左方指地,眼神怒视赵启贤。赵启贤受质问后,反而说: “你呀,早就该死 !”随手将玉贞推倒在地。

 

 在张玉贞的父亲赴江西主考期间, 逢她母亲寿诞之期,派人前来接新婚夫妇回娘家欢聚祝寿。赵启贤回想起洞房之夜,所发现的玉贞给表兄陆少庄的信中,就有“待等我母寿诞之期,再图相会”的约语,因而推说身体不好,不能去祝寿,也不让张玉贞回娘家。多亏明理的婆婆做主,由小蕙陪同玉贞回家,与母团聚。这场戏,张玉贞的唱念都很少,重在内心感情的表达上,要从眼神里表达出她内心的痛苦。她唱“拜别了老婆婆家门回转”时,内心是很苦的,但在脸上必须是强带笑颜很恭敬地向婆婆辞行。出门上车后,她唱“貌消瘦母若问怎对她言”时,要表达出自己为难的心情,故要双眉略皱,唱完后,面对婆婆要含笑点头,告别而下。

 

 “拜寿”一场,玉贞一上场就带着沉重的心情唱出了“悲切切独自个家门回转,这苦情对母亲怎样开言?”但又想到临行时婆婆对自己的嘱咐,而且,自己也不忍把过门后的一切冷遇如实地告诉母亲,免得慈母伤心。于是,擦拭眼泪,面带笑容,进门给母亲拜寿。当母亲关切地问她:女婿为何不来,女儿身体如何,女婿的脾气如何时,都被玉贞婉转地搪塞过去了。可是赵家两次派人催玉贞速回,她只好含泪告别母亲,内心的委屈、痛苦,实在抑制不住了。于是,程师在这里安排了一段委婉低回、哀苦幽咽的〔二六板〕唱腔,来抒发玉贞的内心悲痛。这里,还有另外一重意思,就是张母对赵家两次派人来催,很是生气,玉贞在委屈、痛苦的同时,还要劝慰母亲不必埋怨,所以,这里的感情是比较复杂的,不是向母亲哭诉自己委屈、痛苦,而是强忍难以抑制的痛苦去劝慰母亲,免得母亲为自己担心。

 

 玉贞别母乘车刚走不远,小蕙就匆忙返回,向张夫人察告了实情。张夫人听后十分焦急,忙派家人请回玉贞的父亲张瑞华。张瑞华返家得知详情后,又马不停蹄地赶至赵府。玉贞得知父亲来了之后,真是喜出望外,她高兴地说:我张玉贞有了出头之日了!她怀着十分兴奋的喜悦心情,迎上去见自己的父亲。谁知她父片面听信了赵启贤之言,见了女儿不问青红皂白,就举足将玉贞踢倒在地。在这里,程师给玉贞安排了一个叫做“屁股坐子”的动作,做时要求双腿盘好,高高飞起再平落坐下。这样,不只是做出来舒展美观,而且只有做到这样,才能说明她父亲对她踢得猛到什么地步,使观众对玉贞更表同情。为了达到这样的要求,学习者需要反复地苦练。开始时,免不了摔得臀部疼痛,小腿发青。但是,苦尽甜来,当你的动作达到了要求,并取得良好的艺术效果的时候,就得到其中的乐趣了。

 

 “病房”一场,有一大段〔二黄慢板〕唱腔。张玉贞经受了这一系列的打击,不只是身体健康方面受到很大损伤,尤其是在精神上受到很大摧残,她悲伤怨恨地唱道: “无端巧计将人陷,薄命自伤怨红颜。 ”程师在“将”字上用了高腔来抒发她内心的怨恨感情, “将” 为尖字唱时要用舌尖舔住上牙用力念出,但不能用拙劲,要控制住,以字行腔,以声达情。又在“陷”字上设计了一个跌宕起伏、迂回婉转的唱腔来倾诉她的委屈和气愤的心情。“自伤”二字的“伤”字要往下压音,但又不能压到成为无力的喉音,要提着气来唱。这样,既有艺术的美,又能把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怨气很好地表达出来。接下来,在“怨红颜”的“颜”字上,用了一个较低的腔,伤怜自己红颜薄命。“今生若被郎轻贱”一句有个高腔, “轻”字到达高音“mi” ,要把恨的感情唱出来。


程砚秋、芙蓉草之《碧玉簪》

 

 在艺术上,是用这里的高音衬托后一句“满腹冤屈向谁言”的较低的腔,这样,一高一低,恰成对比。在设计“满腹冤屈向谁言”的行腔时,程师吸收了《文昭关》中伍员所唱“满面腹含冤向谁言”一句的曲调因素,但又不是生硬地搬用老生的唱腔,而是把它巧妙地融化在自己的旦角唱腔中,使人感到新颖别致。

 

 《碧玉簪》一剧的结尾,原本是赵启贤中状元回来,向玉贞赔情,小蕙收房,剧终。解放后,程师改为赵母收小蕙为义女,我在一九五四年于重庆演出此剧时,对结尾做了另外一种改动。由石天同志执笔,改为赵启贤不赴京赶考,在“病房”当场向玉贞悔过赔礼,夫妻言归于好,结束全剧。与程师演出时的结尾有所不同。

 

 程师是一位十分有才华,有独到的艺术见解,有民族气节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教育家。他在京剧艺术上的修养是博大精深的。我虽然跟随程师多年,学得还很不够,只是学到一点皮毛而已。所写内容,如有不当之处,希望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指正。


(《戏剧报》198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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