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京剧改革的一场笔仗
今日推送之《关于京剧改革的一场笔仗》录自《戏剧周报》1936年第1卷第5期、第7期,共有两篇文章,分别为丁夜所作的《平剧改革刍议》和姚宁所作的《<平剧革命刍议>反响》,二文观点针锋相对,可以一窥当年不同立场人士,关于文艺,特别是戏曲艺术的不同见解。
平剧改革刍议
丁夜
最近:平剧革命和国防平戏的呼声很高,这很叫我们这些戏剧的欣赏者兴奋,本来随便什么事情都不外乎“不进则退”,最近几年的电影事业和话剧的进步与推行上快得惊人,这我以为就是干这行儿的肯孜孜上进的原故,回头说我国的当家戏剧——平剧——呢?只可有点使人失望了!除掉五音联弹机关彩头的勾心斗角外,于戏剧的本身罕有进境,反而:似乎有些江河日下之势了!这难道是平剧不是艺术?难道说平剧是下贱?爱时髦闻洋屁的人也许默认,可是比较对平剧有点认识的人总不会这样说的。可是目下的事儿摆在眼前,成千成万的智识界青年呼啸着提倡话剧,成千成万的智识纨绔子弟却在拿平剧消闲,我以为平剧的所以趋于现在的地位,其原因不外乎演员是靠艺吃饭,不愁饿死就拉倒,进平戏馆的无非是借此消遣享乐,平剧应否改进?想不想把它永存下去?把它发扬光大,谁也不大注意。
上面的话好像有点过火,但好像也不算过火,只要大伙儿扪一扪心,就该有个答案了。
我对平剧是个十足道地的外行,可是我爱好它和其余许多的艺术,我要说这些话已经有好多时候了,可是找不着同情于我的人,最近看了几次平剧,于是这闷在心头地话再也煞熬不住,才写了这篇东西,并且野心地投到戏剧周报社,意思无非是想请大家商讨指教和获得几个同情者,并不是想唱高调出风头。
闲话不用拉杂,我以为有这几样在乎剧里是无论如何得改革的:
戏词 平剧的词句好坏下不出个批评来,若是说词藻优劣,只有些是比昆戏不如,有些可非常优美,不过在这年头儿,做文章也改了白话,所以戏剧也格外要求其通俗,我以为研究平剧第一步工作是改革词句,——糟的就是明明知道不通和不适当的句子偏偏要保存“国粹”,不肯加以修改,——如空城计的“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和后面的“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两句;当然是把第一句的末四字,和第二句末四字交换的好啰。可是听一百回空城计,还是一百次这样唱法,难道有些很有学问的演员,对这些毛病看不出?这因为是学平剧的都有些硬守古法,不肯轻易修改罢!
再有:平剧词句里犯唠叨的毛病也不少,如猛然听到一桩喜讯或噩耗的时候,一定要来个“你在怎讲?”或者“此话当真!”最犯这毛病的在“此话当真”下面,还得来个“果然”。“当真”也够形容他的不信任耳朵了,再来“果然”,未免要疑心自己是耳朵失了官能了?
平剧有些时候好像有些磨岩时间的嫌疑,像一个人得了一个消息,或有有心事的时候,一定得叫人“莫不是,莫不是”的猜,半天被人猜着了,才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人,这情形若在乌龙院,坐宫中行之,倒还说得过去,像宝莲灯儿子闯了大祸,还得叫王桂英猜上半天,便似乎有些不合道理了,读者不知以为对吗?
其余:像上场时老念一首诗才报名,也得改革,假使是有关剧情的诗还不要说他,最难受的竟有以唐宋诗插入的,这似乎有些所谓“蛇足”了。
台步 平剧考究台步,这是谁都知道的,这也是迥异别种戏剧的地方,不过我以为台步不能一定依了公式行走,不然就准失了戏剧的真实性,例如每每演到有要紧事儿发生时,还拉着八字步大摆的走,都是弊病。
我以为只要不失剧中人的身份,尽可以自由行走,这样也许对剧情有更大的帮助!
表演技巧 说到这上头,我不得不钦佩周信芳先生,他能做一样人像一样人,尤其能够注重面部表情,真是平剧中难得的人(我不认识周先生,自忖也没有学别人那种恶习气,所以我得申明,这并不是捧场),北方人进戏馆管他叫听戏,其实戏剧并不是这么简单,只须听,那干脆买几张话片回去日日夜夜的开得啦!只要看,那么平剧趁早可以改成哑剧,叫许多倒口的还能演戏。平剧是要视觉与听觉并用的(其实戏剧大都是这样),南方人看戏,大部分是看演员服装漂亮不?布景好看不?北方人则大有瞎掉眼睛也可以欣赏平剧的劲儿,这原因:恕我大胆的说,压根儿都因为平剧太不注重表情的原故,这我以为是一个很紧要的问题。你想,演平戏的演到哭泣时,一贯的行着那个嗳嗳的调儿,演至喜笑时,也一贯的行着那个“哈哈——哈嘿……”的调儿,这不是嫌表演得太不够了吗?
净戏脸谱问题 有人说:脸上描的色彩是象征着戏中人的个性的,有人说它有图案意味,上一说还可成立,下面那一种意见未免有点儿不妥当,演戏当然得用布景道具服装,那么那里不可以考究点描绘上一些图案,偏偏要在脸上画得那个花哩咕叽的劲儿呢?我以为将来唱黑头戏时尽可废除绘画花脸,若要表示那人的忠奸等情,尽可以用言语动作,再加脸上敷了颜色很难看出他的表情,简直有些像是傀儡。而且挺好的脸绘画得那样也有些野蛮民族味儿。
煞尾,平剧除掉海派不断地演些怪诞的封神西游外,新戏实在太少了,要知道人心与欲望是不能满足的,光演百十年前传下来的那几出老戏,谁还不看个厌烦?平剧的所以不振,此是最大原因,周信芳自从编创了几个新戏后,至今脍炙人口,三尺童子,也会哼上一两句,可是他现在演封神,这在他当然有不少苦衷,可是我对他总有点婉惜“怀才不用”。我希望他能够多编些有意思的新剧,同时更希望从事文学戏剧工作者也为这快凋零的艺术加一些肥料,给他来个整枝剪接工作。
谁都知道,戏剧是综合的艺术,是反映社会的东西,我们只要认清了这时代所需要的是什么剧本,这时代需要的是那一种艺术,这样干他几年,平剧保管有高速度的进步。
研究平剧的朋友,别当平剧是古董而当作玩儿的,也别见着现在电影与话剧的进步而气馁,我们有比他们更光荣的历史,我们给予大众的印象比他们深十百倍也不止,别怕受人打击,干去!为了我们的至高尚的艺术!
我希望有个专门讨论平剧改革问题的集团出现。
因为我是外行,所语,有不对劲儿处,大家研究。
(《戏剧周报》1936年第1卷第5期)
《平剧革命刍议》反响
姚宁
日前拜读了丁夜先生的《平剧革命刍议》后,将一些疑问和意见写在下面:
我对平剧是个十足道地的外行,和丁夜先生还是同道呢。我读了丁夜先生的《平剧革命刍议》,万分的钦佩,可是也不是没有疑问和非议,并且还有很多呢,如先生所说?“平剧词句有些比昆戏不如”。我以为平剧的词句,根本比不上昆曲,而也用不着赶上昆曲,昆剧的词句,都很典雅深奥,音韵的分析也很严,非有词曲和音韵修养的人,不能明了,昆曲所以不能普遍通俗,就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说昆剧没有价值,可是我亦不希望平剧与昆剧有同等的雅深,却希望平剧能有通俗和普通的词句,负起“易风正俗”的责任,而实行着戏剧大众化的口号,词句不矛盾就可以了。丁夜先生又提出了空城计中二句慢板来作证,固然有一改的可能,但是我听说从前王又宸在故都,因为改唱这二句而吃倒彩,所以后来王又宸就不敢再改唱,那么先生所说“难道有些很有学问的演员,对这些毛病都看不出么?”并不是看不出,难在是不敢改。我的意思是旧戏词句最好保留旧观, 以存古粹,而新编的或以后编的,不妨加以更正,使他不矛盾或加以词藻修饰也可。平剧中“当真”后的接着来一个“果然”,是表明剧中人的不信和怀疑,或增强戏中剧情的真确性,并不是唠叨,还有好多地方的唱一段一段的“莫不是”猜测句,是表现出这事的来得奇特和非常,反衬下文点出后,使猜者的惊讶增强,好像文章中的“画龙点睛”法一样,并非有意磨岩时间,如其照丁夜先生的意思,要改去一切曲折的形容、直截爽快的来一个“开门见山”和“单刀直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着三不许讲二加一,无曲折正反,那么试问戏还有什么好看,不是太乏味了吗?请问看小说有味呢?还是看新闻报有味?
丁夜先生对于上场时,在报名前的引子和诗有所不满,亦要加以革命,我却不大赞成,引子和诗是表明剧中人的心境状况,如《天雷报》中周氏的引和诗:“思想姣儿不回来,怎不叫人痛伤怀。姣儿一去不回家,终日思量泪如麻。一病奄了身已弱,哭儿老眼昏花。”有的表明剧中人的身份,如《连环计》中吕布的引和诗:“虎背熊腰,习就了文武略韬,头戴紫盔双翅飞,跨下赤兔马胭脂;手执方天画杆戟,战败桃园三结义。”有的表明剧中人的性情,亦有表明剧中人的蓄意,所以引和诗是好像看电影前的先给你一张说明书,看了说明书就可先知映画中的大概,而表了引子和诗亦就能略知剧中人的种种。这亦是平剧中的特点,我恐去了他,有损乎剧的价值。
平剧的所以有台步,是为着平剧是歌和舞的合成。说到舞,舞是有一定的舞姿,有一定的节拍,有一定的标准,有一定的范围,譬如拿舞场里跳舞来作比吧。不论是华乐斯,探戈,就是拖黄包车时的三步一转,也得有一定的规式。台步办是一样,有一定的姿势,一定的板眼,一定的份称,一定的处位,如其将台步打倒,自由行动起来,那么非但没有像丁夜先生所说“这样也许对剧情有更大的帮助。”我恐平戏因此失了舞的价值,而变成了三不像的文明戏吧。
还有脸谱在平剧中占重要地位,脸谱所以补面相的不足,脸上的色彩象征着剧中人的个性:脸上的图案,表明剧中人的一生,譬如:“是否克能善终,曾否为贰臣。”所以脸谱含有很深高的艺术,曾经长时期的研究和改良遗传下来的,岂可废除于一旦!如以为脸谱有碍面部表情,难道说表情不可用言语姿势和动作上发挥,表现出来?是否除了面部外,动作和姿势不能算作更让吗?
[煞尾],谈到平剧革命,先当知道平剧价值的所在,不然的话,这也要改,那也要改,将有价值的精华一齐改完。拿所存下来的糟粕,对人家说:这是革命平剧!我想这革命平剧,不是同文明戏一样了吗?恐怕还不如呢!
(《戏剧周报》1936年第1卷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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