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舞台上人物年龄问题
今日推送之《京剧舞台上人物年龄问题》录自《戏剧旬刊》1936年第23期,作者唐孝友。京剧舞台上的人物年龄处理,多以行当划分,作者对照史书,对其中的一些问题进行了商榷。
戏剧不外乎搬演故事,故事之构成分子,无非为各种不同之人物。此各种人物,又因其年龄亦常不相同,于是服装、身段、唱白,亦即随之不同。今专就平剧而论,年龄一事,直接影响戏剧本身者,头一为角色问题,第二为髯口问题。关于后者,本亦可包括在第一项内,兹求便于讨论及易于明了起见,特将之析开。
平剧之角色,虽仅生、旦、净、丑四行,然每一行中,又分数类:如生分末、外,正生、小生,旦分老旦、花旦、青衣等。其所以如此区分之缘由,即因是年龄关系,盖像老耄及垂髫之人,若其服装身段,唱白,完全无异;则观众见之,非特将感觉单调乏味,抑且认为不伦不类矣。
俞振飞之《辕门射戟》
然区分虽已如此详细,顾有许戏剧,编者或因欲牵就戏情,使之更趋美化,或因未遑硏考剧中人物之年龄岁数,致角色之分配,乃发生桀误。现就吾人所熟知者,提出数则作证以说明之。
吕布之戏甚多,《凤仪亭》、《战濮阳》、《辕门射戟》、《白门楼》皆是也。主角吕布,例由雉尾小生扮饰(其中惟《战濮阳》一剧有以武生去之者)关于布之年龄,正史虽无的确记载,然于上述诸剧之来源——《三国演义》一书中,吾人尤可得到一般的认识。《演义》第十三回,述吕布为曹操所破,奔徐州投刘备,相见之时,布称备曾有「贤弟不必推让」一语,由是观之,则吕布之长于刘备,固明甚也。然刘备于《辕门射戟》及《白门楼》二剧中,例由老生扮演,挂黑三;而吕布则反以小生充饰,岂非颠倒?
三国戏中,周瑜之剧亦多。自《群英会》、《取南郡》、《美人计》至《讨荆州》、《三气周瑜》,无不以公瑾一角为重要题材:去之者,亦始终为雉尾小生。此是否属当,自亦先宜究其年岁。考周瑜死于汉献帝建安十五年,享寿三十有六(见《三国演义》第五十七回);其时诸葛亮年才三十也(关于亮之年岁详下)!赤壁鏖兵在建安十三年。时瑜年三十有四,而亮则仅二十八而已。是则瑜亮相差,计有六岁之多。今瑜始终以小生角色扮演,而起孔明者,反例由须生括任,岂不谬乎?
梅兰芳反串之《群英会》
《四郞探母》,佳剧也。以花旦起公主,正旦去太后。花旦之公主,吾人固无所挑剔,正旦之太后则余有疑问焉。矧杨四郞自沙滩赴会,战败被擒与鉄镜公主结婚;至此出关见娘,既云已是失落番邦后之第十五个年头(见剧词),则铁镜公主其时之年龄、以最低之结婚年限二八计算,当已为三十岁。至于为其母之萧太后亦以十六岁时即结婚,而翌年即生公主计,则此时当为四十六岁。然事实上难得此种情形,何况铁镜公主又并非头生,其上尚有两位兄长乎(回令时之国舅)?由此吾人下一定论,即《四郞探母》时萧太后之年岁,至少当在五十岁以上是也。故按规矩,当以老旦起太后而去以正旦,似嫌不妥。或曰:萧太后乃一国之主,理宜善自珍摄,且系番邦之人,异于中土所产;以正旦去之,正所以示别也。是则非余所知矣。
髯口一物,功用甚大。鄙人有外籍友人,尝谓吾国旧剧之美点。髯口实亦其大者。生之黑白三满,丑之四喜吊搭,风雅潇洒,滑稽可笑,无不各极其妙:而挣之红炸黑炸,无媚生姿,亦颇动人。此君对于髯口,虽有相认识,然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夫髯口除美观外,尚有其本身之玩意,如拢须、抖须、弹须、勒须,亦皆富艺术意味。而掩丑一事,亦其功用之一也。
平剧中之人物,于髯口之应戴与否,以及所戴者之当与不当,亦多议之处。爰述一二,以供讨论。
诸葛武侯一生事迹,自隆中出山至五丈原归位,莫不有剧为之搬演。且去之者,恒为须生;纶巾羽扇,颇可窥见其当年之风度。按武侯以后主建兴十二年薨于军,寿五十四岁,其出辅先主,则在献帝建安十二年。以此推算,知刘玄德三顾茅庐之时,亮犹一二十七岁之少年也。第舞台演此,则孔明居然挂黑三,而赵云则反无戴髯口焉。殊不知子龙年岁,大于孔明甚多。初出祁山凤鸣关斩五将,事在建兴五年,《演义》第九十二回记云时寿已七旬;而孔明则依推算,吾人知其为四十七岁,是子龙长于孔明,起码在二十五以上也。
孟小冬之《空城计 》
书至此,偶忆某日聆,中有《黄鹤楼》及《空城计》二出。邻座某,携一童,台上所演,某一一为之讲解。后《空城计》赵云上,童见其所挂白满,若有所思,注视良久,卒然问曰:云何忽然生此一把白胡须?某解曰:云年已高之故也。童曰否否,《黄鹤楼》中云无须,孔明有须;至此孔明之须才由黑变花白,何云遽由无须而有此既多且白之须乎。某语塞,支吾以磬。
其实《空城计》中,孔明及子龙所戴之髯口,均甚为适当,而《黄鹤楼》及《长坂坡》中之赵云,则其扮相当如何,确有研究之价值也。
长坂一役,时在建安十三年,以诸葛亮其时为廿八岁推算,赵云当在五十左右。偌大岁数而不挂髯口,似有背平剧将角色区分为多种之初衷。而江湖班演《长坂坡》,以武小生起赵云(本刊第一期亦会提及),则更无论矣。
《打鼓骂曹》一剧,余尝在本刊详论之矣。其主角弥衡例由须生起,戴黑三。实则其时之祢衡,年方二十四岁耳,见《后汉书·祢衡传》,去以小生,谁曰不宜?
《野猪林》及《夜奔》中林冲,今演之者皆不挂髯口。杨小楼且在《野猪林》唱词中,谓林年为二十八岁,诚不知所据而出此?考《水浒传》第六回描写林冲,称其三十四五年纪,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是则其时之林教头,固为有须之中年壮士也。即以林之身份讲,系八十万禁军教头,亦以有须较为适宜,较为得体。又本刊第二期曾谓《夜奔》之林冲,早先本挂黑三,后为人畏难删去,是其始固无错也。后经一删,乃删成今日之糟样,可恨可恨!
年龄问题之讨论,至此暂可告一结束。此类问题,有暇时一研究,一对照,实颇为有趣。故余之本意,并不欲编剧诸君,一一照余所述改正,更不一定要叫赵子龙挂上黪三,来一出单骑救主也。但可改则改,不可改别听之可也。
(《戏剧旬刊》1936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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