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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革新京剧切勿破坏“诗境”

周汝昌 梨園雜志 2022-05-01

日推送之《周汝昌:革新京剧切勿破坏“诗境”》,出自《中国京剧》1993年第4期,原题《京剧之思》,作者周汝昌(1918-2012),是著名的古典文学家、书法家,又因家庭环境影响,对京剧艺术终生热爱。


 我够不上一个“戏迷”的荣誉称号,要说“酷嗜”,怕引起误解。就说“热爱”吧,又觉有点儿过于高抬了自己——我有资格“热爱”京剧吗?实在又成为问题。只有一句话是敢开口告人的:每逢看好角演京剧,我便得到了别处得不到的享受,一种无以名状的巨大审美享受。

 

 我常常思索,这一独特的享受的“本质”是个什么“东西”?却说不太清,它很笼统,又很真切,并不同于虚无缥缈。自己愧非内行或理论家,所以只好“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了。今日斗胆,却要写上几句,倒不是有什么新发现,只因谈戏也是过戏瘾之一途,未可全废也。


周汝昌

 

 听大家常说,京剧是一门综合性艺术:从技艺讲,要唱、念、做、打……俱全;从形式讲,歌、舞、音乐、服饰……众多之美齐备,故云综合,真实不虚。既为综合艺术,那就需要“综合接受”,而不应是耳只管听的事,眼仅顾看的事,脑的记忆细胞专司审辨“台词”的事……坐在台下,五官并用,各显其能,也还不等于尽其综合接受(欣赏)之能事。况且,如果只是这么一番“综合道理”,那我在别的技艺场合(诸如什么杂技、曲艺、歌、舞……),何尝不是“五官并用”?而为什么我却绝对得不到与京剧相同的“综合享受”?

 

 这个问题需要回答。

 

 人们又常念“戏剧经”,经书上有一句话,说是没有矛盾冲突,就没有戏剧,云云。那么,引起我那无以名状的独特巨大享受的,难道就在“矛盾冲突”这个奥秘上?想想又不对。因为,比如话剧,当然也是“矛盾冲突”了,但为什么我看话剧就没有那种享受?

 

 自己其实是解答不出的,也没机会请教于博雅君子。于是闷在心里,积而久之,发为怪论。今写在此,无非供方家一聚,总算也为京剧“张目”,未尝不可。

 

 愚意以为,人除“五官”之外,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第六官”,此官名曰“境官”。境官者何?盖专司“境的审美接受”者也。而此官的功能,超越五官的一般分司,能够高度综合,接受品味色、相、声、味的谐和统一所缔造酿制的巨大高级综合美——即“境之美”是矣。

 

 中国京剧,最大的特色之一,是造境。它用众多的美的综合,表现出一种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境。它并不像西方的戏剧观念概念那样:要“逼真”地“再现”一个什么情节场面的“形象”。这也许是两种很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民族特点等等的不同条件而产生的不同结果吧?


 我无意评论哪是哪非,何高何下;我只想说明白:中国京剧不是“照样写生”,而是“借情造境”。因此,你坐在台下,并不是来看一幅什么呆定(不能变)的“布景”,来看那些与剧场以外到处能见的房子、窗帘、桌椅……以至人的穿戴、活动形式等等一切的那个“实”境,而是来看这台上神奇般立刻显现出来的一片“非实境”——是美不可言,别处无有的境。

 

 这境,又到底是个什么?美妙神奇,令人倾倒心醉?

 

 我没有创新的才能,想半日也想不出个新名词,我只想出一个“老字号”——诗境。中国京剧的一切高级艺术创造和表演,都是为了展示、“传达”这个中国文化上的瑰宝:诗的境界。我看许多的折子戏,都说明了这个问题。

 

 什么是折子戏?是“全本”中的一出,真所谓“断章取义”,“割裂支离”,这听起来想起来怎么也难说这种“掐”出一小段来“单干”是“可取”之法。然而奇怪得很:古戏本原都是“成本大套”的,后世谓之“连台戏”,往往是“尽三日夜”方罢的大活,可是慢慢地变成了只演那一个单出,别的都由不演而失传殆尽,唯独这“掐”出来一“折”,其生命力无穷,它是百观不厌,脍炙人口,而且历久如新,光焰不磨!何也?


 随手拈举吧:《夜奔》《山门》《起解》……都是货真价实的“割裂品”,可它们经受住了历史的优胜劣败的“天演淘汰律”而长生不老!这奥秘何在?其魅力何来?难道不要回答?


李万春之《夜奔》

 

 考题出来了。我的答卷倒很简短:这不是别的,就是它们所造的境最高最美,在中华文化上讲,这种境也就是诗之境。无论绘、塑、音、舞,在中国艺术上其实质都是在造此诗境。

 

 绣帘揭处,只打着小锣,一派夜的气氛,上来一位黑色短衣、腰悬宝剑的英雄武士,从头到尾,只他一个,载歌载舞,一招一式,英风立懦,悲愤填膺,紧张激动……他是在急难中落荒逃命!

 

 这在现实中,那情景绝不会很“美”的,然而在这不大的台上,就这么样的造出了一个人间未有、天上绝无的极美的境。这是“戏”吗?哪里哪里,这是一首诗呀!整出戏只是一首中国的诗。

 

 同样,一个胖大粗鲁的野和尚不守戒律,也不讲道德,抢人家酒,喝醉了,胡闹到拆亭毁庙……这在现实中能会“美”吗?然而你看《山门》,那真美极了!美在哪里?请你回答。


郝寿臣、郭春山之《醉打山门》

 

 又出来一个妓女,是监中囚犯,罪衣罪裙,蓬首垢面,身加锁链,听老解差来传她,说要起长解,够奔省城太原府受高层审判,于是请求行前辞一辞狱神,然后随行上路。也只她一个,鼓板动处,丝弦起奏,加上那醉人的小撞钟儿给增添的令人神移的节奏美,你只静听那大段八句反二簧慢板,苏三满腹悲愁,一人自思自祷,柔肠百转,低徊缝蜷……你听你看,这有什么“热闹儿”好瞧的?而她能令你凝神致志,为之动容,为之击节!

 

 这一切都是怎么一回事?

 

 高明自有高明解答。不才如余,则仍然只会说那二句话:这不是别的,这就是诗——中国的诗的境界。

 

 大家好像又都喜欢说中国京剧是“表意艺术”,这自然有理。但我仍然要说:岂止是“意”而已哉,还有神有韵有味,比那个“意”更为重要。它是中国的传神造境的艺术,这种艺术的灵魂,在外部的绚丽迷人的色相声容之美的深处,它不只是什么“矛盾冲突”“悬念”“扣子”“包袱”……等等之类的“情节”“技巧”的事情,它更讲求有韵有味。真正欣赏领悟京剧美的观众,对于无境界、无精彩、无韵、无味的演出,是“坐不住”的。则其故可思矣。

 

 说来可惜可叹,有些事相和做法,正是在极力地破坏这个灵魂。有些人搬弄西洋的东西来“代替”中国的境、味、神、韵,和一切精彩之所由产生展显的质素、功夫、修养、造诣。也破坏京剧的高智慧的审美原理。

 

 只拿一种现象作例来讨论一下。比如,京剧的一个重要审美原则是:“全舞台人物(不是布景)画面美”,即,以全舞台为“画框”场面上的人物活动,包括每人的姿态、位置与这些不同人物的不同姿态、位置之间的相互而综合的关系之“全美”。今日之“京剧电影”的流行做法,却是绝少动脑筋如何尽量保存和反映这一宝贵的“全美”,却一味模仿西方艺术的电影技巧去“处理”中国的京剧。

 

 于是乎,台步与武场的节奏配合美全消灭了,“开门”的手势美也消灭了……“诗境”换上了死布景以求“逼真”,以致“背后”是丛林大树,中有路径,不去走,却只好还在“圈”里“跑圆场”……而且,你时时看的是“特写镜头”,忽然一个大脑袋在龇牙咧嘴地吓你一跳!各人物在台上的那种极其迷人的“位置画面美”,也就难得再获享受之福了,只有凌乱一大堆。

 

 我自己暗自思量:这真是一种深刻的不幸。这种不幸,却又常常在“革新,改进”的美好动听的口号的迷阵中得到了支持和赞扬。

 

 中国人“听”戏,也不仅仅是腔调音乐美,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叫做“戏文”。你看《西厢记》,那自然也不过原为“演出”做脚本用,但又不然,你只去读读看!那真是“词句警人”“余香满口”,“好戏也是好词”。我不曾赞助“保守派”,说旧词不一定不能动。但我反对用今人的思想意识去“改造”千百年前古人的“精神活动”,颠倒了历史真实。


 比如苏三,一个不幸落难的痴心妇女,从狱中提出来,她要辞一辞狱神,狱神供的是谁?是中国古贤人皋陶,史称他之断狱最为公正廉明,纠救屈枉无辜。苏三一个无辜可怜的弱女,生活在明代,她祈求狱神,只为与王公子“重见一面”,我只觉得这种唱词格外动人,绝不是在“提倡迷信”。可是也有人说这不行,是毒素,非得让苏三女妓也有“进步思想”才算革新了什么,云云。


张君秋之《玉堂春》

 

 提起这些,我有千言万语,说了只怕不合时宜,也就不必多口。

 

 如今只想画蛇添足,中国京剧,是中华文化的一种极宝贵的结晶体,历代无数的创、编、排、演的大师们的天才智慧的积累,都在这儿显示光芒。大艺术家们逐渐凋零,剧目失传过半,现今剩余的已很可怜;而只这么一点点幸存,也还要靠从上到下、多方大力呼吁“振兴”了。说年轻一代不爱看了。该说他们看不懂了才对。不懂还谈什么爱不爱看?为何使他们不懂了?又要请你答一答吧!中国京剧的一切“问题”,实质上都是一个中华文化的“问题”。振兴京剧的根本大计,只有一条:弘扬中华文化,提高民众文化素质。这是当务之急了。


(《中国京剧》1993年第4期)


- 阅读链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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