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菁:谈王(瑶卿)派《玉堂春》的表演特点
程玉菁(1906-1995),原名程伯俊,安徽合肥人,京剧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中国戏曲学院退休教师、王瑶卿学术研究会会长。自幼学戏,攻老生,师从林树森,后改旦角。十七岁以程玉美艺名搭班上海共舞台,1925年19岁的程玉美在上海拜师王瑶卿之后,随师归京在“古瑁轩”中开始了学艺生活。并由李释勘起名为玉菁(菁的上部为梅兰芳的芳草,下部为瑶青之青),成为玉字辈第一传人。
京剧《玉堂春》是一出百听不厌的传统剧目,多年来广泛流传,脍炙人口。它取材于明代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中的《玉堂春落难逢夫》,许多剧种都有这个戏。
全本《玉堂春》的情节,写的是明代吏部尚书之子王金龙(或作“景隆”)结识了名妓苏三,并赠名“玉堂春”。二人情深意厚,誓偕白首。后来王金龙金钱用尽,被鸨儿逐出妓院,沦落长街。苏三闻悉后,私自赠银助其返回故乡南京。金龙走后,鸨儿用计将苏三卖与山西富商沈燕林为妾;沈妻皮氏与赵监生私通,用药面(面条)将沈毒死,诬告苏三谋害其夫。县令受贿,将苏三问成死罪。后金龙得中,官授山西巡按,得悉苏三蒙冤乃调审此案。在起解途中解差崇公道同情苏三的遭遇加以劝慰。苏三被解到太原后在“三堂会审”中,倾述了冤情。“会审”后王金龙又乔装探监;最后终于为苏三平反了冤狱。
程玉菁照片
这个戏是以大团圆为结局的。有的同志曾提到过:按道理讲,这个戏应该是个悲剧。因为王金龙出身于封建统治阶级,后来又身为高官,纳苏三为妾则可,若娶为妻室则会受到各种非难,甚至自毁前程。封建时代里有社会地位的人绝少娶妓为妻者,而破镜重圆的结局,更不过是体现了人们的善良愿望而已。这种提法是有道理的。仅就戏论戏,我认为王金龙这个人物是应予肯定的。他与苏三的感情始终是诚挚的,没有忘掉过旧日的山盟海誓。他为了拯救苏三可以置自己的前程于不顾,可谓不惜一切代价,绝非俗话所云:“痴心女子负心汉”者。
我国古典戏曲小说中描写书生与妓女相爱的故事很多。其中有些公子、书生是“负心汉”如:李甲对杜十娘,王魁负心于敷桂英,李益忘情于霍小玉。这类书生或因贪图荣华富贵,或因另有新欢,终于对旧日的恋人翻脸无情,视同陌路,从而断送了女方的终身。王金龙则与那些负心汉正相反。我认为王金龙与苏三这个爱情故事,能够长期地广泛传唱,正因为这对青年男女在爱情上,虽然经受了各种磨难,但他们始终是坚贞不渝的。
1925年我拜王瑶卿先生为师后,学的第一出戏是《审头刺汤》。继之就学了这出《玉堂春》。记得师父曾对我提过,这是出老戏,但从前唱者不多,陈(德霖)老夫子也不常唱。我师父费了不少心血,精雕细刻才把它整理得相当成熟。当年四大名旦都常唱这出戏,都是向我师父学的。后来他们结合个人条件,有所发挥,逐渐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流派唱法。梅兰芳先生曾说过,他的《玉堂春》、《虹霓关》完全是按王(瑶卿)派的路子唱的、程砚秋先生演的《玉堂春》(《会审》)以哀婉凄清的声腔唱出了苏三的满腔悲怨,因而这出戏也成了程派代表作之一。尚小云先生后来不常演这出戏了。荀慧生先生则唱全部《新玉堂春》(自嫖院至团圆)。多年来演员和观众们都认为《会审》这一折最精彩,其次是《起解》。
乐詠西与程玉菁在古瑁轩中练把子
《会审》这一折戏,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是三个问官坐着审案,一个犯妇跪着唱。四个演员都没有大幅度的舞台调度。这折要唱将近一小时的戏,能够吸引住观众,确有它不凡的艺术魅力。会唱《玉堂春》的演员很多,由于流派不同,固有大同小异之处。本文只谈些王(瑶卿)派的特点,供研究、参考。
谈《会审》前有必要先谈《起解》。《起解》这一折戏中的主要唱段是苏三辞别狱神时所唱的〔反二黄〕,这是个抒情的地方,当时苏三的心情是悲喜交集。喜的是自己将被押解到太原复审,官司或有转机。悲的是自己无辜被害。她在回忆往事中自然会想起了王金龙。另外,苏三的悲惨遭遇,在狱中曾引起一个老犯人的同情,因而为她写了一张伸冤诉状。她把一些渺茫的希望寄托在这张状纸之上。这些复杂的情感,要在〔反二黄〕中表达出来。唱词一共是八句,第一句是“崇老伯他说是冤枉能辩”,有人错唱成“难辩”。在前面崇公道的念白中有:“……太爷命我将你解往太原复审,可以辩明冤枉,你这官司有了出头之日啦!”显然是“能辩”。
我师父提到过这出戏中应注意的几个问题:
1、唱〔反二黄〕时不能走“扯四门”的部位,因为“扯四门”多是在空旷之地,如《穆柯寨》中穆桂英射雁时的情况。苏三是在狱中的神案前,其活动的范围不能大,不要唱一句就扯到一边。
2、刑枷要戴得合适。鱼枷的尾部有两个可以套在腕子上的圆孔。戴枷时两只手要伸上去,能够揉动锁链子。不能用大拇指托着枷,要用手腕斜撑着鱼尾,才不致形成夹着膀子。从前的鱼枷只是在上面画着鱼鳞;后来才有闪光耀目的装饰物(光片之类),把刑具美化了,很不相宜。
3、在起解途中,苏三拜崇公道为义父;崇公道把自己的棍儿给了她当见面礼儿。从此苏三是拄着棍儿边走边唱。拿棍儿的手法是有时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有时相反。唱的时候拿棍儿要斜着贴身,绝不能直着,不能像老旦手拄龙头拐杖。在行动时更不能把棍儿探出去,似盲人手里的“马竿儿”。
4、还有一个问题是“摔棍儿”。苏三一路上向崇公道哭诉自己心中的愤恨,最后似是作了个总结性的怒斥:“越思越想心头恨,洪洞县内无好人!”这时她左手握着棍儿上端,右手托着棍儿的下半截,配合嘴里唱的“无好人”三个字,双手托棍儿,先向右、后向左两摆把棍儿转一个小圈儿再扔出去;动作要伴随唱词不能脱节。
5、苏三是罪犯,在扮像上不可一味追求美观,头上不能戴顶花,只能用淡色的草花。其首饰只能戴“银泡儿”。所穿罪裙应是素白的,不带蓝边。
6、在戏的结尾处苏三念:“此番见了都天大人要当面投递(状纸),望求爹爹你想个主意吧……”。此时苏三将状纸双手托起面向崇公道,右腿半跪。崇公道念:“有了,把状纸藏在枷里,见了都天大人,当堂劈桎开枷就呈上去啦。”崇公道接过状纸叠好后再给苏三戴枷,以表示将状纸藏在枷里了。旦角在扮戏的时候不要忘了把状纸掖在怀里。
7、还有一个问题是,将要进城的时候苏三唱:“远远望见太原郡……”。有人唱成“太原省”这就错了,因为太原从来就不是“省”。
程砚秋之《起解》
上述问题似属细节,但事关情理不可忽视。下面着重谈谈《玉堂春》:这出戏以唱为主。我的体会是苏三在都察院大堂上,哭诉她所遭受的不白之冤,控诉了鸨儿、沈燕林、皮氏、县令等人对她的迫害。故而在公堂上倾吐满应悲愤,其情调是哀伤凄婉的,只有到结尾处才唱出“这场官司未动刑,玉堂春我这里就放了宽心”。她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在情绪上稍稍有变。这出戏虽说是唱工戏,但非跪在台中傻唱。在唱时脸上要有戏,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一瞬间的表情,都要表现出她的内心活动,思想情感,使观众理解。当三个问官在议论或争辩之时,她必须有所反应,受到触动,而非呆呆地跪着歇一会儿。
师父教我这出戏时,让我先把唱词背会,然后他唱一句,我学一句。他带着人物的情感,从行腔、吐字、节奏、语气、表情、身段等等方面示范教授。苏三的表演不能多,因为她是已判死刑的女犯,只能跪在堂口受审,但遇到一些重要问题时自然要形之于色,脸上要有戏。下面依剧情的进展择要来谈王派《玉堂春》的若干特点。
南铁生、荣蝶仙之《玉堂春》
在这折戏中苏三上场后唱了六句〔西皮散板〕:来至在都察院举目往上观,两旁的刀斧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苏三此去好有一比,好比那鱼儿落网有去无还。〔哭头〕啊啊啊……崇爹爹呀!
此处不能把“崇爹爹”三字很清楚地唱出来,当苏三刚唱出“崇爹……”二字时,崇公道忙向其摆手示意不可叫出“爹爹”来,否则会使堂口众人知道他们是义父义女的关系,从而惹出麻烦。于是苏三把“爹爹”二字急忙往回咽,在饮泣中用弱音唱出“爹爹呀!”来落腔。有的演员脱口唱出“崇爹爹”三字,没有情感上的变化,就淡而无味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崇公道要有个摆手忙拦、欲掩其口的动作来配合,才能把戏演深。
苏三上堂后“会审”开始。三个问官的性格迥异,主审官王金龙是个涉世不深,初入官场,颇显幼稚的青年。当年金仲仁先生演此堪称楷模。陪审官藩司(官名)潘必正(俗称“红袍”)是个在官场久经磨炼的老手,随方就圆,遇事善抹稀泥。当年演此角者以扎金奎、曹连孝几位先生极为称职。另一陪审官桌司(官名)刘秉义(俗称“蓝袍”)正在中年,锋芒外露,作风有点尖酸刻薄,在“会审”中与王金龙针锋相对。昔日张春彦先生扮演此角可算冠军,难怪许多老观众迄今记忆犹新,赞不绝口。在“会审”中王金龙、刘秉义二人屡有对立情绪,甚至争辩不休,而潘必正则随机应变,缓和僵局。这出戏在冲突矛盾中,如波澜起伏地演下去,使观众如饮佳酿,若品香茗。
我师父常说:“一个演员要想把戏唱好,必须心里有戏(理解剧情,体会人物的思想感情)。我上了台就不是王瑶卿了,而是那个剧中人了。心里空,脸上就没戏。”《玉堂春》是出唱工戏,苏三在唱的时候,心情是极为沉痛的,回忆她从幼年沦落娼门,直到身遭不白之冤,这些凄渗的往事,使她肝肠痛断,哭诉无门。这次“会审”将会给她带来什么,很难预卜。如此情怀自会形成演唱上的情调。演员的嗓子再好,如果心里没戏就抓不住观众。
侯玉兰之《玉堂春》
此剧的波澜是由劈桎开枷,呈上状纸而掀起的。苏三在大堂上唱出的第一句〔西皮导板〕是:“玉堂春跪在都察院”。王金龙马上回:“嗯!状纸上写的是苏三,你为何口称‘玉堂春’?”苏三的口诉与状纸不一致,于是问官要用刑。苏三必须说明情况,唱出了半句〔回龙腔〕:“大人哪……”这半句的唱腔委婉动听。我师父说过这是借用了一句老生腔,借的是《连营寨》中刘备哭灵牌时所唱〔反西皮〕中的那句“二弟呀!三弟呀!孤的好兄弟!”的唱腔,但非原样照搬。我师父与谭鑫培先生合作多年,对老生戏极为熟悉,故而在设计唱腔时有时借鉴了老生腔。由于他腹笥渊博,艺熟功深,所以能左右逢源恰到好处。
苏三接着唱〔西皮慢板〕:“玉堂春本是公子取名。”不是“取的名”,在唱法上是以腔带字。如加上“的”字就欠通了。接着蓝袍往下问,问到了“七九一十六岁倒也长成人了,我来问你这头一次开怀的人儿是哪一个?”这时苏三先是一愣,心想“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于是含羞低下头去接唱:“十六岁开怀是那王……”。红、蓝袍追问:“王甚么?”苏三迟缓地只唱出一个“啊……”字来,红、蓝袍再追问:“王甚么?”苏三向左右各望一眼然后右手向外一指,马上收回捂嘴,无可奈何地唱出“是那……王公子啊”这里用的是〔南梆子〕的腔。唱完了右手撩起鬓边绸子,遮面含羞。我师父说过:“身上绝不能乱动,因为苏三不是刘媒婆。”此时王金龙已受到震惊,同时对红、蓝袍的追问产生了反感。从此王、刘二人的矛盾逐渐发展。红、蓝袍又问:“那王公子是甚等样人?”苏三接唱:“他本是吏部堂三舍人。”这句词不是“吏部堂上三舍人”。如果加个“上”字就不通了。这句词的意思是“吏部尚书的三少爷”(“舍人”即“少爷”)。
此时王金龙不愿让苏三再讲院中之事,而红、蓝袍却要追问下去。苏三改唱〔西皮原板〕:“初见面银子三百两,吃一杯香茶就动身。”苏三唱完后红袍说:“……此公子可算慷慨得紧哪!”蓝袍则反驳道:“……王氏门中不幸,出了这个败家之子!”说时面对红袍但用扇子指向王金龙。王金龙听后强笑。他们接着问下去。同拍惊堂木,同说:“讲!”(蓝袍斜视王金龙)苏三接唱:“……在院中未到一年整,三万六千银一旦化了灰尘。”这时蓝袍要追究为甚么用银如此多而且速。苏三回答有支销。此刻王金龙竟替苏三解释:“是呀,她有支销。”蓝袍反唇相击:“她有支销,大人怎么晓得?”王、刘二人的矛盾尖锐了。
苏三继续供招银子的用项,并说出王金龙被赶出妓院。唱完后耷拉着眼皮,低头无语,想到王金龙在自己身上花了那么多银子,最后落个被逐,不禁暗暗慨叹(此处要有表情)。这时王金龙问道:“嗯!想那王公子在你院中,花费许多银两,为何数九寒天将他赶出院去?”这是明知故问。听听苏三怎样答对。苏三回答:“此乃忘八鸨儿之过,与犯妇无干(或‘并非犯妇所为’)”头一低,微摆右手,脸上要显出“我怎么会赶他出院呢里”此时王金龙追忆往事愤而说出:“好个狠心的忘八!”红袍随声附和地说出:“狠毒的鸨儿!”(有的演员错念成“狼毒的鸨儿”,“狼”字与“狠”字只差一笔,形成误念)。蓝袍接着指桑骂槐地说:“偏偏就遇到这个倒运的嫖客!”王金龙乃以一阵冷笑回击。
苏三继续唱出王金龙在关王庙安身,她虽去探望和“在神案底下叙叙旧情”。这句话很含蓄,不宜作庸俗的理解。脸上的表情是凄侧而非轻佻。在唱法上或高或低,或唱半个腔儿,这要根据演员的嗓子来选用。红袍对此事作了“黄檗树下抚瑶琴——苦中取乐”的比喻。蓝袍则讥讽为“望乡台上摘牡丹,至死他还在那里贪花呀?”王金龙听后重拍惊堂木,怒对蓝袍。红、蓝袍随之拍惊堂木,拍案之声犹如争吵。苏三闻后微微垂头叹息,似是在说:“你们不必吵了,我往下说吧!”接唱“打发公子南京去,在那落凤坡前遇强人。”红袍听后慨叹:“此公子真真命苦里”而蓝袍却说:“……这也是他做嫖客的下场头!”王金龙闻言嗤之以鼻,重拍惊堂木冲蓝袍撒气。蓝袍也不示弱同样重拍,红袍随之。三个问官之间已呈剑拔弩张之势。此时苏三要表现出心情紧张来,闻惊堂木声一惊,吸了一口气,手捂胸间再接唱:“只落得长街(用手向前一指)把饭讨”。唱完后掂双手慨叹王金龙竟会沦为乞丐啦!于是红袍把王金龙与郑元和相比,蓝袍却反对;王金龙硬说比得。王、刘之间争执不休;红袍只得抹稀泥。蓝袍乃连拍惊堂木说出:“比得、比得、比得。”向王金龙反击。王金龙举起了惊堂木而不拍,以示自己占了上风。在这出戏里惊堂木似乎不是小道具而是剧中的人物了,它在剧情的进展中起着帮衬的作用。
梅兰芳之《玉堂春》「会审」
接着苏三拭泪再唱:“到晚来在那吏部堂上去巡更”。红袍闻后颇表同情,蓝袍则又讥讽为:“……与他王氏门中打嘴现世”。苏三又接唱:“公子三次把院进,拐带银两回南京。”唱罢低头拭泪。但“拐带”二字是有语病的,从而引起王金龙的责问,苏三赶快解释:“并非公子拐带,乃是犯妇所赠。”王金龙追问:“你赠他多少?”以便对证。苏三回答:“黑夜之间,又无天平戥秤,用手一约,嗯!不过三百余两。”
此处在表演上要细致,答问之时先摆右手表示“并非公子拐带”,然后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向前一递表示赠银,再收回手来一掂右手说出个“嗯”字来。这个字很有分量,包括回忆当时给了王金龙银子,又估量了银子的数量。如不念这个“嗯”字就没有回忆过程了。苏三念完之后往后闪身,眼神向后瞟,可是没敢回头,表明苏三似乎对上面坐的王大人已有所察觉了。
而王金龙呢,听罢供词,回忆往事,面对跪着的苏三竟然情不自禁地念出:“……哎呀,玉堂春我那……”话未说完被红、蓝袍给噎回去了。有的演员念:“玉堂春我那妻……”带出了一个“妻”字,这是极不合适的。试想一位按院大人怎能在公堂之上认女犯为妻呢?“妻”字一出口,案子就没法往下审啦。红、蓝袍及时阻言使王金龙从神痴中清醒,无言可讲地挤出一句:“哎呀,本院的旧病又复发了……有劳二位代审了吧。”以扭转僵局。以上苏三的招供共唱二十四句〔西皮原板〕,每句结尾的唱腔互不雷同,这在当时是很新颖别致的。
王金龙装病,请红、蓝袍代审。王、刘之间的对立情绪暂时缓和了;苏三继续招供如流水般滔滔不绝地诉其遭遇,所用板式是〔二六〕转〔流水〕。红、蓝袍让她慢慢讲来;她一拱手(前面唱时不能拱手)回道:“二位大人容禀”随之在哭泣中起唱,唱到“公子立志不娶妻,玉堂春守节不嫁人(哪)。”这里伴随“不嫁人”三字有个“三点手”的动作;在语尾要加个“哪”字才有力量。接着转〔流水〕叙述鸨儿用计把自己卖与沈燕林,及被骗到了洪洞县。此时她是面向右边的蓝袍,但双手向左指出去形容到了远方的山西。在唱〔流水〕中她要向左右两方面答问。在唱法上要有些“垛字”、“垫字”才显俏皮。(后面有例证)。
苏三到了洪洞,未到一年发生了皮氏用药面(面条)害人的事,沈燕林吃了面条后“昏昏沉沉倒在地,七孔流血他就命归阴”,下句的“七”字应唱阴平,其音上滑(高八度)不要唱成阳平。在表演上双手向前方斜指出去,不能乱指。“血”字要唱的短促有力。在“他”字后面垫上一个“就”字,以加重语气,而且好唱。紧接着回答:“皮氏一见冲冲怒……高叫乡约和地保,拉拉扯扯就到公庭”,在动作上是双手先左后右各拉两下再送出去(表示到公庭)。第一个“拉”字和“扯”字要唱的重,重复的字要唱的轻,有伸有缩,但板槽不变。红、蓝袍继续问,苏三在紧打慢唱中回答:“头堂官司审得好”,“审得好”要慢唱,其唱法是添着板唱,不是一字一板。红袍问:“二堂官司呢?”苏三接其问话只唱“就变了心”。把“心”字要放出来,以说明情况变了。这里是耍着板唱,心里要有板才能掌握好节奏。
蓝袍又问:“王知县受贿多少?”苏三接唱:“洪洞县受赃银一千两”,这句要数着字唱(也是在空眼上张嘴)。“合衙分散有八百银”,要碰着板唱,一字一板。再往下述其受刑、屈招、收监。红、蓝袍又问:“可有人来探望于你?”苏三唱;“并无有一人来探望奴的身。”“并无有”三个字要接的很严(一下唱出来),不可摆开了唱。以表示根本没有人来。红、蓝袍又问:“那忘八鸨儿呢?”苏三答:“他不来看。”“他”字是拖着腔儿唱,以表示愤恨忘八鸨儿的冷酷,再唱“不来看”,“看”字要突出,使喷口音。红、蓝袍又问:“你那知心的人儿呢?”苏三抬头一望,在这一望中带着深沉的感情,接唱“如今也不知情!”“如今”两个字要干搁一下(停一停),苏三想起从前有多少人对自己多情,但时至今日,谁还来关怀我这个犯人呢!这里是抚今追昔,不堪回首的感情。又似对王金龙的指责。
张君秋之《玉堂春》
我师父在设计唱腔时,真可谓苦心经营,以求把人物的思想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很讲究抑扬顿挫、疾徐轻重的歌声中把苏三这个善良妇女沉痛、哀怨的内心世界揭示给观众。一个小腔儿的安排,一个小的动作,都对塑造人物起着并不小的作用。
下面还有四句很通俗的唱词,在其中蕴藏着很多潜台词:红、蓝袍又问:“那王公子可曾探望于你?”苏三唱:“王公子一家多和顺,他与我露水夫妻就有甚么情!”这答话流露出苏三思想中的怨愤,是对王金龙的谴责。她是在说:“哼!王公子早把我忘了,他一定娶妻生子了,一家人生活美满;我是个妓女,当初他对我不过是花钱买乐,根本谈不到感情。”这句词的前三个字是“他与我”,不是“我与他”。苏三是针对“他”(王金龙)来议论的,其性质是“恨他”、“怨他”,自己为他受尽折磨,身逢绝路,但他却把我抛到九霄云外了!苏三的哀怨,是红、蓝袍能理解的,因而蓝袍乘虚而入地又问:“眼前若有王公子,你可认识于他?”暗示了王公子就在眼前,你认识不认识呀?苏三接唱:“慢说不认王公子,投母换胎我也认得真。”全意是,我能不认识他吗!即使他重新投胎我也能认出来。蓝袍接着又旁敲侧击地问:“他如今顶冠束带(或身居高官),不来认你也是枉然!”
苏三听罢毅然唱出:“眼前若有王公子,纵死黄泉也甘心。”请看,多么鲜明的态度!请听,多么响亮的语言!她是在说:只要我能见他一面,就是死了也甘心瞑目了。反正我对得起他。这充分体现出苏三对爱情的坚贞不渝。
这个案子审到此处,三个问官和一个犯妇心里都明镜儿似的,谁来揭开盖子呢?当然要由王金龙去揭,因为他是问题的枢纽。所以红、蓝袍暂且退场,在下场时相视一笑,不言而喻。
王金龙恨不得马上就认下苏三,但又不能违犯王法,只好向苏三交个底说:“苏三你出院去吧,本院开脱你的死罪就是。”这就使身临死亡边缘的苏三看到了一点点希望。苏三说了声:“谢大人。”在“嗒嗒嗒……”的鼓声中站立起来,但在往起站的时候,要有一个右腿打软儿(欲起又落)的动作,因为跪得时间太长了。然后再直起身子用双手揉右膝,左脚尖垫步往后退,先揉右膝,后揉左膝,等到直起身来以后退到右边。在十三板〔二六〕的过门里,再揉膝盖后,脚下落实,起唱:“这场官司未动刑,玉堂春这里我就放了宽心。”苏三心潮起伏,边走边看接唱:“出得察院回头看。”此处是先走向左边,站在门外,未下台阶,再回头向右后方看,看时理一下鬓边绸条,以手指夹着绸条唱:“这大人好似王金龙,是公子就该将我认……”,正要迈步进门,右脚尖刚一点地时听到了“堂威”之声,于是把脚撤回来接唱:“王法条条不徇情”。她在这一瞬间想到:王金龙对自己到底怎样呢?当即决定“上前去说几句知心的话,看他知情不知情?”唱完后在“闪锤”的锣声中果断地进去。进去后不是大转身挖门儿,而是上右脚往左撤身。所谓“说几句知心话”当然不能开门见山地说出甚么,只作出个含蓄的比喻:“玉堂春好比花中蕊。”此处要用左手指出才便于回头。王金龙问:“你把那王王公子比作何来?”苏三在“扎扎仓”锣声中叫出:“大人哪!”翻双腕变为拱手接唱:“王公子好比采花蜂,想当初……。”此时要面向王金龙,边走边唱,小脚步从左方走向右方(不能满堂跑),再返回接唱:“花开多茂盛,他好比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如今不见公子面,我那三……”苏三已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脱口欲呼“三郎”。右手伸出三个手指、偏身丁字步斜站着,此处切忌背朝外。王金龙急忙用扇子打背躬摆手示意不可叫出“三郎”来。但苏三在哭泣中终于呼出“三郎啊!”这是她激情的流露。唱完理绸条拭泪,又看了王金龙一眼,以观对方的反应。王金龙此时只能说:“出院去吧。”
苏三侧身一拜,转身出去,略停拭泪往出走,又挖回来唱末句:“我看他把我怎样行?”这句是苏三的内心活动。她在这场“会审”中把冤情的始末说得清清楚楚,现在要看王金龙的行动了,因而唱出:“我看他把我怎样行?”。“我看他”三字要唱得有力,这是苏三的态度。“把我怎样行?”则是期待。结尾的这句唱词,是苏三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希望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唱完这最后一句拭泪,理水发,上步再看一眼。此情此景使王金龙“多少话欲说还休”,只有让苏三暂退。苏三退走几步在锣声中以右手背磕左手心,轻轻顿足叹息。然后在“冲头”中上左步转身,撩水发下。
苏三下场后,王金龙的心里当然是极不平静的,回忆起辛酸的往事,苏三为自己所受的摧残,自己的内疚,如何为苏三平反等一系列的问题,促使他不惜丢官罢职,也要乔装前去探监。
“会审”后面的情节是“监会、团圆”。这两折戏为后来添上的,是在三十年代初期我师父与陈墨香先生合作为华慧麟编的。一出“会审”旦角唱的都是“西皮”,故而在“监会”中改唱〔二黄导板、回龙接快三眼〕,在这个唱段中间有个地方要行弦,穿插小生的念白(陪情)。“监会”后面有一场“公堂”,旦角唱一段〔流水〕。这两折戏虽不如“会审”那样精彩,但还能吸引住观众,因为人们愿意看到苏三与王金龙的脸上有了笑容。这出带“团圆”的《玉堂春》在当时很受欢迎。后来荀慧生先生又请陈墨香先生编写出从“嫖院”到“起解”前的若干情节,与后边连缀起来,名为全部《新玉堂春》。
荀慧生之《新玉堂春》
王(瑶卿)派的《玉堂春》在唱腔、唱法、表演、扮像等等方面都有一定之规。其中有些小地方也可以稍有改动,但是不能出圈儿胡来。本文是择要而谈,不是逐处逐句地从头到尾理一遍,故有从略之处。
这出戏是我师父辛勤耕耘出来的硕果,其间渗透着老人家的心血。几十年来我唱过很多次,也教过不少学生,始终是遵循着王(瑶卿)派的路子去唱或教的。师父作古已然三十年了,这出经过他精雕细琢的戏,仍有着很强的生命力。我相信中青年演员们,会继续传唱下去,使观众得到极大的艺术享受。
1983年冬于中国戏曲学院
(《戏曲艺术》198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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