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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学优:“佞杨(小楼)”与“佞程(砚秋)”

柳雨生 梨園雜志 2022-07-30

日推送之《说学优》录自《天地》1943年第2期,作者柳雨生,又名柳存仁。文章末尾附作者跋:“久不作文,手酸笔硬,颇欲在报纸上白‘兹因文墨事繁,其势又不能多写,除非……’云云,借避文债,适本刊编者来索稿,至再至三,编者系风雨谈社特约撰稿人,屡为拙刊执笔,坚拒既所不能,勉强又实无以报命,闭门终日,聊拈“学优”二字为题,略记旧游梗概,幸见者勿笑其文字荒芜,而谅其礼尚往还,下不为例云尔。作者谨识。”


 “学优”的意思我这里说得很简单,就是学演戏,或是学唱戏。古人云:“学而优则仕。”近人云:“仕而优则学。”这些话皆有至理,别人都已经先我而发其妙蕴,我这里不想再说。将来有时间,也许再写一篇谈做官的文章,就是“则仕”的意思,可是这里却只是谈谈学优,大约也比较可谈,并且也比较可以畅言无忌一点。

 

 前两天,我的朋友周黎庵兄的女公子弥月,我和文载道兄两人,是国难时期,座上仅有的佳客。吃完了晚饭,茶烟之间,偶然提到听“京戏”。我说:“马连良的票,听说很不容易买呢。有人说,黑市要一两百块钱一张。”


马连良、刘连荣之《斩郑文》


 黎庵仰靠在椅上,穿着短衫,闲闲的答道:“不,我听过两次,八十块钱就够了。友人贺先生可以替买票,不过,戏也不能算怎样的好。”

 

 “那还是听杨宝森好!”这是文公载道的话。

 

 “马连良也有马连良的好处。”我不觉技痒起来,说话答话的,接了下去。

 

 “地格,侬侬外行哉!马连良怎么比得杨宝森?”——文公口操宁波上海夹杂的口语,侃侃而谈。

 

 黎庵兄是法家,喜欢做解围的鲁仲连,说:“文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侬要晓得,在侬面前说话的是啥人?今朝,倘如今朝在侬面前说话格是XXX,是XXXX,那么,算侬闲话说得对格。侬晓得地格人是啥人呀?地格是……”(有X者皆评剧大家的名字)。

 

 我觉得赧颜了,赔着笑,搭上一口说:“文公!我是九岁听谭鑫培的呀!哈哈哈哈!……”

 

 “伊是,伊是彤斋先生呀!”黎庵大刀阔斧的继续着。

 

 “彤斋,彤斋是啥人啦?”文公莫明其妙,读者们恐怕也是同样的莫明其妙罢。可是,我在听这句话的时候,却具有《秋海棠》一剧里面的主角听道“你算老几呀”时同样的感慨。我是,我是多么的怀念着自己过去飘渺的生活里一页有兴味的记载的人,不料被黎庵兄一语道破,虽然事过境迁,近年自己连听戏的缘分都少有了,然而,当时少年气盛兴高采烈的心境,今日追思起来,时移势改,旧游星散,又怎样能够再得。

 

 近来读到友人朴园主人谈到李万春、蓝月春的文字,心里佩服得很。那个时候,我也是旧京千万的青年学子里面,以听戏为无上娱乐的一人。这种人在当时的旧京大约是极多的。花钱既少,又过戏瘾,听好戏,读过顾颉刚《古史辨》自序的文字,一定能够同情我们这种“趣味”而不“低级”的娱乐。想到《古史辨》,后来我还替它的某一册做过一篇类似序文的东西,虽然文字还不干燥,可是没有像顾先生那样谈到我听旧剧的历史,真有点觉得不够勇敢。

 

 我所听过的戏,和老辈听过的比起来,其实都不大高明。高明而值得一提的,算起来真是很少,如谭鑫培、陈德霖、龚云甫之类,颇为屈指可数。

 

 但是在十余年后的今日,有许多戏也就算是不可多得,广陵绝响了。老戏之好,全在角色整齐,配搭得当,才有牡丹绿叶之妙。例如当时开明戏院,梅兰芳、王凤卿合作,武戏就时常有尚和玉的《铁笼山》《青石山》。新明戏院则有杨小楼、余叔岩的合演《阳平关》等出。卖极贱的票价,听这种好戏,当时还不一定能满座呢。今日海上歌台,固然时常有坤伶贴《大劈棺》《纺棉花》,北京科班竟也大排砌末彩戏,如果说是戏剧好尚可以象征时代的浮沉,那么,我真不免有点儿感觉到我们这个时代,连旧剧都是衰落得可怜可惊了!


谭鑫培、杨小楼之《阳平关》


 讲究藏书的人,无不注重版本,所谓“非宋即元”,才是佳构,清朝时候更有许多人“佞宋”。佞宋就是,凡是宋板书,错讹也好,脱衍也好,总之都是好的,都可以卖大价钱。讲到听戏,我也有二佞之说,居之不疑。


 第一是佞杨,杨就是杨小楼;其次是佞程,程就是友人程御霜。现在杨小楼已经“归天去了”,遍观剧界,竟没有一个是他的传人,酒酣耳热的时候,我不免唱两句摇板,发抒一下我胸中的郁气,也许还能够略得其神似。程御霜现在已经不唱了,住在北平,喜欢问问别人他的将来景况如何计划。别人说“吾不如老农”,他就搬到西郊城外去住。别人说“吾不如老圃”,他就去学种菜。现在身体胖得很,预备从此息影歌坛,我们休想再听他的“二黄慢三眼”了。海内学程的“青衣”,多极多极,然而,却没有一个得他一点皮毛的。继起何人,陈丽芳乎?章遏云乎?侯玉兰乎?我想,就是当面去问他,他必然也是“笑而不答心自闲”的。

 

 为什么我偏偏要佞杨呢?杨小楼不是也有他的“师承”、“渊源”么?是的,可是小楼之好,是超越前贤的,他所以能够如此,我以为至少有两个重要的原因。第一是他的“集大成”,有如经学里面的南宋朱夫子,冷猪肉不能不让他多享受几百年。第二是他的聪明功力,冠绝群伦,决非同时的侪辈所能比拟,至于后生小子,更是望尘莫及。

 

 有人说,小楼武戏文唱,“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们以为今日一般瘟武生,都是小楼的高徒。其实,这真是大大的错误了!但看小楼故世之后,梨园中有那几个武生敢于自称杨派传人的?没有!连标榜的都没有!并不是不想标榜,其实是望尘莫及!试问,周瑞安、孙毓堃、刘宗杨、李万春、杨盛春……哪个曾经略窥门径?嗓音、气度、功架、武底子,全不是小楼的百分之一二。撇开别的不谈,单讲武工,我觉得只有刘宗杨唱《连环套》,与郝天龙对刀时那一套刀法还算是略微有一点小楼的影子。然而,就是这么一顺刀,已经是花了刘宗杨整个追随的时间,并且还叨了“外孙”两字的光。否则,也许并这一顺刀的神态都失传了呢。尚和玉的武戏现在也成为一“派”了。然而当年他决不能独自挑大梁,晚岁在小楼逝世之后,组起班来,疏疏落落的,也只能步李吉瑞、马德成、瑞德宝这些老伶工的后尘。我这里专谈小楼,拉杂的话太多了,赶紧收拢。


杨小楼、刘砚亭之《长坂坡》


 小楼的扮相好,音调好,武工好,这些一看就了然。可是,他的气度的宽阔,就非久听他的戏的人,不能够欣赏其妙处。他演的戏,《安天会》的齐天大圣决不会同于《长坂坡》的赵云,《长坂坡》的赵云又决不同于《江都县》的黄天霸。同是武生,林冲、黄天霸、张绣三个人,就有三种不同的身分、表情和神态。“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的念白,非但有异于“俯首依人岂是计,暂保宛城待来时”,自然也有异于“不该贪图凌烟表,只为县尊两绝交”。同一赵子龙,《回荆州》是一个样子,《汉阳院》又是一个样子。各如其分,恰到好处,正合乎宋玉所说的增减一分都不行的那一种意境。这种意境,才是旧剧舞台艺术的真美。

 

 许多人爱听他的《霸王别姬》。其实,我们谁曾看见过真的楚霸王项羽来?可是,他的一句“如此……酒来”的慷慨苍凉的声调,不由得你不潸然泪下。换上一个唱花脸腔的金少山,虽然高亢,声震屋瓦,却失去这种难得的凄绝壮烈的韵味了。音调之妙,全在韵味,这是凡懂得一点乐理的人,都会承认的,所以我就宁可喜欢郝寿臣,不大愿意去听金少山。有一个时期,我接连的听过杨小楼、郝寿臣合演的《连环套》七次,手边还有听戏时的手记。

 

 譬如,杨小楼逝世前最后一次唱的《连环套》,他的台词“列位寨主听着:愚下保镖……”,就跟我们听的留声机片不同。好在,我曾把校订过的全本连环套的“杨词”,在四五年前的《十日戏剧》登载过,读者们不妨参阅。

 

 我的评剧文字,在读书时期就写了不少,多半是用的“彤斋剧话”的总题。附带的还有一个作者的笔名,和予且先生颇有虎贲中郎之似,叫做“予亦”。追忆起来,十年之内,北方南方的刊物,我所涂的关于谈旧剧的稿子,总也有十几万字。佞杨、佞程之外,从前北平戏曲学校的宋德珠,大约可以说是我一手“捧红”起来的。宋德珠头一次南来到上海,戏报上刊载翔实的消息,都有大学教授柳某人的新闻,当时我除了在杂志撰文之外,《申报》上也登了不少。可是,从那时以后,我忽然到香港去,我的剧评就愈来愈少写了,戏也没有看的了,渐渐的除了极熟的老朋友外,没有人知道我可以唱戏,或是写过剧评。不过,我现在说了出来,大概有不少的“馆主”,总会读来捻髯微笑呢。


杨小楼、刘砚亭之《连环套》


 我有一位朋友唐庆增先生,是有名的经济学者,他也是一位戏迷。他就是先从文字里认识了所谓彤斋先生,然后才认识了真实的我的面目的。我们之间本来有一点旧谊,他却想不到他一度“佩服”不已念兹在兹的先生,就是这位比他自己还年轻的老朋友。还有一位和程御霜很好的陈叔通老先生,大约也是看过许多我的“剧话”,许为同志,然后才真正认识了我这位佞程的同志。我作的剧评文字,写的方法和别人的剧评不同,决无八股滥调的习气。有时就事论事,重在条理明贯;有时奇峰突起;有时故弄狡狯,文人故技,但是决不会写那种《华乐园一夕记》或《程郎佳曲记》一类的肉麻文字。“某日驱车赴广和楼,时某某剧已成尾声”那一派的文章,我虽然从来不爱跟别人论争,却是始终“期期以为不可”的。

 

 我喜欢唱戏,学过一点旧剧,爱好登台,好不好另是一个问题,这原都是事实。话剧也演过,并且扮演的还是女角。这都不用多写了。我想人生如剧场,如舞台,我们大家都在唱戏,上智的圣贤豪杰也是我们,奸宄欺诈的强豪也是我们,都要看我们自己怎样做法。既然登上了舞台,为人为己,都要轰轰烈烈的做上一番大事业。旧剧的艺术固然有些地方幼稚,有些地方不合理,可是,它的势力太普遍了,影响太大了,并且,也还有它优美的价值,我们不能一笔抹煞。


 想起我所谈过的“二佞”的戏,几乎绝响之后,不得已而思其次,马连良的《串龙珠》大可听听,再不然,杨宝森的《击鼓骂曹》,如果那天嗓音充沛的话,也就大有荡气回肠的意味了。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去年我看了石挥的《大马戏团》,觉得这样的演员好极了,真是千不逢十,百不一见。可是,在台上他忽然于惊喜的神气中,高唱了一声:“叫张义,我的儿呀……!”我听时心里快乐得魂灵儿几乎出了窍。一段道白,一个字眼,一个小身段,小动作,惟妙惟肖,我的脑子里时刻都有着一个活生生的慕容天锡的影子,就凭这一点,我劝读者别小觑了旧剧。


(《天地》194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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