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纪念梅兰芳:“画得梅花兼画骨,独标劲节傲群伦”
周瘦鹃(1895-1968),原名周国贤,江苏省苏州市人。现代杰出的作家,文学翻译家。曾任第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人民代表、江苏省苏州市博物馆名誉副馆长。周瘦鹃中学时代即开始文学创作活动。一边写作,一边以相当大的精力从事园艺工作,开辟了苏州有名的“周家花园”。周瘦鹃出版的小品文、散文、游记结集有《花前琐记》、《花花草草》、《花前续记》、《行云集》等。
畹华同志:
久不见,长相思!
记得一九六〇年阳春三月,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政协全国委员会开会期间,我曾跟您晤谈过二三次,声音笑貌,记忆犹新。自从握别以来,屈指一算,忽忽已过一年又五个月了。难忘的八月八日清早五时许,听说您行色匆匆,飘然远行,大家都沉痛地说您是去世了,我却忍住了眼泪,硬说您这次匆匆而去,也许又是为了任务而作一次壮游吧?游踪所至,定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又美得像我们幻想中的蓬莱仙岛一样。那地方有人说是七重天,也有人说是九重天,甚至夸张到三十三天;总而言之,这就是商不可攀的所谓“天堂”。我以为您不要去得太远,以致迷失了归路,何必三十三天,还是“直上重霄九”吧!
周瘦鹃
然而现在的人间,实在比天堂好得多,何况“江山如此多娇”,处处都可留恋,这十二年来,我自己就觉得目迷心醉,而老是舍不得离去的。我于您去了之后,就在一日夜间做了十二首惜别的诗,其中一首就这样说:“此别匆匆殊突兀,未应长与世相违。人间远比天堂好,游倦还期早赋归。”
可不是吗?像这样美好的人间,您怎么舍得离去?况且人间还十二万分地需要着您,您又怎么可以一去不归?因此我竭诚奉劝您要是游得倦了,还是早早地回来吧!
畹华同志,大概是在三十年以前吧,听说您曾在苏州演出过一次,以后就没有来过。苏州的广大群众,盼望您再来一显身手,真如大旱之望云霓。记得一九五六年九月,我和老友范烟桥兄同到您那上海思南路的寓所拜访,作了一次十分愉快的谈话。此来唯一目的,就是诚心诚意地请您光临苏州演出三五天,以慰苏州人喁喁之望。当时您因浙、赣、湘三处有约在先,即日出发前去作巡回演出,答允下一次再作巡回演出时,一定先到苏州。
不料我们那边香雪海一年又一年的梅开几度,而这边红氍毹上却一年又一年地得不到梅花消息。一转眼间,三年已过去了。一九五九年春,我正在首都出府全国政协会议,忽得烟桥兄来信,要我再度探梅,重申前请。于是我就托叶圣陶同志代约您在怀仁堂外来了个碰头会,把那封信递给您看。您为了三年来未能践约,表示歉意;随即答允来年如果南下演出,总是要先到苏州还这笔债的。一九六〇年春,我再度来京,又在人民大会堂跟您见上两三面;您问起我在苏州小园子里培植牵牛花的情况,因为这是您生平爱好的花,曾经借它们的色彩来作配备“行头”的参考用的。此外您又谈起从上海迁家来京,取消了思南路的那个寓所;又谈起您跟俞振飞同志合演《游园惊梦》摄制电影的经过,口讲指划,娓娓动听。
梅兰芳、俞振飞之《游园惊梦》
那时那个“老问题”早又在我的口头跃跃欲出,可是我一想到您在京主持的梅剧团虽天天演出,而您因忙于处理其他重要的任务,自己却不常登台,于是我也不好意思开口重申前请了。然而耿耿此心,可并没有死,仍在盼望您总有一天会像飞将军般从天而下,光临苏州的。谁也梦想不到,您这回竟抛下了一切,悄悄地远游去了。
我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从旧箧中检出三十余年前您所赠与我的五帧玉照,一幅工笔画成的无量寿佛,一柄芭蕉和碧桃的画扇。睹物思人,倍觉依恋,于是我又沉浸到回忆中去了。
记得我在编辑《申报》的《自由谈》副刊时期,有一年您来沪演出,我天天在报上发刊一篇特稿《梅讯》,报道您每天的演出盛况和生活动态,等于是您的“起居注”。那时凡是热爱您艺事的人们,都被称为“梅党”,而我却自然而然地做了“梅党”中的一个宣传员。记得“梅党”中有一位老词人况蕙风先生,曾先后填了五十首歌颂您的词,编作《修梅清课》,中如《十六字令》三首云:
梅,真向百花头上开。琼枝秀,只合在瑶台。
兰,旧约湘皋澧浦间。花知否?得似素心难。
芳,非雾非花枉断肠。东风里,唱彻意难忘。
每一首的第一字就是您的姓或名,工致得很,也足见他老人家对您真的是倾倒备至了。
我又记得抗日战争爆发之后,您从北京来到上海,紧紧地关上了门,隐居起来。隔不多久,上海已待不下去,只得避地香港。到香港被日寇占领后,才又栖栖皇皇地回到上海来。这几年间,敌伪一再地威胁利诱,要您登台演出,您坚不为动,故意留起胡子来,以示决绝,敌伪也奈何您不得。
我钦佩您深明大义,不屈不挠地发扬了民族气节,后来我给一位老友珍藏着您旧作的一幅《瓶梅图》上题了一首诗,曾有句云:“画得梅花兼画骨,独标劲节傲群伦。”这是借梅花来歌颂您的硬骨头的。
梅兰芳之《生死恨》
畹华同志,自从您去了之后,全国各报刊纷纷发表了文章,一致推重您的卓越的艺术和崇商的品德,这是您受之无愧的。我跟您相识了三十多年,虽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一有机会见了面,您总是分外亲热地跟我有说有笑的。记得十六年前大儿铮在十三层楼上结婚的那天,又承您热情地亲来道贺,直到终场,才兴辞而去。当时在场的许多亲友,对您留下了一个极好的印象,说梅先生驾到,真是喜上加喜,客满一堂了。至于您平日那种尊敬老辈、提携后进的事例,更是有口皆碑,举不胜举;因此我的另一首诗中,曾有“似此懿行能有几,弥天际地见丹诚”之句。
真的,像您这样的道德品质,实在是十分难得而永远值得大家尊重和学习的。至于这些年来,您对于人民的艺术事业,也贡献了毕生最大的力量,不断地下工厂,下农村,下部队,上福建国防前线,远至海外,不辞辛苦地赶去访问,赶去演出,到处表达了有人无我的精神,真不愧为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
畹华同志,这些年来,我这苏州的一块小小园地上,荣幸地先后接待了全国各地的无数贵宾以及二十个国家的国际朋友,文学艺术工作者也来了不少。所引为遗憾的,就是您始终没有来过,我那十多本《嘉宾题名录》上,没有留下您这个光辉的名字。在您这次匆匆远行的这些日子里,我家所有的好多盆建兰和秋素,正开满了一柱柱的花朵,发出一阵阵清幽的芳香。我天天坐对好花,不由得联想到您的大名“兰芳”两字来,就剪下几枝来供在您那五帧玉照之前,以表微忱。不知道这馥馥幽香,能不能借重好风,给我吹送到您那里去啊?
畹华同志,我这小园南部的梅丘之上,有一间小小的梅屋,一切点缀都与梅花有关,原是春初用来陈列盆梅、瓶梅供人观赏的,今后将兼作我个人纪念您的地方,您云游天下,如果有兴的话,何妨于月白风清之夜,光降到梅屋中来流连光景,小憩—会;又何妨重演一次散花的天女、凌波的洛神!
畹华同志,您原是百花齐放中的一枚四时不谢之花,五十年来始终保持着梅花般的天香国色,领袖群芳,然而也是够辛苦的了。这回就算是功成身退,好好地去安息一下吧。好在葆玖、葆玥已可继承您的衣钵,而您所培养的新生力量——许多直接间接的高足,又到处都有,真的是桃李满天下,都遵循着您所开辟的道路,去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何况您又光荣地入了党,对国家对人民已贡献出了一切,也就大可自慰,而毫无遗憾的了。(畹华同志去世后第二十天作)
(《拈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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