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观蠡1943年访问梅兰芳:“斯伶不出,如戏迷何”
吴观蠡,原名骥德,笔名测海、半老书生,江苏无锡人。辛亥革命后为《锡报》编辑,注重内容与趣味、名流题字,民国十九年,在城中公园建无锡大戏院,抗战后避居上海。民国29年任汪伪政府宣传部简任专员,工书法,为报界名人。
一位名伶的出处问题,给予世人们的关心,有时竟不亚于一代名臣的出山与退隐,有“斯人不出,如苍生何”的殷切期待。当今名伶,世人寄以类似感想的,只有梅兰芳一人;大家对他的期待,真也有“斯伶不出,如戏迷何”的感慨吧?
兰芳自从香港带须回沪之后,“出山”问题,至今还是个哑谜,还是个问号。在去年返沪之初,曾一度盛传他将“割须弃袍”(长袍),披上褶子,重梳大头,到南京去唱什么纪念戏;又说他在黄金荣先生寿辰那天首先露脸唱《麻姑献寿》。一时传说纷纭,好似雪地冰天中报来了岭上梅开的喜讯一般。后由梅氏自己发言,表明决意不唱,不才在报上发表这消息时,曾诌了两句诗意的小标题:“纵教桃李婀娜甚,自有梅花作主张”,大题目是“不唱也好”四字。从此群嚣始息,众喙无辞,都知道这梅花决计在山里孤芳自赏,不再以横斜疏影,与桃李辈争奇斗艳啦!
梅兰芳在上海居所翻看相册
不意沉寂已久的孤山芳讯,在一九四三年大地春回万花待放之时,《春明》报纸上又有梅氏现已剃去短须,准备重露色相的记载,同时却又说:“据梅的场面重要人员(大约指徐兰沅、王少卿等)在旧都告人说:最近并未接梅先生重露之讯,看来重登歌坛,为时尚早”云云。
这样模棱两可的消息,一面卖弄他声气灵通,独得之秘;一面又恐所传非确,造谣有据,便写成了这样以退为进,先扬后抑的口气,仿佛投机商人买进了“多头”,恐怕跌价,连忙又补进了若干“空头”,以作抵偿亏空似的,不免令人失笑。这一下却教已猜透的哑谜,重作疑团;摘下了多时的耳环(指问号),又复带到梅兰芳的耳朵上去啦!
距今二三月前,我曾访问梅氏一次,在他马斯南路寓邸,作一二小时的长时间叙谈。这一次访问,无非多时不见,一叙契阔,顺便也虽谈到他的“出处问题”;更把他的学生兼充侍从机要秘书李斐叔君死于贫病交迫的惨状,详细告诉了他(李去春三月三日殁于白门,时梅在港岛,消息阻隔,梅于返沪后方知噩耗),累得他眼圈儿红了起来,唏嘘太息久之。我们的谈话,并没有同定的中心,但关于出处一点,也有不少可作辟谣的参考或旁证之助。
梅兰芳在“梅华诗屋”客厅
马斯南路梅公馆的客室在二楼,是一间横阔精雅而并不崭新的古典派洋楼,划出后面一横条作穿堂,左面一个长厢房作餐室,靠右的一大间,就是这位世界闻名的“红伶”“博士”的起居应接室。室中陈设,除现代化沙发外,其余壁上联轴,案头鼎彝,充满古典情调,找不到什么欧化成分。恰如这屋子的主人在东方艺术圈上所站的地位,所发射的线条,一派典雅华赡的作风。
打量此屋的周遭,却并无“缀玉轩”三字的正式横匾,不免稍稍纳罕,多时未见的屋主人,从三楼福芝芳夫人香闺中,满面春风,翩然下临,穿一套浅咖啡色纵横格子的新型欧服,头发左三右七,刷得很光润地分披着,丰采与前无异,只是面色稍黄了一些,不及二十六年把晤时白嫩,此外,唇上平添了一些稀疏的短须罢了!他一双曾驰美誉、美国人体美术家替他制造过石膏模型的手,人握依然软如堆棉,台下人看不清楚,略如陈燕燕风姿的左唇上角一颗小黑痣,与占着旦角重要条件的两颗大眼珠,都无改于旧日风光。我在寒喧中,不阿私的说:“您丰采依然!一些儿也不老!”弦外之音,就是我承认自己老了!可是他也并不替我谦逊,替我提抗议,说我不老,可是同是经过五载,光阴给予我的残酷更厉害啦!
谈话倘用“录音式”或“盖口式”记述,未免烦琐而呆板,当时随便聊天,随便谈笑,现在随便回忆,随便下笔,不是阅者作者过去现在大家更不受拘束了吗?谈到剃须登台一点,他表明了环境不许可,条件太复杂(如配角行头各方邀约,难于应付等等),决计不作此打算后,我代表一般戏迷的喉舌,略贡“劝进”之意,说:“程德霖当年,不是花甲高年还唱戏,台下照样捧吗?何况您……”
“着啊!上海友好正与吴先生一样,也曾援程老先生之例,怂恿我唱。不错!比方说来一个《四郎探母》的萧太后吧!哪怕岁数再老些也不妨,如程老先生当年那样,可是,分析起来,便不是那么简单!程老先生是配角,不唱大轴,所以短短的一二场萧后,台下多么捧!四郎公主,另有主角,自然压得住台。要是叫我去唱萧后,在我未尝不可,可是听戏的花了几十元一票,只看一个萧后,过得了瘾吗?……”他未说完,我补充他一句:“并且事实上是台下专为听萧后而来,但不能叫四郎公主反做了萧后的配角……”“是啊!何况不限年龄可以唱青衣像萧太后的戏,实际上又并不多……”在决定原则——不唱——后的随便检讨,还是不唱的理智强,登台的情感弱,这问题似无多费唇舌,多加讨论的必要。
这是在二三月前访梅当时的事实,所以我们的谈锋又转到别的话题上去,如某一刊物发表他“四十年戏剧生活”的如何写作,香港蒙难时的炮火过程,李斐叔遗著(《梅边杂忆》与《参梅忆语》,专写梅氏台上台下的生活实际动态,正由作者整理中)的印单行本,他允许写一篇序文纪念亡友等等,都曾约略谈到。
1945年梅兰芳在沪寓所吊嗓
我忽然想起了一桩小事:“报上说,您在香港战后,通过警界线,只消说是梅兰芳,便无须查验身份证,有这回事吗?”“可以说事出有因。我在日本唱戏,先后两回,第一次在民国八年(按:或是六年,已记忆不准)后来又去过一次。他们这班武士,提起了我的姓名,多说:“我和我母亲或祖父曾在东京看过你的戏,想不到又在这里遇见了!有缘。”光阴真快,第一次东渡,一眨眼,已是二十余年,他们从军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少壮军人,当我唱戏给他们听时,他们真的都还很年轻呢!哈哈!”谈话就在这里结束。
梅氏送迎周旋,对任何人一向执礼甚恭,作别小楼时,因那楼梯也是“古典派”,不很宽敞,起初误认为副梯,后来才知道确是“正途”,他见我似乎颓唐,用手搀扶着我下楼,这未免太客气了,我哪里敢表演《洪羊洞》里杨延昭的身段,真的当他小生用,只说:“我到底也不老,所以自号‘半老书生’,实际上我们岁数差不多啊!”“真的!我们都不老!”可是依然搀着不撒手。
门外正洒着淋漓的雨,他抢步送出竹篱大门,鹄立着等我上了双轮车才肯进去。我想为了我访问,雨湿梅兰芳,如何使得?但“礼多人不怪”,在《武家坡》《汾河湾》里听惯了的,无谓的谦逊,何如快速的登车,便加速度的忽忽作别,好让他提早入室避雨。
“不远送啦!”台上台下没有什么大分别的甜而又润的嗓子,吐出这最后一句例行语,在十余码外,从雨丝风片中飘入我耳际。“再见吧!”我说出这一句“告别话”,双轮车又增加了若干码的飞跃距离,大约只有我的车夫能够听到了吧?
(《万象》194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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