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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冷生:记梅兰芳

梅冷生 梨園雜志 2022-05-01

今日推送之《记梅兰芳》出自《瓯海潮》1916年12月24日、31日,1月7日,作者梅冷生(1895—1976),名雨清,字冷生,永嘉城区(今温州鹿城区)人。民国初年毕业于浙江法政专科学堂。博学,善诗文,毕生主要从事图书馆工作,为图书文献的征集罗致付出全部精力。

 爱新觉罗氏末造,朝纲解纽,国纪荡然。王公贵人皆恣为声色管弦之乐,以是歌台舞谢首都独盛。深宫侍讌,上苑催花,弟子梨园,传班供奉。谭贝勒(小叫天)、孙乡亲(菊仙) 之盛名独著,今虽龟年白发,天宝当年不无沦落琵琶之感。鲁殿灵光,犹蕝然未圯。风华一代,劫换沧桑,菊部宣南,复生后起之秀,其人伊谁?曰:梅兰芳是。


梅兰芳便装照


 梅兰芳字畹华,先世本淮扬人,故人有不知梅畹华者,而无不知有梅兰芳。昔黄远生之赞小叫天,谓自光绪以至民国,无论有何等伟人名士,其名字之深刻,且普遍于社会人士之脑筋者,未有如小叫天者。余谓今之兰芳何独不然,优伶非贱业,盛衰皆系其人之学艺,若兰芳声誉之隆,且与举国第一流人物相媲美,亦足自豪矣。


 

 兰芳之祖名巧玲,亦业梨园。其花衫色艺为咸同间北京台谢冠。李莼客 、张孝达在京时,极倾倒之。近人樊云门《葬花曲》为兰芳演林黛玉本。又作中有句云:“吾家孟光年六十,髫年曾听悲秋曲,今来舞谢看兰芳,香祖依稀能记忆。”实道巧玲也。春信、罗浮、孙杖、挺秀、兰芳,能以是世其家得非谓绳武乎。


 鼎革易代之际,倡优之风往往极盛。当明清之交,优人王紫稼妖艳倾江左,吴梅村为作《王郎曲》,龚芝麓、钱牧斋亦各有赠诗。紫稼遂附诸家集中以传。近日樊云门增祥、易哭庵顺鼎之倾倒兰芳,例诸当日江左三家之赏识王紫稼,前后如出一辙。此其故,由于遗老逸民借沧桑之感,禾黍之悲,以寄情声色,播诸词章,唱予和汝,举国若狂。兰芳设非经樊、易二人之品题,声价安能十倍耶?

 

 当去年于北京文明聚乐园演《嫦娥奔月》、《黛玉葬花》等剧,清歌妙舞,檀板红牙,一曲紫云回,疑在天上闻,其曲本经两名士为之校正,咳唾珠玉不同凡响。今挟为艺精歇浦,犹以两剧号召沪人,周郎之顾,万人空巷。设兰芳生非其时,安得此慧业才人,破工夫为度曲上谱耶?


梅兰芳之《嫦娥奔月》

 

 顾曲家某君有传兰芳事一则,颇足述者。先是易哭庵于文明园见兰芳演剧,即为倾倒,欲一道款曲为快。于是,特至大外廊营造其门投刺焉,勿纳,嗒然返。谋诸友人罗掞东,掞东乃予以尺牍,俾持为贽,狂喜持去,又失望。知粤人冯某与彼戚,乃因冯而见之酒肄,即欲借其家举觞延客,兰芳难之。冯知哭庵志不可夺,强兰芳诺之。翌日,兰芳诣冯所泣告曰:“昨以易公盛意,归达伯娘,逢彼之怒,以为我家末执贱役,汝竟甘心降为龌龊耶?度其意,似不可以请,然开罪易五大人,且奈何?”冯乃书策,假座醉琼林,以兰芳名折柬返招,甫始惬惬而罢。哭庵儿女痴情,老而弥笃,于兰芳又不惜寤寐求之,所著《梅魂歌》、《万古愁》曲,词源峡滔滔不竭,觉上天下地,中如兰芳者,佳人无并世矣。

 

 上述兰芳口中所称之伯娘,即琴师梅大琐之妻也。大琐为巧玲长子,擅弦索,尝为小叫天拉胡琴。叫天奏技,非大琐之胡琴不能曲尽其妙。人振叫天艺,莫不识大琐,由是名噪一时。大琐死,叫天颇形寥落。兰芳父名二琐,居次,早卒,故兰芳幼育于伯氏,由是知音律。大琐死,伯母督督綦严,无放僻邪侈行,故同辈如朱幼芬 、朱素云等,皆以淫败其喉,而兰芳独完,实守伯母之教也。

 

 兰芳风华既盛,香车宝马络绎来者,尤以大家闺秀为盛。有某宦小女预定包厢,每夕必至,装饰华贵,貌亦绝艳,于兰芳演剧时,频以目送情,兰芳亦时以横波相睬,如是者有日矣。一日,兰芳剧毕,驾车归寓,忽于电光下靓彼女车,粲然启齿,女亦盈盈不转,瞬间一物囊然落车中,视之乃巾裹数果,色香犹溢。既归,神思惘夕,以是不登台者数日。彼女情急,乃投邮通尺素,约以某日至某餐馆晚餐。此函适落伯母手,诘其所,兰芳不敢隐,伯母厉色曰:“吾家三世业优伶,无一败节行。汝为弱冠,宜修全名,岂不知野田草骡为何等事。某日之约,汝宜往见彼女,嘱其毋以千金之尊而躬自菲薄也。”兰芳泣受教,及期而往,彼女已盛妆而待。兰芳告伯母语,以示决绝。女始收泪去。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后,剧场中遂无彼女踪迹。有知其事者,举以询兰芳,兰芳犹秘其姓氏。此不独梅郎一段艳史,抑亦伶界之良好模范也。

 

 梅郎演艺赴歇浦者已两次,不可谓非沪人眼福也。今岁,南来隶天蟾舞台,所携眷属侍从约四十余人,一切皆由藩台供给,颐指气使,殆无伦比,然实由梅郎之声价,足以副之。闻该台自得梅郎承诺,其时未发通告,沪人之消息灵通者,辄奔走相告。时梅郎犹椒装末发也。此举国若狂之现象,滑稽家无以名之,名之曰:“梅毒”。

 

 “梅毒”,“梅毒”,此二字声浪见于报章记载,闻者粲然。梅郎既登台,红氍毹上,争先快睹,各舞台相形见绌,卖座顿形减色,由是谣诼纷乘,空函恫吓,防炸弹危险者匝月,绿衣红帽之印捕,不得不戒严于天蟾舞台,以护此万目睽睽之梅郎于无恙。我于此有所思焉。谭地利者谓:北人勇于进取,南人拙于保守,征诸历史固信,不图复于伶界觇之也。上海名伶如夏月珊、潘月樵、冯春航 、贾壁云、毛韵珂等(此因其梨园地点而言,非问其籍贯为南为北也),咸盛名倾一时,且不数闻。有挟艺走京华,受北人何等欢迎,而梅兰芳应召南下,一杖春色独占花魁,金粉南朝,黯然无色。诵钱牧斋赠王紫稼:“如意馆中春万树,一时都让郑樱桃”之句,益起我空山之谓矣。

 

 风鹤遥传,怀蛇惯误其事,维何郎京中喧传梅兰芳暗杀之耗也。兰芳自来沪后,京人不胜凤去台空之感,悬念非一日矣。此无稽凶问实根于沪上之谣。一揣情理,咸谓沪上暗杀叠见,同业招忌,铤而走险,不为无因,驯至各报章,著为评论,诸名士集为哀挽,追悼声中得某君电示“梅讯平安”四字,遂恍然破涕为笑矣。

 

 倾倒梅郎之人,除樊山、哭庵诸公外,尚有张四先生(即张季直)。梅郎此次演艺于天蟾舞台,张四先生时亦在沪,驱车舞榭,殆无虚夕,老眼摩挲,掀髯微笑,知此老之癖深矣。闻该台一日演《春香闹学》,梅郎饰剧中春香,出场道白曰“你看这老先生已端端整整坐在那里了”语时,顾张四先生而微笑,先生亦报以目,全场掌声如雷,一时皆以殿撰捧场,传为美淡。此事,余友瘦生为余述之如此,盖当时彼亦在场目睹者。


梅兰芳之《春香闹学》

 

 余又观某君剧谭言:张四先生在京时,尝为梅郎书扇,簪花小格,工致无论,自言不作端楷几十数年,自殿廷对策后,此为第二次云。适梅郎次夕演剧,即携之出场,顾曲家又资一谈助矣。

 

 梅郎所擅长之剧,如《玉堂春》、《彩楼配》、《宇宙锋》、《落花园》、《祭塔》、《探窑》、《樊江关》、《雁门关》、《穆柯寨》、《斩窦娥》、《机房教子》、《五花洞》、《回荆州》、《虹霓关》,其著者也。比年新习之剧,如《游龙戏凤》、《贵妃醉酒》则又仿佛路三宝 ;《昭君出塞》、《寄柬、佳期》、《拷红》、《水斗》等剧,则又饶陈德霖之丰韵。此一年中尝演《红楼梦》,如《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名贵不凡。其《嫦娥奔月》一剧虽应时佳作,今数演于沪、杭,座未有不满者。绮年玉貌,梅标兰韵,综其色艺,可谓名副其实。虞山庞蘖士尝引定庵《神思铭》语以赞兰芳曰:“心灵之香较温于兰薏;神明之媚绝妖乎琼裙 ”,诚传神阿堵也。


 演《黛玉焚稿》时,予倩亦海上花衫名角,所演《红楼》诸剧能独抒机抒,自成一家。梅(即梅郎)虽负盛名,然为学无自满态。尝于天蟾辍演之第二夕,往笑舞台观欧阳予倩,引为同调。此次莅座,观客咸诧为奇遇,檀梅傲骨,同行虚心,此正是他伶不可及处。

 

 梅郎离沪,应武林第一台之聘,订演一星期,包薪为五千金。眷属旅宿、西湖游览之费尚不在内,可谓钜矣。闻此,来慕西湖山水之胜,作平原十日游,恐西子殊姿,亦难为淡妆浓抹以相迎耳。

 

 去岁,冯春航赴杭松陵,柳亚子为树题名碑于小青墓侧。梅郎游迹所及,孤山三百树似不可无佳话,以资逋仙点缀也,一笑。

 

 梅魂菊影商量遍,选色潭空结实存,此外若容添一语,能苏万古落花魂。

 

 述梅兰芳事止此,集定庵句以作尾声。

 

 (《瓯海潮》1916年12月24日、31日,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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