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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于连泉(筱翠花)先生学戏

邹慧兰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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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小就爱看花旦戏,尤其爱看于连泉先生的戏,我曾有过这样的向往:几时我能向他学戏才好!想不到在去年北京市年终汇报演出时,于先生看了我演的《南界关》里的花迎春后,就托人带口信让我上他家里去谈一谈。第一次见面,他就把花旦戏的表演法则跟我谈了个大概,使我那天兴奋得失了眠。学习开始后,先生严格地教我,我也认真地学,在尊师爱徒的关系上,正式举行了拜师典礼。


 于先生跟我说:“花旦有各种类型,不能千人一面,一出台便应该给观众以鲜明印象,因此,规划人物是演员最重要的工作,身段动作必须与内心的思想感情密切结合,才能使观众感到真实,最要紧的是不厌不贪,恰到好处。”


筱翠花、郑醒民之《四郎探母》


 “譬如说演丫头戏,像《花田错》里的春兰,台词上已说明她常上街买东西,对社会接触较多,懂得人情世故,就要显出她是一个机灵能干,会说会道的俏皮姑娘。《打樱桃》里的平儿是个足不出户的丫环,要表演出她天真烂漫、活泼热情的性格。《闹学》里的小春香,才只有十三四岁,贪玩,厌烦念书,还想引诱小姐一同去玩,但又惧怕老师,所以上课的时候,就心不在焉,不守秩序,爱对老师开玩笑。但这些行为可是下意识的,因此要把她演成一个顽皮淘气善良可爱的小女孩。这几个角色同是丫头旦,性格不同,表演手法也不同。《鸿鸾禧》里的金玉奴是个有心胸的女子,她爱慕莫稽是主动的,从成婚,投江,遇救,以至棒打薄情郎,突出了她坚强的性格。孙玉姣比较软弱,遇事犹豫,有些被动意味,在表演上这两个人该是有区别的。《鸿鸾禧》的故事内容包括了悲欢离合,思想感情也复杂,这戏人人会演,但是演技有糙有细。有句话‘戏保人,人保戏’。又说:‘戏毁人,人毁戏’。你去仔细体会这些话,意味是很深长的,我从前在旧历新年总演《鸿鸾禧》,因为它是喜剧开场,喜剧收尾,取它个吉利的意思。”这些话使我回忆起过去看他演过的这几出戏,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富连成坐科时代之筱翠花


 于先生提到我说:“你的扮相是喜性的,眼睛大而有神,肌肉也不僵,演花旦很相宜。”我嫌自己身材不苗条,他说: “花旦丰满些好,你演花旦够格,但你不是科班出身,没有经过师父严格教练,没有吃过苦,基本功夫不够,所以不能够发挥自己的长处,这需要下工夫勤学苦练。”我说:  “我自己知道功夫太差,请您把我当作没唱过戏的小学生,从头教起吧!”


 先生听了很高兴地说:“好!我先教你走路,你走几步给我看。”我就来回走了十几趟,他说:“你身上倒没有什么毛病,只是还找不到劲头。”说到这里他从椅子上起来走给我看,一边走一边说:“你看,花旦的台步,步子要小要轻,移步时双膝要并拢,要使用脚掌心与脚后跟的力量支持全身,要运用腰部的劲头去带动两肩,双手只许前后微微摆动,眼睛向前平视,但必须顾盼有神。扬脖子、翻眼,甩胯骨,翻马面(裙子正中一幅为马面,走路时大摇大摆,脚步不稳,就会翻动马面),都是犯忌的,但是《马思远》中的赵玉儿几乎把花旦犯忌的动作差不多全使上了,因为她是个二流子似的反面人物,需要另一种风格的表演。现在你再照我走的方法走给我看。”


 我走了好几遍,觉得浑身不得劲,好像有绳子捆在身上一样,我说:“怎么走不好呢?”他说:“不要着急,你以前学的是一般的走法,我的表演,是从许多老前辈那里学了台步之后经过自己的体会和台上的经验,逐渐改出来的,当然不是一学就会的。你下点苦功,每天练,一定练得出来。现在教你的台步,是我在废跷后下工夫钻研出来的,姿势像风摆柳,如同支跷走路一样。”我说:“关于花旦废跷之后的台步,我曾请教过很多位先生,究竟应该怎样走法?他们都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今天我才找到了理想的花旦台步。”


筱翠花、马富禄之《小放牛》


 先生告诉我: “这种台步熟练以后,我还要教你练跷,虽然主张废跷的先生们能够讲出一篇大道理来,但我却认为这也是传统艺术的一部分。中国妇女在古代的缠足,更是一种客观事实,是无法否认的。跷功是把缠足美化了的舞台艺术。一踩跷,身段就显得婀娜多姿,许多名演员身段的好与跷工是分不开的。有些艺术部门的领导同志,其实并不是真的懂得艺术,因而从片面的清规戒律出发,提出了废跷的主张,弄得有些踩了多年跷,足底下有功夫的演员都不敢踩了,我认为练跷是很苦的,旧科班里的练法对于孩子甚至是不人道的。因此,现在的演员可以不学踩跷,也可以学,完全可以自己决定,不必勉强。但也不能因此就不让别人踩跷。我现在演戏也不完全踩跷,因为这几年我已捉摸出了这种可以代替支跷的台步。但有些花旦戏,在当初排演的时候,应是根据踩跷的条件来创造身段的,特别是有些亮跷的身段,如“乌龙绞柱”,假使用两只大鞋底对着观众乱舞,那瞧着多么难看!就需要加以考虑!我说这话,并不是提倡踩跷,而是希望你们,对这种艺术能够下工夫来钻研,使得将来还能够知道跷是怎么回事,这种艺术与花旦表演又有什么关系。”


 谈到手、眼、身、步、口五种功夫,先生认为眼神最要紧。他对我说:“你的眼睛生得不错,可惜亦缺功,必须要练眼神。”于是,他坐在椅子上表演了各种眼睛传神的方法,表演了“喜”“怒”“悲”“恐”“惊”“羞”几种感情,他解释说:“眼睛是没有声音的语言,有些事不能言传,只能意会,那就更需要眼睛来传达了,演员必须具备的一对好眼睛,但如果不经过严格的锻炼,就不能与内心密切联系,有些人只研究内心表演,不掌握外部技术,结果他在台上的思想感情只有他自己懂,观众看不懂。我们在科班时练眼神有一套方法,我们演花旦的比别人更辛苦。每人在做完功课之后,临睡以前,正感到疲劳困倦时,老师却点了一枝香,叫我们看香头,由远而近,由慢而快,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我们的眼睛,应紧跟着香头转动,直等到这枝香点完为止。你回去就照我说的法子练吧。”他又再三嘱咐我:必须在疲劳瞌睡的时候,每天不可间断。


筱翠花、马富禄之《海潮珠》


 我按照于先生的话练,最初早晨醒来,眼睛发胀发酸。我去请教先生是什么原因,他说:“这是应有的现象,你练对了!再下去,还要流眼泪呢。经过了这个阶段,再过一个时期就会恢复正常,等你再上台演戏时,就会觉得运用眼神与前大不相同了。”


 在用功之余,师徒漫谈时,我对他说:“先生,像您这样诲人不倦,一丝不苟,真太使我感动了!”于先生感慨地说:“前几年,清规戒律盛行时,我可倒足了霉,我会的那几出戏,如《杀子报》《马思远》《双钉记》《红梅阁》《活捉三郎》《大劈棺》都遭了禁,如《战宛城》《挑帘裁衣》《小上坟》《一匹布》等等也受了株连,弄得我简直无戏可演。即使是演出一些可以演的戏,为了怕挨批评,手、脚、眼、身,也都像绑了绳子似的,不敢随便动。你想,这样,我还能演什么戏?但我却不得不依靠演出来维持生活,结果是遭遇到无数困难,只好去演《气盖山河》,上座很惨。你想,一个演花旦的怎能去演《气盖山河》这种戏呢?还有些人认为花旦所演的戏,都是黄色、低级趣味的戏,新社会里不需要这样的戏与演这样戏的演员,因此,有些人的目光碰上我时,往往似理非理,有时还带着一种讽刺嘲笑的意味看着我。我心里纳闷,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呀,为什么大家对我这样轻视?那时我真有厌世的想法。但我再一想,必须挣扎着生活下去。我从老前辈那里学来的宝贵遗产,不能让我带到土里去。自从百家争鸣以来,我这个被遗忘的人,居然又抬起头来了,各方面对我的安慰,使我得到温暖,我要争取演出,使青年演员从我身上得到一些东西。但我并不想演出《杀子报》《双钉记》之类的戏,因为我还要珍惜自己的艺术生命,我不能再演这些恐怖的戏,虽然我在这些戏上下了不少功夫。当然在目前组织演出,困难还是很多的,花旦戏是离不开小生与小花脸的,过去和我合作的人大半都参加了国营剧团,或者有了固定的岗位,我只能到处托人想办法,每天唱《借赵云》,幸而我人缘还好,各方面都照顾我,可是一个演员在演出之前,要管理这些事,又要对戏、排戏、也真够受的,我这些天已经好几晚没得好睡了。但我的精神是愉快的。”


筱翠花之《活捉三郎》


 他喝了口茶又说:“我要认真教你们,使你们成为一个好演员,去为人民服务,现在我把几位师爷爷的名字告诉你们,在那天拜师的时候,萧长华老先生你已见过了,还有如“十三旦”的侯俊山,艺名“水仙花”的郭际湘与余玉琴、路玉珊、田桂凤、冯子和、郭春山等老先生。这些老先生,都是近百年来对花旦一门的表演艺术有创造,有贡献的艺术家。我继承了这些遗产,再根据本身条件琢磨研究,不敢说是发展了他们的艺术,但自己也有些心得。花旦主要的是在喜剧里表演,在新社会里,扩大喜剧是必要的,像你们有些文化,只要练好基本动作,对于剧本规定的人物性格,是比较容易领会的,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继承我的艺术,而且以后还能推陈出新!”


 先生正在准备演出,非常忙,我就不再打扰他了。先生这次演出,很多同志与领导上都给予了大力支援,但目前还有许多困难,我在此为他向大家呼吁:请各方面再多多地帮助他演出,特别是经常地为他安排演出!


(《戏剧报》1957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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