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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荀慧生：“色艺丛中独擅场，佳名不愧傲花王”
慧生之始迹
慧生幼随庞启发学艺，习梆子青衣，兼演花衫，命名曰白牡丹，在京东一带演唱颇得社会欢迎。清宣统间，随启发来平。时鸿顺和科班头班子弟渐成立，复设二科，在打磨厂福寿堂演唱闻名，约之加入。宣三与粉灵芝、九仙旦、八百黑、一阵风、十一红、小顺太、小顺荣、娃娃红、真金豆、小宝翠、童子红、小燕楼、自来丑、玉明翠、小桂芬、金香翠、玻璃红、小顺旺、小双宝、庞三秃、小顺江、九仙花等，同作霓羽大罗之咏。冬月中旬，复与尚小云、赵凤鸣、沈三玉、刘凤奎、方洪寿、于三武、李三星、傳小山、常少亭、小小七岁红，在天乐小吉祥班同台出演。于是观众始渐知有白牡丹名，戏报亦大书特书。
所演如《梵王宫》《丑表功》《小上坟》《打扛子》《卖绒花》《大登殿》《采花碰涧》《董家山》《辛安驿》《蝴蝶杯》《翠屏山》《锔大缸》《铁弓缘》《母女会》《卖胭脂》《送面》《搧坟》《杀狗》均啧啧于人口。顾鸡群卓立，虽凡鸟之题，已到门之不敢，而以云公羊之饼，到处说来，则鸾凤栖于枳棘，云水光中，尚双眼洗来之有待。司马长安，凌云空赋，其情况殆有相同也。
荀慧生之《铁弓缘》
慧生得名之由来
友人李际良，组织三乐科班（后改正乐）。合秦腔二黄，并奏于红氍毹上，以庞启发为教师，慧生随师转入三乐。始与小云凤、鸣三玉、凤奎洪、寿三星、三武等，娇鸟共啼，锦濯岷江之水，迭献技于天乐、庆乐、民乐、中和、三庆、广和各园。
挚友刘述吾，供职公府，一见大加赏识，公余辄往顾，风月平章，不惜齿芬提倡。嗣乡人秋吟籁，来自东省，作京伶十二钗评，以慧生居首列之仙品，拟以琼花并缀短赞，复系绝句，赞语为非夸奖他真德言工貌。诗云：“色艺丛中独擅场，佳名不愧傲花王。任教兰蕙饶凤趣，到此低头亦拜降。”一篇跳出，乃如咳唾九天，声共步虚吹下。鸡鸣风雨，无间履綦，争霏玉屑，呕尽心肝。诗文投赠，日披露于各报中。《国华报》时最著名，不啻为其机关。
荀慧生便装照片
未几即有白社之成立，与杜教尝鲜团，并辔于长安道上，朝夕为之捧场。同社小谢、老朱、沈汉英、刘弢伯诸公，尤属中坚分子，拥护不遗余力。《国华报》戏开童伶菊选，以一万零七百三十一票当选为博士。慧生之名于以大噪。白社中人拟为刊专集问世，属汉英操笔政，嗣汉英调津沽海关服务，将稿携去以事冗迁延未果。余当时会一睹其稿本，皆精心结撰之作，今不知古锦囊中尚存否也。
慧生之改习皮黄
白社同人，以梆子繁音促节。近于衰世之音，终恐不能存在。相与劝其易辙，弃所学善自为谋。慧生亦以眉画深浅，须问入时，毅然从之，白社诸公遂代延陈桐云为教授。桐云于花衫戏具有会心，故使作有道之就正，复执贽于哲匠张彩林之门，改正字音，练习句调。不诡随趋俗，为谄耳之声，不盲从逐流，竞外皮之相。于是虎变豹变，渐易旧观，一洗太仓陈腐，而履拾圮桥，获取阴符于黄石，枕秘悉窥，骎骎乎食蹠之逾千矣。
慧生之勤学
慧生既容纳白社之忠告，力图自强，遂效苏季子简练揣摹。暑寒无间，深以磨杵道旁为鉴，恐罹伏波画虎之讥，或言于退后，有负相知期许，转无颜以对知已，故精益求精。每当夕阳西下，散戏归来，辄向桐云、彩林等孜孜请益。逊志甘盘，或有友人约会，辄托故以辞即不获已。一往周旋，亦略作风月之清谈，即赋归。与迄今五斗斋前，犹可想见当年鸿雪，恍若二分明月，相逢于二四桥头也。
荀慧生之《玉堂春》
慧生回平之盛况
慧生自与正乐社宣告脱离，遨游外埠。自沪而甬而杭，始以皮黄贡献于舞台上，尽弃其夙习之秦腔。青衣戏若《武家坡》《宇宙锋》《汾河湾》《雷峰塔》《教子》，花衫兼刀马戏若《打樱桃》《虹霓关》《战宛城》《樊江关》《马上缘》等逐次披露，又自排新戏若《飘零泪》《元宵谜》《绣襦记》各种以饷阅者。所至欢迎，刮目相看。往来沪渎数年，执剧坛之牛耳，他伶至申，不数月即须回帆，即以鼎鼎大名叫天，亦蟾圆载易，言旋言归，独慧生舒卷绛云，人望如春水船乘，来从天上，百回不厌，向非艺术惊人，其何能宫商号召，一至于斯。
民十二回平，出演于第一舞台，吴下阿蒙，迥非前日，魔力渐弥漫于宣南。迄民十五游沪归来，开明、中和各园主，闻名争聘，平人士旧雨重逢，为之万人空巷。至此慧生始露布姓字，登报声明，盖以“白牡丹”三字近于鄙俚，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也顾慧生虽已得名，而其心胸尤异管仲之器，更鉴于剧界之趋势，非新戏不足以叫座，非新腔不足以入时。复问业于瑶卿，又从名票陈墨香，为法曲念奴之就教，又延已故内廷供奉方星樵之高足钟剑秋为其随手，每排一剧必与之切磋琢磨，应用何项腔调始足动人。如是者有年，乃成今日之名。知与不知，一指为之首屈。所排之《丹青引》《全本玉堂春》《得意缘》《庚娘》《妒妇诀》《鱼藻宫》《取濮州》《柳如是》《还珠吟》诸剧尤属有声有色，脍炙人口，舆论翕然。
慧生之余技
昔朱莲芬精书法，为潘伯寅代笔，至今播为美谈，慧生从魏匏公习六朝，神情酷肖，得者视如珍璧，妙香琴依善画，素云凤卿善书，均驰誉于艺林。近如兰芳、小云、砚秋、桂秋辈，无不以暇日从事书画，盖深有味乎器识与文艺，均属应世要素，其道并行而不悖。倘一物不知，不几空空之叩，有类鄙夫，是以行有馀力，则以学文期，免于将军之腹负。
荀慧生之《钗头凤》
慧生见他人之争着先鞭，遂深以粟食曹交为惧，师事胡冷庵，研究荆关之妙，泽腹诗书，每休沐日，涉笔临池，吞取云梦八九，贮邱壑于胸中，作松石间之相赏，见盈案堆几，皆粉本滕王，如左思之赋三都，门庭藩溷，皆着笔纸，对客挥毫，略无倦色，缘窗人静，空谷生香，入其室恍置身众香国中，洗桐倚竹，言笔宴，一洗俗尘。昔人谓拄笏西山，挹其朝爽，濠濮上观，会心不远。此景此情，彷佛似之，所作生动有致，《丹青引》临场绘画，观者咸为激赏，使司空表圣见之，当亦曰此坐中之佳士，非可与俗伶同日语也。
慧生之念旧
人当未遇时，恒不惜折节下交，肝胆照人。一旦扶摇直上，则向日车笠之言，虽犹在耳，已睹面如不相识，甚或落井下石，比比皆然。伶界则尤甚焉。当未成名时，有人为之捧场，视为无上荣幸，联络恭维，不遗余力；比得志，辄以附势趋炎为立身之标准，而于故交则置之脑后。求如侯俊山之举念不忘为故人报捐一秩，杨小朵于赣省友人资助还省，三宝、玉琴收立山之尸于菜市，盖百无一二焉。慧生独异于是，以已之得以峥嵘露头角皆吟籁一诗为之所赐，饮水思起点，每与余源，没齿不忘遇，辄以吟籁所惜风流云近况为问，且散，无从一接。曰:余之得获音尘，为可憾成名惟吟籁耳，是伶也。近暨白社诸公于侠矣。
尾声
子舆氏有言，人之有德、慧、术、智者恒存乎疚疾。又于“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一章，反复以申言之，足见人贵自立，而千折百磨之经历，皆玉汝于成之具，未可以不得志于时，而遂灰心也。慧生起家寒素，假一艺以谋生活，迭经挫折，至今日百享盛名，其百折不回之气，洵属加人一等，其明于自强不息之旨，尤为难能可贵。
余与际良同官，当其创办正乐社时，在前门一带演唱。余则朝夕过从，因以得识慧生，白社诸人亦半相知。虽立于超然地位而于诸人热忱，心向往之。又见慧生恂恂儒雅，污泥不染，无一毫尘俗气，窃叹此子具有心胸，前途未可限量，当不负诸人之属望。今果蜚声剧界，益信当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绝非阿私所好。数十年来所见童伶，除业已成名者以外，惟朱小义将来之成就有可操券，馀都若风花之过，不转瞬而归消灭，其得以一技糊口者已属凤毛麟角。余述慧生不禁感慨系之。
友人次溪，学贯中西，艺术一道，尤所留意，而于名伶最喜表彰，俾流传于不朽，用以激扬薄俗，近以豁公先生，将编辑慧生专刊转为征稿于余，不揣谫陋，就所知者涉笔书此，阅者幸勿为仲由之哂也，
（《戏剧月刊》1931年第3卷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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