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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吟秋:记程砚秋与周总理、任弼时的初次会见

王吟秋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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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是北平解放后的第一个春天,压在劳苦大众头上的三座大山被推翻了,整个北平万众欢腾,古都显得愈加娇美,春光也分外明媚。自从解放军进了北平,师父程砚秋先生的心情一直非常舒畅,长期以来沉默寡言的人变得谈笑风生,意兴勃然。一天师父格外高兴,原来晚上他要去怀仁堂演出《锁麟囊》这是师父解放后的首次公演,怎能不使这位杰出的艺术家欢欣鼓舞呢!当日下午,师父于午睡后外出洗澡理发。


程砚秋之《锁麟囊》

 

 师父走后,师母在上房里屋料理家务,我在外屋温习师父昨晚教我的《文姬归汉》中胡笳十八拍的第十四拍的二簧慢板“身归国兮儿莫知随,心悬悬兮常如饥…”院子里非常安静,给我创造了良好的学习条件。我正一遍遍小声唱着“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有愁苦兮不暂移…”忽然师母养的小狗海利尖叫了起来,叫声冲破了深院的寂静,也打断了我学习的思路。师母从里房走出来,我立即走到她的身边,一起从玻璃窗望出去,只见屏风门旁的走廊上站着三个身穿灰色制服的人我不禁脱口而出:“糟糕,又是来占房的”。为什么我对穿灰军装的人会产生这样的反感呢?事出有因,一九四八年底,解放军包围了北平,国民党军队在城里见大房子就强占。我师父家的前院和后院饭厅也被占住了一两个月,有个小军官带了家属住在前院书房里,把墙壁搞脏,地板烧坏,弄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给我们的印象极坏。所以这次穿军装的人来,我又当是来占房子的。


 师母叫我出去看看。我开门出去,把他们让到饭厅,其中一位身体魁梧,黑发浓眉,双目炯炯的长官,问我:“程先生在家吗?”我回答:“我师父出去了。”长官对身边的一位年轻人说:“给他留个条吧。”年轻人马上打开手里的黑皮公事包,取出了一张小白纸条。这位长官伏身在饭桌上写了几句,便交给我,说:“程先生回来,请把这纸条交给他吧。”我接过纸条便把他们几位送出了大门。关上大门以后,回来把条子一看,啊!我惊呆了,我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张纸条。三十多年来,我常常反复默读过这张纸条,因此能正确无误地记得上面写的。


砚秋先生:

  来访未晤,适公外出,甚憾!此致敬礼!

周恩来


 事后师母问我:谁来了?”“您看,来的是解放军,是看师父的,这儿有个条子给您吧!”我连忙把纸条递给师母。师母接过来一看,直怪我:“哎呀,你也没有请他们坐会儿,喝点茶,歇会儿再走。”不多时,师父回来了,看了这张条子,笑得嘴都合不拢来,接着就怪我:“你怎么连茶都没有招待招待?”我吞吞吐吐地向师父坦白承认:“我还以为他们是来占房子的呢!”师父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说实在的,我那时对中国共产党并无了解,对周总理也并不知道,只觉得共产党的这位大官这么谦虚,那么平易近人,礼贤下士,我是连想也不敢想的,这在旧社会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晚上六点,师父先去北京饭店参加周总理举行的宴会,席未终,师父便匆匆赶回家,做好准备,带我乘车到了中南海怀仁堂。



程砚秋之《荒山泪》


 接待人员把我师父迎进后台,我跟在师父身后,绕过走廊,来到一座花木扶疏,设有假山,古色古香,景色十分幽静的院子,由此进入后台。梳头的于师傅早已安排停当。师父稍息片刻,便开始洗脸化妆。不久,周总理和邓颖超同志在张瑞芳同志陪同下来到后台,看望我师父。我一见总理进来了,心情很羞愧,很是忐忑不安。师父站起来,对总理说:“对不起,我手脏手上有胭脂)不能和您握手。刚才您来家看我,失迎得很!”总理笑着说:“哪里。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邓颖超同志,这位是张瑞芳同志。”大家含笑相互点头示意。师父说:“后台乱七八糟,坐都没有地方坐。”总理说:“你忙吧。”便同邓颖超和张瑞芳同志到前台去看戏了,师父目视送别,继续化妆。接待员对师父说:“今晚毛主席,还有很多位中央领导都要来看演出。”师父听了高兴极了!化妆完毕准备出场,这时,我从后台左边旁门走到前台舞台是旧式的,台口呈方形。我在舞台左边第一排的一个空位坐下。帷幕徐徐拉开了。

 

 这一晚,师父演的是他的拿手戏《锁麟囊》,嗓子特别好,行云流水,抑扬顿挫,演得非常精彩,我看得简直入神了,直到现在回忆起来,心里还是甜滋滋的。因为我从这一场演出中,进一步领悟了我师父高超的表演艺术,又从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中,感受到周总理那种平凡而伟大的精神,更从周总理身上,认识到我们党的伟大。


程砚秋之《锁麟囊》

 

 一九四九年夏末秋初,师父带我和雷三元(管理戏装的师傅)去京郊董四墓程家花园小住。当时,二弟永源常住在那里。一天午睡后,师父对我说:“咱们到外边去遛遛弯喊喊嗓子(平时照例是在家里喊嗓的)。师父身穿黑色夹袄,足登布鞋,从“程家花园”出来,漫步来到了玉泉山的大门前。这儿一面是玉泉山的高墙,一面是流向青龙桥的小河,是个练嗓子的好地方。师父说:“正好借水音和墙壁的回音练嗓。”我师父喊一声“衣”,我跟着也喊一声“衣”,师父叫我把牙再咬紧一点喊。师父喊一声啊”,我跟着喊声“啊”,师父对我说:“你把嘴再张大点喊。”师父就这样边教边喊。

 

 这时,忽然从玉泉山大门口走来一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他说:“请你们轻声一点,里面有首长在休息。”师父问道:“是那位首长在休息呢?我姓程,想进去看看他。”我忙插话介绍说:“这是程砚秋先生。”这位战士看了我师父一眼说:“请你等一等。”就转回去了。不久,从大门里出来四、五位解放军同志,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看样子是位负点责任的,问我师父:“您贵姓?”我师父说了自己的姓名,那位同志说:“请进来吧。”我尾随在师父后面步入了玉泉山大门,解放军在前面领路。在爬山时,我们得知是任弼时同志在此地休养。待爬到山顶,解放军把我们引进一间四周全是大玻璃窗的长方形大厅。一位面容可亲的首长站在大厅里迎接我师父。两位含笑握手后,任弼时同志让我们坐下,并问师父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玩。师父说:“我就住在附近。我带我的学生王吟秋(我立刻站起来向任弼时鞠躬致意,任弼时同志含笑摆手表示叫我坐下)出来练功的。刚才我们在门口喊嗓子,听那位解放军同志说有位首长在里面休息,所以特地来拜望您。”任弼时同志说:“听说你抗日时期在这边种地。”师父说:“是的,日本人来了,我不想演了。”师父问任弼时同志身体好些了吧?任弼时同志微笑点头…临分手时,任弼时同志赠我师父两本书。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书。师父逝世后,我向师母提及此事,据师母说这书是毛主席著作单行本。


程砚秋与果素瑛结婚照一帧

 

 那次师父和任弼时同志会面大约十几分钟,师父恐怕妨碍他休息,很快就同任弼时同志握手告别了。玉泉山门前喊嗓子练功,由之得以见到任弼时同志的事,使我师父非常高兴。但是,不久噩耗传来,任弼时同志竟不幸过早地病逝了,可是那次难忘的会见,却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而弼时同志赠书砚秋先生,也成了戏剧史上一桩具有纪念意义的历史事件了。

 

 我师父正是在周总理、任弼时同志、贺龙同志这样一些革命老前辈的亲切关怀和教导下,政治上迅速成长,戏曲改革事业上正在做出重大贡献的时刻,又有谁能料到病魔却突然无情地夺走了他的生命!这位一代艺术大师的遽然逝世,对于中国戏曲界是一个重大的损失,使我长时间地沉浸在无言的悲痛里。

 

 在我师父逝世之后,是敬爱的周总理一直关怀着程派艺术的发展。是总理他老人家在日理万机的百忙中,具体指示并亲自参加砚秋同志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活动。是总理他老人家直接抓了筹备和成立程派剧团的全部工作。以后每逢我师父的忌辰,总理都要亲切地召见我师母和程派传人聚会畅谈,细致地过问剧团演出情况和培植后继诸问题。周总理对程派艺术的爱护,对一代艺术大师的无限深情,令我们后辈永远铭刻于心,终生难忘。

 

 一九六〇年八月十七日,那是一个严热的夏天,我参加了一次紫光阁的午宴。事先只晓得这是一次重要的宴会,去后才明白是敬爱的周总理请我的师母——程砚秋同志的夫人果素瑛同志吃饭。梅兰芳先生来了,齐燕铭同志来了…还有,就是我们这些程门弟子和唱程派戏的演员:李玉茹、江新蓉、侯玉兰、童芷苓、杨秋玲、杨淑琴、赵荣琛等,因为大家来得早,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就清唱助兴。


梅兰芳、程砚秋合影照

 

 我现在能够想得起来的是:程师母唱了段《文姬归汉》中的西皮导板“整归鞭…”,童芷苓唱《锁麟囊》的“春秋亭外风雨暴…”,我唱的是《鸳鸯冢》中二簧慢板“对镜容光惊瘦减…”。总理的秘书许明同志唱了一段程派的《贺后骂殿》,荣琛、玉茹、秋玲也都分别唱了。梅先生手拿芭蕉扇,唱了《玉堂春》中的西皮散板“来至在都察院…”。大家要齐燕铭同志唱,他说:“我不会唱,来一段念白吧。”

 

 最叫人兴奋的是邓颖超同志欣然而至,并且兴致勃勃地唱了一段戏。刚唱完,总理就哈哈大笑地同大家一起热烈鼓掌。邓颖超同志说,你们应该请总理表演,总理年轻的时候演过话剧。总理又笑了,连连摇手,气氛十分热烈、活跃。

 

 吃饭了,各人找菜碟里卡片上写的名字对号入座,我正好坐在总理的右边,师母坐在总理的左边,我对面是梅先生。上菜后,总理对梅先生说:“砚秋对你是很尊重的,自传里几次提到你。”梅先生听了含笑点头。总理又讲了砚秋在自传里写到家里人对他第一次来访发生误会的事,师母笑着立即用筷子指着我说:“就是他。”总理看着我说:“喔,就是你啊,请你吃点菜。”说着便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我当时羞愧得不知怎么是好,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我很不礼貌。”总理笑着说:“哪里。”又问我师母:“那张纸条还留着吗?”师母说:“留着呢。”梅先生看着我那张大红脸,不解其意。我多么想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向敬爱的周总理表达我负疚的心情啊,可是我竟然紧张得失去了这个机会,以后也永远得不到这个机会了。

 

 一九八〇年三月十四日


(《文化史料 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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