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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马离了”说开来:为什么现在京剧出不了好剧本?

云心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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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剧《武家坡》薛平贵出场四句是:“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的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从这四句的思想脉络讲:第一句是薛平贵从西凉回来路上情况,他离了西凉,重回祖国,快马加鞭,心中急着要看到祖国,要看到自已妻子。“一马离了”四字唱得较快,“西凉”两个字拖长,“界”字上翻,这样就唱出薛平贵的心情。这句唱的关键是“西凉”两个字,两个字是平声,宜于拉长,便有一种苍凉之感,接着用一高亢的“界”字收腔。“界”是去声,所谓“分明哀道远”的声音,于是整句便唱足了行路人由西凉回到祖国又高兴又感慨的心情。

 

 这样,走上舞台,胡琴拉过过门后,万分感喟地唱“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这一句里的“阵阵泪洒”,不是平平地拉长,而是沉重的下坠的声调,“洒”字行腔作出感叹之声,配上最后可以拉长的“胸怀”两字,便十分回肠荡气地写出薛平贵奔向久别的祖国的时的感喟。


赵荣琛、刘崇朴之《武家坡》


 他此时的心情应当是十分复杂,一般作者,可以在此时回忆一番,想起从彩楼入赘到参军别窑,遇到多少冷眼,流过多少眼泪,临别时和王宝钏如何难割难舍,如今王宝钏怎样了?十八年来她在寒窑里怎样活着?也许死了?也许坚持不下找她父亲去了?也许……这样大段唱起来,未尝不动人。


 但是剧作者把这些都归到潜台词里只用“不由人……泪洒胸怀”一句,写出他无限感慨这以后,突然写起好象与思想无关的眼前景物来,也就是他在百感交集时抬头一望,眼前是青山绿水祖国的山河,景与情自然的交融起来。应当说这是有高度文学性的语言。

 

 《诗经》里:“杨柳依依”,正是王维《渭城》:“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张本,而江淹《别赋》里:“春草碧色,春水绿波”,也同样是动情之景,特点是一字也不联系到别离之情,但是没有“春草碧色,春水绿波”这两句,便不会加重后面”送君南浦,伤之如何”的别离情绪。“青的山绿是水花花世界”是在归来途中百感交集下看到的景物,这景物又归到自己的身世上,一下子写到自己,唱出“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这样简练的、情景交融的唱词。


杨宝森、俞步兰之《武家坡》


 这在京剧中应是很难得的,同时在声韵上也值得学习。比如末一句的“孤雁归来”的“孤”字是平声,但它妙在声音突然提上去而不是降下来,假若把“孤雁”改为“鸿雁”,“鸿”字便上不去,若要上去,一定要把“鸿”读成“轰”,那必然很别扭!如今用个“孤”字,妙在它把全句音调活动起来,更是以在音乐形象上写出薛平贵的內心世界!从孤雁归来的比喻,联想到自己具体心情,却用了:“那王允在朝中官居太宰,那把我贫穷人挂在心怀”两句一带而过,下边接着便是到武家坡见王宝钏了。

 

 我们看到今人写的剧本中,却很难找到象《武家坡》这简样短优美的唱词,这不是说我们今日的作者的文学水平低于古人,而是说如果写成这样,就会觉得东一句西一句语意不连了。其实,薛平贵在一路之上,思绪万端,自然是不那么联贯,但又必然有着内在的联系的。

 

 我国古代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锺嵘的《诗品》,都着重提到客观景物与人的感情的关系。刘勰的名言是:“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又说:“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


 古人著名的诗赋里往往在抒情当中突然写两句风景,后人常在这两句旁密密加圈,其实乍看两句景也很平平,但插在抒情文中,便把读者随着作者的感情引入一个典型环境当中。


 如前面提到的江淹《别赋》,一开始是:“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下面敷述别离之苦,送人远行之思。忽然插入与文内所述感情无关的“春草碧色,春水绿波”两句写景的句子,下面则是“送君南浦,伤之如何?”一下子把外景和送别时的内心感情拉到一起,画出一幅生动的《南浦送别图》,用今日语言来说,仿佛有了立体感!没有高度的照像技术,照不出这样一幅彩色照片来的。这种手法,便是高度的文学手法!把平平常常“春草碧色,春水绿波”两句,运用得当,也即是刘勰所说:“物有恒姿,思无定检,善于适要,虽旧弥新”了。


章遏云、赵培鑫之《武家坡》

 

 我们再举一个例,《西厢记·长亭》一折,据说是王实甫呕心沥血之作,我们只举“一鞭残照里”一句来看。这句如果作为电影镜头,则是一个人骑着马在残照里走去,镜头上看到他越来越小,隐隐地看到他挥舞马鞭,渐渐消失在晚烟之中,这要用相当一段胶卷才能完成。


 但是,王实甫却把它在送别者一双泪眼中完成。莺莺和张君瑞的未来,还是渺茫的。莺莺送别时仅仅地带着张君瑞得中归来的希望。这潜台词一律不喟,只是看着张君瑞的马在残照里消失以前,马鞭一甩的最后印象。这印象深深留在莺莺的心里,同时也留在读者(观众)的心里了。

 

 由此我们感到,武家坡薛平贵出场前四句是情景交融的,应该说是具有文学性的,因此由孤雁归来的自我写照,很自然地从自己想到自已的冤家王丞相身上。他想:王丞相还在养尊处优,没有把我放在心里,可是我这回是要报仇是要取唐王而代之,是要叫你们看看你们一直没挂在胸怀的贫苦人的变化!“那王允在朝中官居太宰,那把我贫穷人挂在心怀”,这两句不是感慨,而是踌躇满志。


 下面见到王宝钏时,心情虽然复杂,但胜利者的意识很明显,引起下面喜剧式的戏弄,并不突出了(把夫妻相见应当是抱头痛哭的老套,改成戏弄的喜剧,这也是传统戏里惯用的手法)。


李若秋、李若苏之《武家坡》


 戏曲是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的绚烂的遗产。它的特点是活着的遗产,它一直在民间演出,有着坚强的生命力的。它是我们民族文化的一个瑰宝,放在世界上是一个代表我国民族文化的展览品。但是他自宋朝以来,一直在民间活动,表演艺术家和剧作家并不为社会上层所重视。


 到了五四时代,外国戏剧艺术进入中国,一般学者,对戏曲产生了一定的偏见。毛泽东同志在他对音乐工作者讲话里指出了这个问题,为戏曲撑了腰,但是,戏曲的命运并没有怎样转好,以前演员被称为“戏子”,编剧叫作“打本子的”;解放后演员被称为表演艺术家,剧作者称为剧作家,正因为如此,十年动乱中,被叫作“高知”,叫作“权威”,反成了被打倒的对象,结果剩了八出现代戏,传统戏曲有一个长时期没有人看到了。


 “四人帮”被粉碎后,有的剧团大着胆子演了几出传统戏,引起了多年没有看到这样戏的人的注意。但是,日子一久,老戏迷忆起当年全盛时代的演员演技,看今日的戏实在不满足了,新的一代看了几次,把新鲜劲儿过去了,以为原来如此,也不想看了,于是人们喊起危机来了。


 其实,十年大破坏,连万里长城的城砖都被拆来修猪圈,传统戏和其他艺术部门一样(或者过之),被折腾的奄奄一息,艺术快到了衰亡的边缘,有识者正在抢救,这不是危机是什么呢。

 

 有人说危机在于剧本上,抓剧作是解除危机的一个手段,当然,剧本究竟是一剧之本,抓创作是必要的。我写这段不是在念念不忘传统而欣赏《武家坡》,只是举例以言,过去被视为“打本子的”无名剧作者的高度文艺水平,值得我们学习。


 勿庸讳言,近来看到的一些新剧目的文字,除去错别字以外,佶屈聱牙,难以上口的生硬的造句,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语言风格,不是极个别的。这恐怕也属于形成民族文化危机中的一个因素。

 

 如今拿《武家坡》里最普通的几句唱词作一番分析研究,也许是对传统戏的保守性的评价,但是作为自已的学习心得,提供共同讨论,如果能引起一些同志的兴趣,有助于创作,则幸甚,幸甚!


程砚秋之《武家坡》

 

 最后,我想替戏曲创作者诉一诉苦。我觉得,现在一般说来,同是写作,小说家为上,话剧次之,戏曲又其次也!

 

 从难度上说,如果要求较高水平,则以戏曲为最难,不光写作上那一套技巧难,写好审查难,排演更难。几句唱词可能费尽心血才写好,写得自己也满意,但是排演时随意抹掉或随意改动,有的本子,经过改编排演(称之为再创作)已是面目全非,作者几乎是不能过问,这种“剧作家”实际上与昔日“打本子的”相差有限。如果这位作家不肯让他的剧本身受不应有的宰割(正当的修改当然是必要的),那只好完整地去作“案头剧本”自已去欣赏,既不可能有人发表,更不可能有人排演!与写一篇小说,只要出版部门同意,稿子照排,稿费到手,完全两种命运。近来,有的剧作者争欲改行,是“良有以也”的。

 

 对于戏曲作家,或者说是“打本子的”,适当照顾,对剧本出路多想办法,也未必不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另外,话还说回来,剧本每每反映作者写作风格,作者各有其爱憎。我说,“青的山……”一句好得很,也许有人说糟得很,还有有的本子似乎没有几句话(譬如梆子《挂画》)但能演出满台飞;因此,看本子的人必须考虑到演本子,至于怎么演,又不是写剧本者能够完成的(他们只能提供条件)。

 

 总之,一个剧本出笼,希望有关的各方面(审阅的、导演的、演出的、制谱的),都要在关心作者的劳动上,尊重作者风格上设法成全之。我相信越是好本子,未必是看一遍就看出好来。有的本子被会演戏的演员看中,他们会以其演技完成本子的条件,展现本子的特点和优点!这就在于演出者对剧本的识辨能力和其演出水平了。


 这里再说一下我国古代文艺评论家提出的情与物的关系问题。对于这个问题,论得最深刻的,应当举刘勰《文心雕龙》里的《物色篇》。他在全篇里说外物的变化与内心情感的关系,提出“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也就是说没有感情不能写出文章,而感情的变化则受外物变化的影响。


 他说“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这几句我们用来解释生活与创作的关系,未尝不可批判地参考。照刘勰的看法,创作必须有情感,情感必须有物质为基础,所以他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六朝文人,似乎对此有共同看法,钟嵘《诗品总论篇》开头便是:“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詠。”与刘勰之论相同。今天我们看来,这种见解,还是有道理的,刘勰把“情”的来源指出后,接着提出文艺创作(“辞”)主要是抒发感情。对情与文的关系,在他《情采篇》里说得透彻,他把文学创作分为两类,一种是“为情造文”,一种是“为文而造情”,他说:“为情者要信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他认为后世:“采滥忽真”,结果是作品所说的和作者真实思想相反,一心想作官的,却那里吟咏归田之乐,心里打着利欲的小算盘的,却作世外人语,其实是“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范文澜同志注“文心雕龙”认为“为情造文”,“为文造情”,这一论点是:“寥寥数语,古今文章变迁之迹,盛衰之故,尽于此矣!”《文心雕龙》这部书出现在一千余年前,当时中国文学评论开始活跃,同时著名的有陆机《文赋》,昭明太子《文选序》,钟嵘《诗品》,仼昉《文章缘起》等篇,而刘勰《文心雕龙》为文学评论之大成。(“雕龙”出《史论·邹衍邹奭传》有:“谈天衍,雕龙奭”之说,盖言其善辨。“文心雕龙”译成今日语言,当是“文艺思想评论”。)当时中国文学正趋于追求华丽的形式主义的时期,刘勰对这种追求形式的风气,当时提出批评,实有其出色的见地。


 现在我们把“言与志反,文岂足微”,赠与那些胡编乱造者,我看也还恰当。


 近人注意文学评论民族化问题而提到“文心雕龙”,我没有参考一些名家研究“文心雕龙”的著作,只是从一句戏词中联想所及,信笔写来,错谬是难免的!


(《戏剧研究资料》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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