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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本身,正是新时代的一桩悬案

许禄 上官文露读书会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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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许禄| 主播:郭杰



  / Part 01 

东北文艺复兴和被损害的人们


“2035年,80后东北作家群体将成为我国文学批评界的重要研究对象,相关学者教授层出不穷,成绩斐然。与此同时,沈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文学之都,东北振兴,从文学开始。”


“2095年,文学的全部概念均被瓦解,已不存在,无人提起。只有一少部分人进行秘密结社,坚持从事写作这种古老活动,被视为正统社会的异端,生存空间极其狭隘。他们试图与写作机器对抗,但屡屡挫败。同年某地下室,东北作家群体遭逢(复活的)博尔赫斯,并将其击倒在地。原因不明。”


这段话是作家班宇写在《未来文学预言》中的一段话,虽是戏谑之语,却也不乏其贴切性。在青年写作普遍乏力的当代文坛,近年来忽然异军突起了一群来自东北的年轻写作者,他们打破了纯文学与市场的边界,创作出一批很受大众欢迎的文学作品。其中的代表性作家有双雪涛、郑执、班宇、贾行家等,被称为“新东北作家群”,与八十多年前以萧红、萧军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遥相呼应。


他们几乎都像是横空出世一样,与文坛素无瓜葛,却突然拿出了足以震撼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品。在文学日渐边缘化的当下,他们重新伸张了写作者的力量和尊严。但未来的路在何方,他们仍然处于迷茫之中,仿佛时日已不多,他们得抓紧时间抢救文学这个东西。


丨《平原上的摩西》作者双雪涛


这个群体出场的标志性事件,是双雪涛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在《收获》杂志2015年第2期上的发表,这一年,双雪涛三十二岁,而《平原上的摩西》这部小说最关键的时间点是1995年。九十年代恰好是双雪涛这代人长大成人的岁月,其间发生了影响东北近千万人生计和命运的下岗潮。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除了刘欢唱的那首故作豪迈的《重头再来》,这段记忆几乎没有以任何形式予以记录,直到二十年之后,已过而立之年的一批东北80后作者,才开始后知后觉地重新描摹那段岁月,为了父辈生涯的割裂与悲痛,也为了自己青春的混沌和迷茫。


这种描摹也并不仅限于文字,《铁西区》《钢的琴》《白日焰火》等影片,再现了上世纪90年代到本世纪初的东北老工业基地的人间日常。甚至在音乐领域,一首充满戏谑意味的《野狼DISCO》唱遍大江南北,构成了一场所谓的“东北文艺复兴”浪潮。


丨《钢的琴》剧照

而文学依然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部分。对于当代的写作者来说,书写记忆也许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而山山阻隔,其间的悲喜也并不相同,甚至不足为外人道了。我们丧失了共通的记忆,也就难以找到可以联结彼此的情感,只有生活以越来越漠然的方式,继续向前。


也正因为如此,读到《平原上的摩西》这部中篇时,我产生了意料之外的惊喜之感。双雪涛采用了一种多角度、碎片化的新形式,呈现出1983年到2007年的东北往事,以及一段段棱镜般的平民记忆。这部小说的创作灵感来源于2014年的电影《白日焰火》,讲述了一桩发生在东北的罪案。


双雪涛说他看完之后,产生了一个想法:用“跨度更大,更绕一些”的同类叙事,“为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我的故乡人留一点虚构的记录”。


丨《白日焰火》剧照

《平原上的摩西》的故事并不复杂,但叙事充满悬疑色彩:年轻的刑警庄树调查十二年前的一件悬案,却逐渐发现涉案人是他儿时的邻家女孩李斐,而他自己也被牵涉其中。双雪涛并没有用一般探案小说的手法来写这个故事,而是通过众多历史亲历者的自述,从多个角度来还原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在这样的叙述方式下,真相就不仅是案件本身的事实,更是案件背后活生生的历史和平民生活之谜:东北老工业区在这过去的三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的情感和记忆都经历了什么?


这部小说里对历史的回溯有两个重要的时间点,第一个是1983年,这一年发生了“严打”、“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和“下海潮”,这年也是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庄树以及双雪涛本人出生的年份;第二个是1995年,这年发生了第二次“严打”和“下岗潮”,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也带来深深的时代阵痛。


几十年过去,亲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仍然继续生活着,却变得失语,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剥夺了话语权。《平原上的摩西》是一次追寻和重述的尝试。


  / Part 02 

人生的错位,时代的悬案


单从主体故事来说,《平原上的摩西》讲述的是两家老邻居的人情故事,以及一桩因误会而改变了几个人人生的案件。


主人公庄树和李斐是儿时的邻居和玩伴。庄树的父亲庄德增是个生意人,他本来是在市卷烟厂工作,遇到八十年代的“下海潮”,于是成为了一名烟草商,生意逐步做大。他的妻子,也就是庄树的母亲傅东心,是一位与当时大环境格格不入的文艺女青年,她是一位基督徒,整日埋头于书本,喜欢画画,过着脱离时代和人群的精神生活。儿子庄树从小就调皮,爱打架,也不受傅东心的喜爱。


庄家附近住着一对父女,父亲李守廉是拖拉机厂老实稳重的钳工,妻子早已过世,只留下一个乖巧又敏感的女儿,名叫李斐。李斐有个特别的爱好,喜欢玩火,觉得火焰十分迷人。这个怪癖打动了傅东心,她认定李斐跟自己是同类人。于是常常叫李斐过来,给她讲文学,教她读《圣经》。李斐也逐渐跟庄树熟络起来,两人变成了一对别别扭扭的青梅竹马。


丨《平原上的摩西》电影剧照


1995年,整条街房屋动迁,庄家决定搬家,于是两家再无音信。庄树长大后当了刑警,参与调查1995年的警察被伤致死凶案,却逐渐发现李斐父女就是当年的当事人。最后见到李斐时,庄树发现自己竟然也间接地参与了这桩凶案。


为什么这样一对与世无争的普通父女,会被卷入一桩袭警案件呢?这就与1995年东北的整个社会环境脱不了干系。


当时,各种深层的经济改革正在进行,社会阶级分化开始加剧,大量工厂工人面临下岗,生计难以维系,造成了整个社会环境的不安,犯罪事件发生得非常频繁,于是中央掀起了“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运动,但暴力事件仍然频发。用小说里一位警察的话来说,“最近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有人“晚上专门躲在楼道里,用锛子敲人后脑勺,有时候就抢五块钱”,还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出租车司机连环被杀案。


对于更多的安分守己的普通人来说,大环境的动荡也造成了他们精神世界的不安与波折。比如李斐的父亲李守廉,下岗后,他一直在寻摸着往后该干什么生计。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卖茶叶蛋,于是就常去广场上观察别人怎么卖茶叶蛋。


有一次,一伙城管过来踢翻了一个女人的摊子,拽着她的头发往车上拉。李守廉上前阻拦,却遭到城管殴打。他咽不下这口气,回家取刀准备跟他们拼命,但看到女儿正在炉子边生火,突然又冷静下来,陪着女儿一起生火。


而对于当时才十一二岁的李斐来说,她的感受又是另一种模样。她从小失去了母亲,但在傅东心那里得到了温柔的关怀,更从她那里开始感受到文学和思想的魅力。而傅东心的儿子、调皮捣蛋的庄树,对于内向自闭的李斐来说,也意味着另一个世界,所以她总是想讨好庄树。外部环境的变化,李斐感受得并不明显。她最纠结和在意的,是庄家一家的离开,这意味着她要重新回到某种孤立之中。


为了好好地跟庄树告别,李斐想了个主意,她要赶在圣诞节之前,去沈阳铁西区艳粉街附近的高粱地放一把“烟火”,请庄树到时候过来看,庄树答应了。


丨《平原上的摩西》电影剧照


于是当天,李斐谎称肚子疼,与父亲乘坐出租车去那里的中医诊所看病,而司机是正在调查出租车司机连环被杀案的一位便衣警察。


这里又出现了一种社会人群的割裂和分化。李守廉去艳粉街找的医生,是自己的工友,也是一位下岗工人,他在李守廉的帮助下开了个小诊所。这是无根的穷苦人彼此之间的艰难互助,但对于执行杀人案的警察来说,这个目的地却只意味着贫穷和犯罪,按照这种对城市空间的理解,他把李守廉看做是可疑的对象。同时,他又闻到了李斐为了放火而随身携带的汽油的味道,于是愈发确信李守廉就是嫌疑人。


途中,警察在黑暗中停车,借口小便对李守廉进行盘查,留李斐一人在车上。这时一辆大卡车撞上了出租车,李斐受重伤,警察被碎玻璃片集中,晕倒前向李守廉开了一枪,打穿了他的脸。李守廉发现女儿受伤残疾后,用板砖砸死了警察。此后,父女两人借居在工友医生家,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这段往事被尘封了许久许久。直到2007年,庄树成为民警,调查一起城管被枪击的案件,发现凶手用的手枪就是95年被杀害民警的手枪,由此重新开始探案,最终找到了李斐父女。而07年的这起事件的起因又与城管有关。两位城管执法时,把下岗女工的女儿推倒在炉子上,导致其毁容,而政府却草草了事,认为孩子是自己滑倒,母亲应该负主要责任。小说中没有交代李守廉决定作案的心理过程,但我想他一定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还有那多年来被践踏的尊严。


丨《铁西区》剧照

历史遗留的痛楚和屈辱无处伸张,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只好自己拿起手枪。而他们的子辈,不得不在断裂中仓促地长大,然后在往后的岁月里不断咂摸那些已逝去的时光,想要从中再发现些什么。就如故事中的李斐,在经历了艳粉街罪案后,她一边阅读傅东心曾经推荐给她的《摩西五经》等书籍,一边开始自己的写作,写自己记忆里的小人物,就如现实中的双雪涛一样。


但是,在试图重新回溯的过程中,我们会不可避免地发现,记忆已变得发散、模糊,难以捉摸。李斐说:“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记忆开始清晰可见,并且成为我后来生命的一部分呢?或者到底这些记忆多少是曾经真实发生过,而多少是我根据记忆的碎片拼凑起来,以自己的方式牢记的呢?已经成为谜案。”


我想这同样也是双雪涛的困惑。作为新一代的城市精英,他要如何理解理解父辈的历史创伤,又该如何回忆自己模糊不明的青春岁月?这其中有写作的无力感,他无法呈现一个既有完整结构又符合真实的故事,但他同时也无法回避自己与父辈之间的关系,于是,那些边缘城市经验转换了一种模样,变为充满缝隙的断片,于是连历史和生活也只能多出一丝悬疑的成分。正如有人说过的,“(沈阳)这个工业城市本身正是新时代的一桩悬案”。


  / Part 03 

我们还能否回到“应许之地”?

因为这种独特的讲述方式,《平原上的摩西》这部小说充满了悬疑色彩,但其中很多细微的、属于生活的时刻,仍然结结实实地打动了我。


你也许好奇,这部小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在故事里,傅东心在即将和李斐分离的时候,教李斐读了《出埃及记》,并讲述了其中摩西分海的故事。公元前1250年,先知摩西带领饱受埃及人奴役的犹太人逃走,来到红海前,摩西伸出手杖,迎来神迹,红海分成两边,让犹太人通过,到埃及大军追到之时,红海又合起来,让他们葬身海底。很显然,摩西的故事带有一种拯救性的意味。


傅东心曾对李斐说过这样一段话:“教你这一篇,是让你知道,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以后你大了,老了,也要记住这个。”


丨《钢的琴》剧照


李斐记住了什么呢?她对于过去的记忆大多分散而稀薄,却清楚地记得,傅东心因为看到她把烧成火球的火柴盒抛向天空,而开始喜欢她,自愿做了她的老师。她记得,傅东心有一次为丈夫庄德增的工厂画烟盒,忽然提出要让李斐当模特,于是她就呆呆地坐在炕上,但傅东心画中的李斐,并不是坐着,而是向空中抛着羊拐,三个羊拐在半空散开,好像星星一样,傅东心将这个烟盒起名为“平原”。李斐还记得自己那个没能实现的愿望,她想要在艳粉街的高粱地里烧出一片圣诞树。她既没能放出那把火,她要等的那个人,庄树,也终究没有来。


也许在傅东心眼中,李斐往空中抛羊拐、抛火柴盒的形象,就像是摩西一样,代表了一种脱离现实的美好想象,仿佛在其中,人们可以在不可能中创造新的可能。但那可能终究没有到来,就如同李斐那突然残疾了的身体;但那可能也并没有消亡,因为李斐仍然在用尽全力,回忆和书写那些留在过去的人和事。


故事的最后,庄树循着线索找到了多年未见的李斐,想要问清楚真相。李斐把地点约在了两艘相隔的船上,因为她不想让庄树看到自己的残疾。她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庄树,但讽刺的是,其实庄树当年并没有记起那个约定,也没有去高粱地。李斐的执念,唯一的结果似乎就是毁了自己和父亲的后半生。但李斐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仿佛这其中有某种宿命性;她也接受了未来一切可能的后果。


小说的结尾处,庄树拿出了一件他在探案过程中发现的一个旧物,抛在湖中,就是他妈妈傅东心设计的“平原”烟盒,“烟盒在水上漂着,上面那层塑料在阳光底下泛着光芒,北方午后的微风吹着李斐,向着岸边走去。”这烟盒,简直成了摩西的手杖,让两人之间时隔多年的疑问和芥蒂,终于有了某种交代。却也算不上是什么救赎,即便水落石出,仍然是孤独,一种无解的孤独。但李斐会知道,那对于火的热爱和想象永远在她心中,不会破灭的。


丨《钢的琴》剧照

曾有其他作家评论,《平原上的摩西》是我们这一代真正可能留下来的作品。但对于作家双雪涛来说,他自身无疑也处于一种巨大的割裂之中。他是目前文学界最受瞩目的明星,是一个定居在北京的职业作家,也是一个面向都市受众的电影编剧,根据《平原上的摩西》改编的同名电影也即将在今年上映。但这样的一种顺利,是否也非常值得警惕?


毕竟,我们此刻所处的外部环境,也许比上世纪九十年代更为复杂和割裂,双雪涛和当代作家们能否书写我们正在面对的现实,走出一条更为坚实和宽广的道路,也许是更为关键和致命的一个问题。


【本期话题】你的故乡有什么令你难以忘怀的故事吗?欢迎在评论区留言。

本文作者简介

许禄,图书编辑,上官文露读书会签约作家。


本文主播简介

郭杰,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艺术学院综艺主持系教授,在读博士。从事播音主持业务研究,曾发表过发表多篇论文。

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神州夜航》、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我爱发明》主持人。

多次受全国各地广播电视台、高等院校、国家广播电视总局、教育部等单位邀请讲授播音主持、领导干部口才、语言艺术、经典诵读等课程。

 


音频制作:上官文露声音工作室—昊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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