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说“儿子绝无此事”后，企业家两次系狱

作者 | 刘虎

2021/01/27

本文约5314字，阅读约需11分钟

朱国尧，1964年出生于浙江温州，在甘肃省省会兰州市经商。2012年，他曾因涉甘肃省工商局“全国首起公文抢夺案”而被刑事调查，轰动一时，但最后不了了之。最近，经由他报案的一起“诈骗和挪用资金”罪奇案，又即将在兰州市城关区法院开庭审理。

“我花数亿元向你买东西，你不给东西也就算了，把钱退还给我。不给东西，也不退钱，还说我们诈骗！这是什么道理？”被告人之一林贤通的妻子、45岁的孙加微说起因向朱国尧购买股份而身陷囹圄的咄咄怪事，就气愤难平。

这也是一起跟早已落马的甘肃省委书记王三运发生了交集的奇案。

王三运2013年4月在林贤通来信上签批：“我已问过儿子，绝无此事。”刘虎 摄

01

拿下兰州军区干休所的地块

兰州坐落于一条东西向延伸的狭长型谷地，夹于南北两山之间，黄河在市北的九州山脚下穿城而过。兰州城因此也分为南、北两部分。原兰州军区的五里铺干休所处于东部商圈核心地段的城关区东岗东路1311号，是一块“黄金宝地”。

在兰州经商的温州人朱国尧慧眼识珍，于2004年将这块33.6亩的土地收入了囊中。

据后来介入该地块开发的甘肃省温州商会执行会长林贤通回忆，神通广大的朱国尧及其妻弟陈良同以及叶成岳、陈建忠、陈松汉物色上这块地皮以后，据说系由通过总参某领导疏通中央军委及兰州军区的关系后，违反相关规定，将该军用地皮转为的地方商业用地。“听说跟谷俊山也有关系。”

工商登记资料显示，2005年12月，朱国尧、叶成岳等五人注册成立甘肃省永瑞房地产有限公司（后文称永瑞公司），注册资金1000万元，对这块土地进行开发，其中14亩用于干休所住房改造，剩余地皮全部用于名为“兰州创意国际商贸城”的地方商业开发。

干休所一些老干部认为该项目背后存在官商勾结的腐败问题，进行了联名抵制，甚至告到了中央军委。然而，这些举报最终被压了下来。2006年，朱某某调任兰州军区副司令员后，该项目各类审批一路绿灯。但老干部们又抵制拆迁，导致该项目迟迟无法推进，直至2010年底，五里铺干休所地块征地拆迁工作方才得以完成。

02

有地但不擅经营与擅长经营但没地

此时的朱国尧等人，既无房产开发经验，又遭遇了资金困境。五人经过商议，决定以资金困难、难以运转为由，对外转让永瑞公司的股权。

2010年8月，叶成岳找到素不相识的林贤通，提出创意城项目的合作意向。

在甘肃兰州经商已数十载的浙商林贤通。家人供图

 ‍

林贤通1975年出生于浙江温州乐清，1992年到兰州经商。他从服装做起，本世纪初成立甘肃瑞鑫商业管理有限公司，在距离五里铺干休所仅数百米远的同一条街上投资5亿多元开发“万商国际大厦”，大获成功，后又成立甘肃瑞鑫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现改名甘肃民丰物流有限公司），在兰州市榆中县投资15亿元建设了甘肃民丰冷链仓储物流园区，2007年起任甘肃温州商会执行会长。

林贤通认为，这是一个有钱可赚的项目，决定介入。他提出：收购成功，可以付给叶成岳报酬。2010年8月12日，二人签订《合作协议书》，约定：叶成岳在4个月内协助林贤通收购永瑞公司全部股权，报酬共1000万元，先期支付500万元。林贤通当月即向叶成岳支付了500万元，剩余500万元在2011年5月支付。因叶成岳提出永瑞公司股东不和等种种理由，为顺利完成股权收购，林贤通先不出面，以叶或他人名义代为收购。

03

收购：复杂的过程

后林贤通和另一名温州乐清籍商人、出生于1966年的谢岩钦达成一致，二人共同出资收购永瑞公司全部股份，股权比例按照最终实际投资额划分。

林贤通支付500万元给叶成岳后，催促其推进股权收购事宜。2010年12月，林贤通和朱国尧等在兰州南关一茶楼面谈收购永瑞公司60%股权（其中朱国尧25.5%，陈良同17.5%，叶成岳17%）事宜。永瑞公司被估值为3亿元。

2011年1月5日，林贤通的律师拿着叶小元的委托书，在上海朱国尧办公室，以叶小元名义与朱国尧等签订《股权收购协议》（名为《融资协议书》）和《股权托管协议》）。约定三人向叶小元借款5000万元，1个月内签订《60%股权转让协议》。当日，叶小元转 3000万元给朱国尧；1月10日，叶小元再转2000万元给朱国尧。

在拿到 5000万元首付款后，朱国尧等继续向林贤通索要60%股权的剩余1.3亿元转让款，林贤通认为股权转让并未进行，予以拒绝。林贤通妻子孙加微回忆，朱国尧等提出让林贤通对创意城进行招商，收取诚意金以解决资金，林贤通不同意。“朱国尧没有能力招商，而我老公人脉很好，要招商并不困难。”

但林贤通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他得知永瑞公司已向谢岩钦出具《招商招租授权委托书》，委托谢岩钦全权招商、主持永瑞公司工作、履行法定代表人和执行董事职权，代表永瑞公司收取诚意金、租金、售房款等，遂要求永瑞公司补出了时间倒签为2011年3月1日的《项目委托招商合同》，同时委托他全权负责商铺出租的招商工作。

落款时间为2011年3月10日的林贤通和永瑞公司《招商部产权协议》约定：由林贤通出资建设招商部。5月8日，林贤通和龙泰装饰签订招商部《施工合同》。招商部建成后挂有“创意城项目招商部”和“干休所工程筹备”两块牌子，除谢岩钦日常办公外，时任干休所所长和政委也在内办公。

2011年6月20 日的《项目委托招商、招租合同》约定：该合同为3月1日委托招商合同的《补充协议》，永瑞公司委托林贤通成立的万商公司全权负责项目出租销售，乙方的报酬提成另行约定。同年9月17日的《项目委托招商补充协议》显示：永瑞公司委托林贤通全权负责项目招商、招租工作。

2011年10月21日，朱国尧等向工商局申请变更永瑞公司股东、法定代表人等。当日，双方再次签订《项目委托招商、招租协议书》，其中第九条第3款进一步明确：“甲方委托乙方收取诚意金及项目租金和房屋销售款。诚意金等项目取得预售许可证后甲乙双方再进行结算；租金和房屋销售款待项目全部租售完毕后甲乙双方再进行结算。"该条款明确了在双方结算前，林贤通收取并使用诚意金的合法性。

朱国尧、陈良同出具的兰州永瑞公司股份各类授权委托书。刘虎 摄

2012年4月25日，永瑞公司出具《情况说明》，认可谢岩钦已收取的诚意金、租房款和售房款“继续由谢岩钦自行保存使用至公司混乱结束后再结算，结算完成后由谢岩钦直接支付给公司，此期间一切责任由公司承担，与谢岩钦无关。”

04

换人如换刀：招商成功

2012年6月14日，正义网曾报道招商盛况。

“2010年11月，兰州创意国际商贸城对面，兰州昌隆宾馆内的一间办公室人声鼎沸。兰州市东部批发市场的近百民经营户为了兰州创意国际商贸城的招商挤得热火朝天，孙先生也是其中的一位。在孙先生看来，‘商贸城的地段是兰州市最好的，投资那里肯定不会亏!’ “借商贸城招商，林贤通方面约收了3个多亿的‘诚意金’。”

转账及电汇凭证显示，林贤通支付了朱国尧、陈良同全部（43%）股权转让款。“2011年4月2日签署的《股权转让协议》及其《补充协议》约定的收购价格是1.29亿元，我们转账给朱国尧、陈良同共计1.305亿元。还付超过了150万元。”孙加微说。

05

突如其来的转股反悔

2011年10月15日，永瑞公司形成经全体股东签字捺印的《股东会决议》和《章程修正案》等，实质变更了公司股东、股权、执行董事、法人、监事等并修改章程。同月19日，朱国尧收到林贤通支付的最后一笔股权转让款 1500万元。同月21日下午，朱国尧、陈良同、陈玉东（朱国尧妻）和叶成岳等一同前往兰州市工商局专业市场管理分局办理股权、法人代表变更登记备案，并现场签字、捺印。

但在同月24日，朱国尧等否认股权转让事实，竭力阻止工商局作出股权变更，做出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行为。

根据2014年《新民周刊》报道，朱国尧等实施了包括在兰州市工商局、甘肃省政府上访、打横幅、殴打甘肃省工商局法制处长、抢夺公文等多个行为。朱国尧的老婆还以跳楼相威胁，不许工商局变更股权及法定代表人。

究其原因，林贤通说，“我后来发现，朱国尧多次利用自己持有的股权向社会融资，一女多嫁，涉及好几个亿。那些被朱国尧骗了的人都逼他反悔与我们的交易。”

06

更深的原因：一女多嫁

根据知情人士向《新民周刊》提供的材料，朱国尧涉嫌股权“一女多嫁”以及打着永瑞公司名义大量融资，其融资来源有李亚南、李建南、李卫南三兄弟的1.3亿多元，月息2.5%，以及浙江省温州市鹿城区财政局前局长胡某某与其弟5000万元；甘肃某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李某1.2亿元；甘肃省检察院原工作人员郑某2000万元；兰州某物流公司董事长张某两兄弟3000万元；金某某2000万元；中信证券北京分公司吴某某6000万元等，这些巨额融资多数由朱国尧在永瑞公司的股权作为担保。

叶成岳作为永瑞公司法定代表人，曾数次找给朱国尧融资的代表李某交涉，李某都说，林贤通必须给他们9个亿，他们才够内部分配，少一分，都别想进场施工。叶成岳认为，朱国尧根本就不是投资人，而是唯一的受益人。“他拿着林贤通给他的1亿多元股权转让款支付了工程款，却收了至少5.88亿元。”

此外，2012年4月11日和4月25日，林贤通支付了陈松汉和陈建忠40%股权转让款，后完成股权变更登记，由叶成岳代持。

林贤通和叶成岳于2014年9月22日补充签订的《代持协议》确认：2011年3月起林开始出资给叶，用于委托叶收购永瑞公司股权；陈松汉和陈建忠所持40%股份已经过户至叶成岳名下，所有权全部归林贤通；叶成岳本人持有的17%在林贤通支付全部转让款后过户。

07

抢夺公文和围攻国家机关

2012年9月，朱国尧、李亚南等十几人去往甘肃省工商局，偷袭殴打了法制处处长张玉光，并从其办公室抢走关于永瑞公司股权变更的《行政复议决定书》公文。省工商局立即报案，而朱国尧在被抓仅一周后即被释放。同年12月10日，《民主与法制时报》对此抢夺公文事件做了详细报道，并称“该起案件为我国首例抢夺公文罪案例”。

甘肃省市场监管局。2012年9月，这里曾发生轰动全国的抢夺公文事件，但至今未得司法机关处理。刘虎 摄

但此案至今再无下文，尽管2019年和2020年林贤通和其代理人薛建通多次向公安、监察委等部门提起控告，要求复查，但朱国尧、李亚南等仍未得到法律追究。

“公文被抢第三天，朱国尧等还组织了数十人围攻省工商局，要求撤销这份行政复议书，朱国尧还向工商部门投递了一封威胁信，表示如果不按他的意思办理，将组织千余人闹事。随后，朱国尧等又围攻了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和市工商局。”孙加微说。

08

拘禁股东，砸毁财物

2012年叶成岳在永瑞公司工地视察，被几十人非法拘禁在创意城工地的一间小屋内，并被殴打致轻伤，第二天才放出来，其随身携带的几千元现金和手机也被抢走。该案虽在城关区公安分局立案，后来依旧不了了之。

2012年10月31日夜和次日，林贤通出资100多万元建设的创意城项目招商部房屋门窗和办公设备被人全部砸毁，夷为平地，看守场地的保安公司的5名保安被打伤。但报案后派出所虽出警，后来亦无下文。

09

投书省委书记，书记批示：我儿子说绝无此事

2013年4月，林贤通上书时任甘肃省委书记王三运，就朱国尧“涉嫌合同诈骗、抢夺公文、毁坏公私财物、聚众故意伤人、妨害作证等一系列违法犯罪，兰州市公安局城关分局对其数项罪名立案侦查，依法传唤，结果马上就有人出面说情，放人”，以及“他们一再暗示您儿子在项目公司有股份，扬言您是支持他们的”，进行陈情。

王三运阅后签批称：“我已问过儿子，绝无此事。对该犯罪分子严查到底。”

2017年7月11日，王三运因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审查。2019年4月11日，王三运被郑州中院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并处罚金四百万元。而王三运的儿子王畅和两名外甥也被电视专题片《巡视利剑》及《中国新闻周刊》曝光在兰州新区基建和房产项目以及金融领域大肆捞钱。

10

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林贤通被抓

朱国尧并未受到严查。与之相反，林贤通却屡屡遭到“治罪”。

2014年，因公司工地长期被霸占，林贤通四处维权无门，一心想收回工地，被法院以“扰乱社会秩序”治罪，2016年1月才被释放。

2019年9月9日，林贤通、谢岩钦又被兰州市公安局城关分局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刑事拘留，但侦查终结后，又以林贤通“涉嫌诈骗罪、挪用资金罪”，谢岩钦“涉嫌挪用资金罪”，向城关区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

关押林贤通的兰州市临洮县看守所，大门口罕见地设有两尊金色的狮子。刘虎 摄

兰州市城关区检察院历经两次退回补充侦查和一次延长审查期限后，于2020年8月13日向城关区法院提起公诉。

截至本文发布时，法院尚未对该案审理排定日期。

担任林贤通辩护人的著名律师斯伟江称，将为林贤通作无罪辩护。

兰州市城关区检察院，林贤通案公诉机关。刘虎 摄

11

殃及池鱼：小投资者的控诉

改名为“新悦汇”的创意城，延宕至2020年10月才投入试营业。随着电商的崛起，其商业价值早已不如十年以前。数百名当年缴纳了诚意金的商户损失至今也无人过问，四处维权。多位受害者认为，林贤通、谢岩钦的行为不是犯罪，犯罪者另有其人。

“2016年我们曾去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报案，可经侦支队经过调查后，给我们的通知书上明确指出：林和谢个人没有违法，所以不予立案，并且还说我们的案件不属于刑事案件，让我们到城关区法院进行民事诉讼。”受害者李某忠说，“朱国尧报案说谢岩钦和林贤通非法收取我们的钱款，是胡说八道。”

受害者李欣在2019年9月拿到的甘肃高院（2019）甘民申332号裁定书上，明确判定：“谢岩钦和林贤通持有的永瑞公司授权委托书合法有效，其行为代表公司行为，相应民事责任由永瑞公司负责，二人是否构成刑事犯罪并不影响本案民事责任的认定。”故判定永瑞公司需要承担赔付李欣诚意金的民事责任。甘肃高院在该文书中同时指出：商户2011年交钱，永瑞公司事过8年后才采取报案途径，违背常理。

对外招商十年之后，2020年10月，改名为“新悦汇”的兰州创意国际商贸城终于投入试营业。刘虎 摄

“要说犯罪，我们的钱交给了永瑞公司，第一被告不能少了永瑞公司和朱国尧。”受害者赵永成认为，永瑞公司就是想借受害商户的手，把当初持有合法授权委托书的代理人送进监狱，让他们承担赔偿责任，永瑞公司从而逃避民事赔偿责任。这是在利用法律躲避债务。“这里面有没有玩忽职守，有没有贪污腐败？”

往期精彩文章
工行担保兜底，被重庆企业主索赔1.5亿
揭开执行难的“奥秘”：福建一起马拉松执行案的二十年杀人犯服刑4年获假释续：黑龙江省监狱管理局等介入调查
送医救人遭诬陷，还是本为施害者？贵州男子罗德林案罗生门
狗拿耗子 河南兰考县检察院要管民企借钱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