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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月之|近代上海城市集聚与文化洪炉效应——以路易·艾黎为个案

熊月之 社会科学文摘
2024-09-04



摘要

2014年,习近平主席在访问新西兰时,赞扬艾黎自1927年远赴中国,“将毕生献给了中国民族独立和国家建设事业”。正是在近代上海城市集聚与文化洪炉的强烈作用下,艾黎改变了人生轨迹,改变了政治信仰,让自己的生命为中国革命绽放出特别的光彩。

作者:熊月之,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市文史馆研究馆员

摘自:《上海市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3年第1期

本文载《社会科学文摘》

2023年第2期


近代上海是在不太长的时间里迅速崛起的特大城市,20世纪30年代人口已超过300万,为中国第一大城市、世界第五大城市。在多种因素错综复杂的作用下,这里形成产业集聚、资金集聚、技术集聚、人才集聚、信息集聚的奇观,经济体量、人才数量、技术优势、文化影响,在全国都立于无与伦比的高位。如此的政治格局、经济态势、社会结构,形成上海城市文化洪炉效应,表现为无论是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与审美情趣,极端对立的两极以及两极之间的各种形态,中西、新旧、优劣、贫富、善恶、美丑,在这里都普遍存在。如此复杂的存在,经代表不同阶级、阶层、群体利益的各种政党、社团、报刊的宣传、讨论与争论,促进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交锋与融合,推动了上海政治文化的发展。近代上海之所以成为光明的摇篮,其源盖在于此。各类移民,不只是来自国内各地的移民,也包括来自欧美等地的外国侨民,广泛受其影响。有些外侨,在其母国思想本不激进,但来上海以后,受环境刺激,也受上海政治文化影响,逐渐同情中国人民、热爱中国文化,乃至走上革命的道路。日后成为第一个加入中国国籍的美国人马海德,国际友人史沫特莱、魏璐诗等,均属此类。本文论述的路易·艾黎,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路易·艾黎(Rewi Alley, 1897—1987)与中国的关联,是从上海开始的;他对于中国的了解、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对于中国人民的感情,也是从上海开始的;他坚定地支持中国共产党人、支持中国革命的伟大实践,走上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国民党反动派斗争的道路,也是从上海开始的。

 

上海是艾黎了解中国的起点与窗口

路易·艾黎,1897年出生于新西兰,祖父是早期从爱尔兰到新西兰的移民,父亲是新西兰的一个农场主,兼小学校长与教师,母亲也是从英国到新西兰的移民。艾黎自幼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和性格锻炼。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参加新西兰远征军,赴欧作战。战争结束后,荣获威尔士亲王勋章。1927年4月21日他抵达上海,在上海工作生活首尾11年,直到1938年离开。

艾黎抵达上海后,先在工部局消防处虹口救火会任消防处小队长,5年后升任消防处工厂督察长,负责检查租界工厂的防火措施。艾黎在工部局的主要工作,是深入大街小巷各式工厂,实地了解消防安全等方面情况,这使他有机会亲身实地了解上海社会百态。

路易·艾黎


艾黎置身其中的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民族矛盾、阶级矛盾极其尖锐的城市。上海的贫富差距、美丑并存,让艾黎感到无比吃惊:“除外国人居住区一般生活水平很高外,城市里似乎到处都有乞丐。我每日吃住所在的地方,有着豪华的俱乐部、时髦的汽车、训练有素的仆役。但是,我整天的工作和感情生活,却是消磨在绝大多数中国人居住的街巷里。那里一家人只住小小一间房,街巷两边摆着一排排的马桶。”

上海工人工作环境之恶劣,特别是缫丝业童工所受的折磨,更让他难以置信:“许多孩子不过八九岁,每天要在煮茧的大槽前站12小时。他们手指红肿,两眼布满血丝,眼皮下垂。工头手里拿着8号铁丝做的鞭子,在一排排童工背后来回走动。不少童工因遭工头痛打而哭叫。”

艾黎看到,许多工厂的环境污染,已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搪瓷厂里锑中毒,制作电池铅板时的铅中毒,是两大工业公害。“那些日夜站在抛光盘前的孩子,他们疲惫不堪,手脚上沾满了金刚砂粉、汗水和金属粉末,真是可怜!他们在无盖的铬缸旁操作,周围没有排除含毒水气的装置。伤口腐蚀到肉里,手脚上有一个个‘铬孔’,在那种糟糕透顶的劳动条件下几乎是治不好的。”由于安全措施很差,事故经常发生。一次,橡胶厂因硫化器引起爆炸,460名女工受害。

以督察工厂安全生产为职志的艾黎,亲历这些恶劣的工作环境,并目睹频发的事故,痛心至极。他曾与有关单位磋商、交涉,要求改良工作环境,改善工人待遇,避免或减少事故,尽管也有所改善,但收效甚微。

艾黎利用假期,到中国各地旅行、考察。中国的壮丽河山、悠久文化,令艾黎着迷、钦慕;时常发生的旱涝灾害导致哀鸿遍野,令他震撼、同情;帝国主义对中国的野蛮侵略,反动军阀和地主资本家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剥削,令艾黎愤怒;中国人民勤劳善良的品格、敢于斗争的精神,则令艾黎钦佩。

尤其让艾黎永生难忘的,是1927年4月21日,他刚踏上上海土地所看到的那一幕: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后,上海和其他一些地方笼罩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之中,“成千上万的共产党员和工会工作者遭逮捕、拷打和枪杀,他们的头被装在笼里,挂在沿街的电线杆上”。

通过上海,以及由上海出发,在全国各地所看到的中国社会,各类矛盾交织,让艾黎愤懑难平。他原本没有在上海久留的打算,但耳闻目睹这一切,让艾黎改变了主意。他说:“这是个美丽的国家,又有那么好的人民!”但他们的境况如此糟糕。他决心定居下来,为改变这些不平等、不人道状况做些事情。

 

上海是艾黎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学校

艾黎开始思考政治问题,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并与他们结成学习政治理论的群体。

最早与艾黎讨论中国政治问题的,是来自英国的亨利·巴林,时任上海《大美晚报》编辑。1929年3月,艾黎在无锡目睹6名青年共产党员,因组织缫丝工人成立工会以争取较好的待遇,被反动当局野蛮枪杀。艾黎深受刺激,去向巴林请教。巴林向艾黎推荐了马克思的《资本论》。艾黎仔细阅读以后,对很多疑惑豁然开朗。他说:“作为一名工厂督察,我看到的不少情况也帮助了我理解这本书。此后,我越来越有兴趣购买关于社会进步的任何书籍,越来越关心中国国内的斗争。”

从此,艾黎发生了关键性转变,对于中国问题由旁观者变成积极参与者。1932年,艾黎结识了美国左翼记者史沫特莱,并通过史沫特莱的介绍,结识了宋庆龄,进而结识了德国左翼学者汉斯·希伯等人。

宋庆龄具有中西方两种文化背景,与上海外侨中的诸多进步人士有广泛联系。正是在宋庆龄的感召、支持与帮助下,1934年,一些外侨左翼人士建立了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参加这个小组的,有十几个人,包括希伯、史沫特莱、艾黎、魏璐诗等人。希伯担任政治指导,艾黎担任负责人。学习的书籍有《共产党宣言》《雇佣劳动与资本》等。他们理论联系实际,讨论中国及国外时事,特别是上海的形势。这类聚会,根据各成员的意见,不定期地在不同地点举行。

将理论学习与社会调查相结合,是这个学习小组鲜明的特色。艾黎凭借在工部局工作的方便,带领大家到工厂做社会调查。马海德先后到二三十个工厂,调查职业病和营养不良的状况。魏璐诗参观了多家破败不堪的小工厂,她后来回忆说:“这给我上了一堂深刻的阶级教育课,使我感到这个社会必须彻底加以推翻。路易·艾黎是我在中国的第一个良师益友。”

 

艾黎住所是中共地下党秘密据点

路易·艾黎的住所,即今愚园路1315弄4号,是上海中共地下党的一个秘密联络据点和避难所。

从1935年秋到1936年春,中共党史、军史上的传奇人物刘鼎,在这里隐蔽了将近一年。刘鼎经常与艾黎的养子迈克一道乘坐艾黎的福特牌汽车,为中共地下党传递宣传品之类的东西。不久,警方对福特汽车起了疑心,艾黎立刻将汽车卖掉,让刘鼎乘坐工部局消防处的汽车。中共党组织在上海遭到严重破坏,在那风雨如磐的岁月里,有此身份特殊的轿车,为地下党活动提供了诸多难以想象的便利。

1935年初,著名国际问题专家、中共党员陈翰笙,也根据宋庆龄的安排,在此避难,住了几个星期。最后,艾黎根据组织安排,把陈翰笙化装好,送出关卡。在艾黎家住过的还有红军将领许光达、李克农,日本友人鹿地亘、池田幸子夫妇等。

路易·艾黎故居


1935年,艾黎在家中架设了秘密电台,那是共产国际中国组织设在上海的电台,以便与正在长征的红军保持通讯联系。发报机就装在这所房子的顶楼房间里。通过这一电台,1935年10月的一天,他们获悉红军通过长征胜利到达陕北的信息。通过这一电台,宋庆龄应毛泽东之托,推荐斯诺成功访问了延安,撰写著名的《西行漫记》。通过这一电台,马海德经宋庆龄推荐,成功奔赴延安,日后成为红军中医德高尚、医术精良的著名医生。还是通过这一电台,刘鼎经宋庆龄推荐,担任张学良将军的随从副官,成为周恩来与张学良之间的联系人,促成了周、张的见面与谈判,为西安事变的发生与解决,作出了重要贡献。

 

参与创办《中国呼声》

1934年1月,鉴于此前由共产国际资助、美国记者伊罗生创办的《中国论坛》杂志停刊,共产国际筹划创办一份新的类似刊物。4月,经史沫特莱与艾黎等人商量,决定创办《中国呼声》。这是一份在美国登记、具有共产国际背景的英文半月刊,办刊方针、资金、编辑均受共产国际领导,由宋庆龄负责。

《中国呼声》于1936年3月15日创刊,由东方出版公司出版发行,最后一期出版于1937年11月1日,共出版37期。杂志的主要任务是揭露日本侵略者的野蛮暴行,并声援爱国学生的抗日救亡运动。艾黎、史沫特莱、希伯、魏璐诗都是重要作者。

艾黎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很多,除去1937年初离开中国短期旅行以外,每期都有他的文章。他写的《岳飞——中国的爱国者》《太平革命》等,表达的都是反侵略、反压迫的主题,也表明他在中国地理、历史方面有良好的素养。他在《我们爱好和平者必须战斗》文中呼吁:我们唯一的希望是,继续斗争下去,直到在中国的日本军国主义的力量被彻底粉碎。

《中国呼声》是中国第一份公开支持学生的呼声和民族解放运动的英文出版物;是第一份公开反对日本侵略、支持中国人民抗日救亡运动的英文刊物;也是中国人民和外国友人有效利用上海城市的特殊地位,用英语讲好中国抗战故事,传播中国民众声音,争取国际同情和声援的重要窗口,为中国人民取得抗日战争伟大胜利发挥了积极作用。

 

帮助中共地下党与宋庆龄处理事务

在上海,艾黎多次帮助中共地下党与宋庆龄处理事务。在帮助中共地下党所办事务当中,最突出的是兑换钞票。

1936年9月,艾黎接到刘鼎发来的加急电报。其时,刘鼎已在西安,担任张学良将军的随从副官。艾黎如约前往西安,与刘鼎见面,原来是红军缴获了一批山西省银行发行的地方钞票。这些钞票只能在山西而不能在其他地方流通,红军急需使用这批钞票,要设法带到太原兑换成法币。艾黎由西安辗转前往太原。他连跑三家钱庄,每到一家,都以外国大公司经理的身份,递上显赫逼人的名片。艾黎态度镇静,举止大方,谈吐适度,办妥以后,带着钞票,返回上海。他将钞票交给宋庆龄,宋庆龄将款数凑满一万元整数,设法电汇给刘鼎。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党组织在西安事变之前,用这笔钱“派了很好的用场”。

艾黎是宋庆龄最熟悉、最忠诚的挚友之一。艾黎配合宋庆龄完成了许多重要而艰巨的革命工作。艾黎同宋庆龄、史沫特莱一起,通过国际友人为红军伤病员购买药品,为中共苏区根据地置办无线电通讯器材,输送印刷专业技术人员。艾黎的母亲,远在新西兰的克拉拉女士,也应艾黎之求,不顾年事已高,骑车在新西兰各地募集钱款,以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上海租界沦为“孤岛”以后,宋庆龄接受中共中央建议,决定撤离上海,避居香港。1937年12月23日,艾黎按照约定,安全地将宋庆龄护送到船上。

日本侵华的“八·一三”战役爆发以后,上海遭到严重破坏。艾黎亲自发起并全力投入“工合”运动,努力在非敌占区建立一连串的小工业合作社,给失业工人与难民等提供自救和救亡的工作平台。1938年5月,艾黎正式辞去待遇丰厚的上海工部局工业督察长职务,全身心地投入“工合”运动。从1938年至1942年,他奔走大半个中国,将各地工合组织发展到1500个,援助了20多万失业者和难民,产品供应军需与民用。20世纪40年代,他在甘肃省山丹县创办培黎工艺学校,培养了一批能吃苦、讲实干的技术人才。1949年后他居住北京,主要从事写作,向全世界介绍和宣传新中国。

艾黎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上海劳动人民的悲惨境遇,震撼了他的心灵,使他决心久居下来,为改变不人道的现状而努力。艾黎是伟大的民主主义者、国际主义者,近代中国极端的贫富两极分化,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与掠夺,反动当局的残暴与腐败,让他接受马克思主义,毅然走上革命的道路,为中国人民的革命与建设事业,奉献了毕生的精力与才华。正是在近代上海城市集聚与文化洪炉的强烈作用下,艾黎改变了人生轨迹,改变了政治信仰,让自己的生命绽放出特别的光彩。

1977年,邓小平同志在庆祝艾黎八十寿辰的宴会上,亲切地称艾黎“为我们的老战士、老朋友、老同志”。1987年12月27日,艾黎在北京逝世,邓小平同志为他题词“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永垂不朽”。2014年,习近平主席在访问新西兰时,赞扬艾黎自1927年远赴中国,“将毕生献给了中国民族独立和国家建设事业”。2021年9月14日,习近平主席复信艾黎等国际友人的亲属:“我们始终铭记他们为中国革命、建设、改革事业作出的宝贵贡献和对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的真挚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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