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慧丨华夏共同祖先意识的萌生发展——以“祝融八姓”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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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春秋时期,以“祝融八姓”为代表,出现了诸多尊奉共同祖先的族群、邦国。这些族群或邦国跨越地域和文化藩篱,形成基于“共同起源信念”的团体。共同祖先的酝酿,与春秋时人喜好自述家世、追溯远祖、神化祖先的风尚有关。局部共祖的出现,开启了战国时期以黄帝为标识的华夏共同祖先形成的先河,是当时诸族大交往、大融汇的反映。
作者:罗新慧,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教授
摘自:《历史研究》2023年第1期
本文载《社会科学文摘》
2023年第5期
华夏族与华夏共同体的形成过程,需要从不同层面和角度细致梳理。华夏共同祖先的确立,推动了华夏族的形成,在波澜壮阔的历史潮流中,两者相向而行、相待而成。
揆诸常理,古代诸族起源不一,并不存在共同的祖先。可是战国晚期,黄帝俨然成为华夏共祖,标志着族群共同体意识的基本形成。至西汉时期,不仅“圣王同祖”成为根本共识,司马迁甚至将天下诸族的祖先一并纳入华夏同祖共源的系统中。从此,诸族的祖先全部追溯至黄帝,天下从各有其祖演变为同出一祖,从多元汇聚至一体,天下一家之势已然形成。由各认其祖转化为共认一祖并非一蹴而就。春秋时期,局部范围内已经出现被若干族群共同追认的祖先。认可共同祖先的诸族并不是分布在同一地理单元内,而是超越了地域区隔和地缘界限,甚至华夏与非华夏也建立起了“血缘关系”,局部认同的网络逐渐确立。可以说,局部共祖的酝酿是华夏共同祖先观念形成的第一步。本文以“祝融八姓”的组成、地理分布以及集团内诸族对祝融认同为中心,分析春秋战国时期局部共祖观念的形成与历史动因。
祝融八姓及其地理分布
祝融八姓之说,出自《国语·郑语》:
己姓昆吾、苏、顾、温、董,董姓鬷夷、豢龙,则夏灭之矣。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秃姓舟人,则周灭之矣。妘姓邬、郐、路、偪阳,曹姓邹、莒,皆为采卫,或在王室,或在夷、狄,莫之数也。而又无令闻,必不兴矣。斟姓无后。融之兴者,其在芈姓乎?芈姓夔越不足命也。蛮芈蛮矣,唯荆实有昭德,若周衰,其必兴矣。
所谓“祝融八姓”即己、董、彭、秃、妘、曹、斟、芈。己姓,包括昆吾、苏、顾、温、董;董姓,包括鬷夷、豢龙;彭姓,包括彭祖、豕韦、诸稽;秃姓,主要为舟人;妘姓,包括邬、郐、路、偪阳;曹姓,包括邹、莒;斟姓,无后;芈姓,包括夔越、荆楚。虽然据史伯所言,祝融八姓及其分支,不少已灭于夏商时期,但根据文献,可以大致了解各姓的地域分布。
总体而言,己姓小国多位于河南中部、山东以及鲁豫交界一带,少数在山西南部,基本位于华夏核心区域。董姓之鬷多分布在齐鲁地区,定陶或为其主要分布地。彭姓之彭祖,或在今江苏徐州一带。彭姓之豕韦,灭于殷商,国已不存。彭姓之诸稽,其地不可考。秃姓之舟,应在新郑界内。妘姓之郐,地近郑国,在河南新郑、密县一带,位于华夏核心区域。妘姓之邬,在今河南偃师县西南,地处华夏核心区。妘姓之偪阳,在今山东峄县南五十里。妘姓之路,不得其详。要之,妘姓集团中,郐、邬地在中原,偪阳地处中原以东。曹姓之莒,1977年山东沂水刘家店子春秋中期墓葬中出土莒公戈,莒国应在山东沂水、莒县、日照一带;曹姓之邾、小邾,春秋时期位于今山东邹城、枣庄一带,山东邹城峄山镇发掘有春秋时期邾国故城,而枣庄东江发现有小邾国国君墓地。斟姓,无后绝祀。芈姓,主要是荆楚、夔越。
检诸两周金文,可见《国语·郑语》漏记了属于八姓集团中的若干支族,如由周棘生等器可见妘姓之周(琱)、由西周晚期辅伯
总之,《国语·郑语》中记载的祝融八姓大多可得到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的印证,另有文献失载的也属于“八姓”的族群,通过金文资料得以重见。从地理分布看,八姓各支族主要散播在今河南中部、陕西关中地区,一部分居于山东西部、南部,少数在山西南部,若干处于淮水流域、江汉流域。处于河南中部的苏(温)、舟,以及分布在陕西关中的周(琱)、辅,位于华夏核心区域。其余诸国(不包括楚、蓼、番)虽不在中心位置,但紧密环绕在中心区域的外沿。八姓并非居于同一地理单元内,可以说,以祝融为共同祖先的这一集团跨越了地域界限,它的出现,意味着一种超越地域关系而基于“共同起源信念”的群体已经形成。
祝融:局部诸族的共同祖先
“祝融”是目前文献中所见最早的被若干族群共同认可的祖先。春秋金文、战国竹简中存在不少有关追认祝融为祖先的记载。可见,春秋战国是共祖观念形成的关键时期。
春秋晚期邾公
楚人对于其远祖祝融也有着强烈的认同,史载楚成王甚至以附庸夔之首领不祭祀祝融、鬻熊为借口兴师讨伐。
战国文献中,祝融是具有神性的祖先。《国语·周语上》记载“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将祝融作为夏王朝兴盛的祥瑞。祝融的神性,充分显示于奇异的“胁生”故事中。《大戴礼记·帝系》谓:“陆终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谓之女隤氏,产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启其左胁,六人出焉。”产六子的“陆终”,在安徽大学战国竹简中则是祝融,更表明祝融就是陆终,也是陆融。
邾人、小邾人、楚人对祝融的认同,其意义不仅在于说明三国拥有神性的先祖,更表明至迟春秋晚期,已经出现了为一些族群共同认可的祖先。祖先崇拜已经超越了诸族各认其祖的阶段,向着同源同祖方向迈进。
战国时期,以祝融为先祖的观念继续流布。特别是楚国,祝融认同根深蒂固。祝融频繁出现于几种战国卜筮祭祷简中,这类竹简是主人生前遭遇疾病时占卜祷请各类神灵的记录,很多内容涉及到祖先神灵。新蔡简、包山简、望山简皆有祭祷先祖祝融的记录,包山简、望山简以及新蔡竹简主人,虽有楚王室背景,但和王室的关系都比较疏远。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遇疾求祷,包括祝融在内的几位远祖成为固定祷请的对象,表明祝融不仅保佑楚国王室,而且护佑出自王室的贵族。
然而,一些也当列于祝融集团的族群,却不见以祝融之后自居。如湖北荆州江陵天星观1号楚墓(墓主邸阳君番胜)发现的卜筮祭祷竹简,不见祝融之名。与之类似的情形是,湖北荆门严仓一号墓,湖北荆州秦家嘴三座战国墓葬,荆州枣林铺彭家湾M183、M264,唐维寺M126,熊家湾M43所出卜筮祭祷简,也未见祷祀祝融的记载。秦家嘴三位墓主生前位列士、庶人行列,枣林铺一带楚墓为中小型墓葬,墓主同样为士、庶阶层。这或可说明,核心统治集团塑造共祖认同,是一种政治行为,若要自上而下渗透至社会中下层,成为举国上下的共识,进而形成一种牢固的文化传统,需要一个相对较长的历史过程。
关于祝融认同,以下几点值得重视:
首先,邾、小邾、楚的祝融认同是主动表达,而非他人越俎代庖。近年来,学者在研究古代民族认同时,提出需要注意文本书写者的问题,认为边缘诸族的历史记忆,可能出于诸夏的编撰和散播。揆诸祝融之例,可以说以祝融为先祖,出自楚、邾、小邾人的自我记述,是其自我意识、自我认知的体现,并非诸夏人士替代书写的结果。
其次,祝融集团八姓诸族,或处中原或居边缘,兼包诸夏与非夏。邾、小邾与楚,虽然既非正宗诸夏又非典型夷狄,但时人以蛮夷视之。楚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别于诸华而与蛮夷相联系。因此,楚人在春秋时期未跻身华夏行列是事实。但是,通过以祝融为共同祖先,邾国、小邾、荆楚与已经华夏化的苏、郐等,被囊括在同一集团之中。
最后,八姓各族当中,楚国最为推崇祝融,而《国语·郑语》所论祝融八姓,似在为楚张目。在建构祝融认同方面,楚国发挥了重要作用。相对于天下共祖黄帝,祝融可称之为局部共祖,而局部共祖的出现,是形成华夏同源共祖的第一步。
局部共祖认同的时代潮流
春秋战国时期,诸族凝集在同一祖先的旗帜下组成共祖集团,已经成为时代潮流。除“祝融”之外,“四岳”可称之为另一局部共同祖先。“四岳”集团见载于《左传》襄公十四年,会盟中,晋人没有得到其他诸侯国的尊重,迁怒于姜戎,栽赃戎人。但戎子驹支据理力争:
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
学者对戎子驹支的这段话耳熟能详,然而,诸家多忽略了戎子驹支另一重要身份——“四岳”之后。
戎子驹支之族原居于瓜州,属姜戎。驹支归纳戎族特点“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言语不达”,在戎与华之间划出清晰界限,但他并不否认与诸夏的血缘关联。春秋时期著名的“四岳”之后为齐、吕、申、许。四国之中,申、吕与周王室关系密切,许则受封于西周初年,齐更是周王室十分倚重的力量。驹支称本族为“四岳之后”,则是将本族与华夏之姜齐列为同侪,意在宣称本族与诸夏同系所生。当然,驹支承认与华夏国家有血缘关联,有其现实目的,未必完全出于自觉认同。因此,他一方面力陈与诸夏的关联,另一方面又大谈夷夏之别,突出自我意识。
驹支对自我身份的“定位”,体现出诸族交往中身份“构建”的复杂性。有学者指出,当众多背景不同的族群聚集时,一些族群常常根据自身对其他群体的可及性以及当时的具体需求来“调整”身份。在此过程中,个人和群体可能同时具有多重身份,这些身份在某些方面相互重叠甚至矛盾。正如戎子驹支一方面强烈坚持本族认同,另一方面强调与诸夏的关联。看似矛盾的多重身份,为驹支周旋于各诸侯国之间赢得了空间。
“四岳”集团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它开创了史家将戎狄纳入华夏的先声。
兼跨诸华与戎狄的还有“唐叔”集团,即狐氏与晋人拥有共同的祖先,这意味着戎狄之一支与典型的诸华国家晋本为一家,同为兄弟。“唐叔”集团所开启的模式是径直从血缘上将华夏与夷狄联结起来,将两者合二为一。
除上述集团之外,春秋战国时期还存在其他局部共同祖先及其集团,特别是地域相近的诸族拥有共同祖先,如台骀集团、太皞集团、大任集团等。这些集团星星点点,等待着更大的汇集,以形成燎原之势。
由四岳、唐叔、台骀、太皞、大任等诸集团看,春秋战国时期局部共同祖先的酝酿方兴未艾。其中,既有祝融等大规模集团,也有大任、台骀等小集团;既有同居一地而拥有共同祖先的情形,也有跨地域却拥有共同祖先的状况。在多个集团中,诸夏与非夏兼容,中原与边缘并包。值得注意的是,局部共同祖先意识的出现并非军事征服的结果,也不是某种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单向覆盖,而是在长期历史演变中,血缘、经济、政治、文化等诸要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余论
春秋战国时期共同祖先的酝酿,与春秋时人喜好自述家世、追溯远祖、神化祖先的风尚有关。在追认祖先的风潮中,许多族群塑造出具有神话色彩的伟大先祖。正是在崇拜英雄祖先、追溯始祖、神化祖先的氛围中,共同祖先出现了,先是局部共祖,继而是华夏共祖。
局部共同祖先出现的意义值得进一步申说。首先,局部共祖的出现是向华夏同源共祖演进迈出的重要一步。由祝融之例可以看到,在共同祖先之下,不同地域、族姓的人群系联起来,一种基于“共同起源信念”的群体由此而生,大有“合多种而一之”的趋势。其次,“局部共祖”生动显示出边缘的、非华夏族的观念意识,呈现出诸夏与非夏族群交流互动的场景。近年的民族研究中,与边界、边缘相关的研究受到关注,“凸显混杂、多元及被忽略的边缘个人、群体及文化现象之存在。注意发生在边缘与边界的,或与边缘与边界相关的各种事件、文本与其他现象”,成为普遍的学术追求和问题意识。而在具体研究中,边缘、“他者”常常作为异类甚至敌人的面目出现,给人以诸夏与周边诸族两不相容的印象。然而,共同祖先观念出现与发展的历史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尽管局部共同祖先出现的成因错综复杂,诸族对共同祖先认同的程度也各不相同,但局部共同祖先的出现,促进了边缘与中心、诸夏与夷狄的融合。这一融合或由近及远,或由远及近,“共祖”纽带将彼此联结在一起。于是,那些徘徊在诸夏外围的诸族,都成为共同祖先的后裔。换言之,在共同祖先的旗帜之下,夷夏之分趋于模糊。例如四岳集团和祝融集团中的戎、楚,并非总是自外于诸夏,他们的观念意识中,或多或少都有贴近诸夏的因素。当然,就春秋战国时期而言,华夷之分的确存在,但共同祖先观念的产生和发展,也正体现了存异求同、汇聚融合的历史大势。费孝通等学者指出,由“文化共性”的民族转变为“主观认同”的民族,经历了一个历史发展过程。“主观认同”多种多样,对共同祖先的认同是其中之一。具体到古代中国,其发生的年代,至迟在春秋中期。社会学理论认为,“认同并非原本‘就在那里’,而总是必须被构建”。共同祖先观念的兴起,正是春秋战国时期诸族大交往、大融汇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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