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也不喜欢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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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三十岁了。十岁以前的春节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之后,到大学毕业之前的春节,都是不愉快的回忆。回忆特别混乱,年份和事件完全对不上号。有些事情我很确定发生过,知道在哪个时期,比如大学时期或者高中时期,但是不确定是哪一年。唯一剩下的感觉就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过年。此外,我们全家五口人,至今没有一张全家福。
皮尔·让内(Pierre Janet)是第一个描述创伤性记忆的人。他提到,人们是没有办法整合创伤性的记忆,创伤性记忆只是一些碎片化的体验,只是有那些类似于图像,感知觉,感受,想法,行为,重复出现,但就是没有办法和过去的事件关联起来。
关于创伤,跟普通事情的记忆是不一样的。对于普通的事情,我们会忘记它,我们会扭曲,一般人很少能记得一年前两年前确切发生了什么,我们的记忆也会逐渐衰退。但对于受创伤的人来讲,要么他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身体上有感觉。要么他就会对某些事过度详细地记住,而忘记了其他事情。
可能以前在文章中提过,我爸对我妈动起手来,比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安嘉和有过之无不及。印象中最可怕的场景之一是:我爸妈曾经一起看这部电视剧。还有一个场景:我妈被打得下不了床,之后是我爸还是我给她涂红花油。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这样的场景我会觉得很羞耻,因为我无力保护我自己、保护我妈和两个妹妹。
可能在中国文化当中,人们对于谈论自己的一些经历体验大概会更多的感到羞耻感。因为创伤经历带来的体验之一就是羞耻感:人们永远都会感觉到我太弱了,我无法保护自己,我不够聪明,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者说我失败了,我没保护自己。
最初,我爸只对我妈动手,我们年幼,只能三姐妹在一旁哭。我妈听我们哭听得烦了,会骂我们: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们,哭什么?她认为只有身体的暴力才是暴力。
我们三姐妹每到过年就特别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事,惹怒了我爸。那时候小,不知道发怒只是借口,发怒不需要理由。春节时,他一不高兴,掀了整张桌子,满地狼藉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最初我们都是站在妈妈那边的,同为女性,她是家暴的直接受害者,我们曾经哀求她离开家就再也别回来。我初中时,频率是每周一闹,基本都在我回家的周末。有个我们都很信任的睿智的老爷爷也这么劝她。她没有那么做。无论发生了什么,她平时外出打工也好,只要到了春节,她一定会回来。可能是因为所有人都回家过年,可能是因为她想我们了,也可能是因为她觉得过年必须要和家人在一起。她回到家之后,第一天、第二天可能还好,但是整个春节必然会有一次大爆发。
长大了,明白关系是相互的……各有各的无奈,我父亲也是童年创伤、酒依赖、抑郁、躁狂……
我妈的婚姻那么不幸福,可是她一直催我们三姐妹结婚……丽君单身的时候,催她找男朋友。在我看来,如果两个人过还不如一个人过,那就不结婚。如果婚姻不幸福,那就离婚。可是,在她眼里,一辈子不结婚是不能容忍的,离婚估计也是吧。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就懒得沟通了。
在这个世界上最常见的创伤是家庭暴力,这个世界上女性危险的最大来源可能就是她的男性伴侣。对于儿童来讲,危险的最大来源可能是他们的养育者。因此对于创伤来讲,它可以是发生在外界,例如是车祸,或者说你受到了袭击,当然更多时候是发生在家庭内。
后来,我爸的暴力开始不单单只针对我妈。有一年除夕前的一个夜里,我爸对我妈动手,我和俩妹妹哭着反抗,最后就被我爸拿着刀威胁着赶出了家门。三姐妹在冬天的夜里站在屋外冻得瑟瑟发抖,印象中我们都没有来得及抓上外套。打电话给好友Lufi求助,他当时拿到驾照不久,开着他父亲的车,沿着盘山公路下来找到我们家,把我们三姐妹接了出来。
我们坐上了车,我妈在车窗外劝我们不要走:大过年的能去哪里呢?谁家的孩子去别人家过年?别人会怎么想?我和丽君分别去了好友家。亚君在一个亲戚家。之后,我妈不断打电话给我们:谁不回家过年,别人看了多难看?你不回来以后就不给你生活费,看你怎么去读书……亚君妥协了,大年初一回了家(不确定是不是大年初一,总之被逼回家了)。那年我在小美家过年,穿的是她的一件黄色的长款羽绒服。
我们三姐妹曾经跪下来求我妈离开,再也别回来,求他们离婚。但是,我妈都认为是我们不懂事。虽然他们俩连结婚证都没有,户口也不在一个户口本上。离婚还得先找村委会开一个事实婚姻的证明。去年发生了几件事,让我妈终于下定决心了,我找律师写了离婚协议书。可是,村委会不肯开证明,怕我爸事后找麻烦等等原因,最后又不了了之。
我妈曾经说:他是很差,可是再差他也把你们养大了啊!可能很多人都认为生命是一种恩赐吧。可是有谁关心那个孩子是不是愿意被生下来。丽君曾经问我和亚君:你们会觉得难得不想活下去吗?会希望自己没有出生过吗?
以前觉得,我们家只有我们三姐妹,没有男孩,所以不存在重男轻女的问题。后来发现我错了。我爸在他四十岁以后就闲在家什么也不做了,他认为把我们养大了,剩下就该我们养他,我们都欠他的,尽管那时候我们三姐妹都在上学,我妈一个人养我们三(我在大学,生活费勉强自理)。我妈则觉得:都怪她只生了三个女儿,如果是三个儿子,我爸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也不至于这样。
另一方面,只有三个女儿,我妈又十分担心养老问题,生怕老了无家可归,毕竟,她没法跟我爸长期住在一起。她和我们三姐妹观念上有很大差别,她觉得我们不听话,有时候也说“白养你们了”,终归没有安全感。
致远出生以后,我表示:不打算再生二胎了,一个就够了。她则说:一个孩子怎么够?起码要两个。又说:反正是男孩,你公公婆婆没意见就好。
大学毕业后这八九年,除了2016年春节和王同学回了云南(人生中第一张称得上全家福的照片是这一年春节和王同学、公公婆婆、小姑子一家三口一起拍的),其他时候都在海外过年。我平时每周都会联系我妈。但是春节是个例外。大年三十和初一基本不联系。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前两年我妈、俩妹妹都去外婆家过年。今年,我妈本来是打算去外婆家过年的,三四天前还在外婆家,最后又离开了,我妈这么解释原因:我不想呆在这里过年,老有人问我怎么在这里过年,为什么不回家?我昨天得知,她也没有选择跟小妹亚君一家一起过年,而是决定回去跟我爸两个人一起过年。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支持或者理解她的这个选择。回去见了我爸一趟之后,最新情况是她又改变主意,打算跟小妹一家一起过年了。今年过年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还不得而知。
应对创伤,一个常见的核心元素就是你要找到一个人或一组人,大家能够完全的以诚相待,你可以告诉他们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最后,感谢从中学时代陪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们,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可以有一个安全的环境倾诉,你们都愿意倾听。我很清楚,如果没有你们,我可能不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当你能让自己告诉别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对方说:是的,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我身上,我也憎恨我自己,我也感觉到羞耻,你会发现听到别人这样说,会对人们产生非常不可思议的安慰作用。
写下这篇文章,主要是为了对妹妹们表示支持,希望这些文字能带给她们一丝安慰。另外最近身边朋友身上发生了一些事,使我意识到我们有时候并不敢承认自己的感受,不敢去表达自己的感受……所以,我决定把自己的感受写出来,算是给她的一点儿鼓励。(发文的这一刻,我知道她已经不需要了,她已经完成了自我表达。)
我妈这辈子很不容易,她是最大的受害者,我们三姐妹都希望自己能尽量照看好她。同时,这并不代表我们三姐妹所受的创伤就不值一提。创伤就是创伤。它就在那里。
想象力是一种心理的核心能力,使人们能够去创造新的现实。只有你去想象生活到别处会更好,你才能朝向不同的地方去行动。只有当你可以去想象到被爱和爱别人是怎样一种感受的时候,你才能投入到一段关系里。我们的生活其实是我们的想象能力带来的结果。
这些年,我认真地记录和王同学的日常,留作纪念、自我疗愈、告诉自己我的家庭不必重复我爸妈的悲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希望有和我们三姐妹一样在家暴的环境中长大的人看到,知道婚姻有另一种面貌,希望给你们增加一点点想象力。
好了。就写到这里。提前祝大家过个好年!没有办法过个好年的,下面这段话送给你:
遭遇创伤的一个关键的因素,只要个体你能够去想象出一些新的可能性,去对事物想到新的结果,个体可能就会没事。也就是说,只要你可以去设想未来会更好,你就可以有不同的一些作为,也就会没事的。创伤给人带来的麻烦,就是人们再也无法去想象事情还可以变得不同。
注:
文章中的所有引用都来自丽君的两篇学习笔记:
艳君
2019年2月2日 于意大利比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