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姐的卷轴 | 以前的人看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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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姐自己绘制的卷轴
口述 _ 彭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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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的人看画的样子 ・
我喜欢册页和卷轴。在博物馆里大家多半只能看画面本身,它们都是展开的状态。但当它从仓库里拿出来的时候,是先从一个卷轴或一本册页开始的。
比如波士顿博物馆藏的《捣练图》是一个很大的卷子,卷起来很粗,有历代题跋,重裱过,包首是17世纪的暗花绫。上海博物馆的《秋兴八景》图册,蓝布袋子套着织锦封面的册页,也很好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光是装册子的那个布袋就很夸张,外面五彩织锦,内里白绫上画有雪景,盖了若干乾隆、宣统、三希堂的印。另一卷王羲之的《七月都下二帖》用的是宋缂丝做包首。
△ 《宋徽宗摹张萱捣练图》局部 波士顿美术馆藏
△ 《捣练图》的包首
△ 董其昌《秋兴八景》图册(八)
△ 董其昌《秋兴八景》图册封面 上海博物馆藏
△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 《快雪时晴帖》册页封面
这些东西在展开之前的样子,是我特别喜欢的。它们对我来说是一个物件,不单是画。
在仓库里的时候,或者在之前别人的家里的时候,它们永远是卷着的,叠起来的。客人来了,才拿出来看看。它们被从收藏的地方拿出来,再从盒子里拿出来,以前的藏家还要在卷轴之外做个包巾,用上好的锦缎、白绫,像个小包袱一样裹着。整个打开的方式都是我喜欢的。
流传这么多年,经过了很多人的手,通过上面的题跋,你能看出它经过谁的手,但是从它的包袱皮,它的画盒,它的封面的包首用的锦缎的质地和纹样,你能看出来这个主人有多在乎这件东西。
对我来说,这个信息量可能跟画里的信息量是完全不同的,但同样重要。画,你看的是画家本人的状态、天分,画展开的时候,我会马上陷入到画面的细节中去。但是没展开之前,我可能会马上喜欢上它形制的细节。
它们都是手工的,由当年的裱画师傅、藏家,历代的不同的人创造出来的。比如它是民国裱的或者是清宫裱的,一个画盒是要做成简单的还是繁复的,要用紫檀还是黄花梨,或者就用最朴素的桐木,都体现了收藏者的态度、喜好,甚至地域。这些能分辨出各种的信息量,都是我特别喜欢的。
看画之前要经过的这段过程,我很羡慕也很享受,能想到以前的人就是这样看画的。
・ 略微堂,彭薇造 ・
△ 彭薇作品,《遥远的信件》装置(图片由彭薇提供)
一个好的册页和卷轴,看得上眼的,对我来说价格太贵了。我去拍卖会,拿在手里看,不能拥有,就想:干脆我自己来吧!
开始做《遥远的信件》系列的时候,完全就是从折页和手工书的形式出发的。我真的不太在乎里面画什么,挺随意的,因为我要做那么厚,必须画得很长。想想山水比较合适就画山水吧。
△ 彭薇作品,《夜巡图》(图片由彭薇提供)
△ 彭薇作品,《无词歌》(图片由彭薇提供)
△ 彭薇作品,《圆满的旅程》局部(图片由彭薇提供)
△ 彭薇作品,《逐鹿图》局部(图片由彭薇提供)
| 上图皆为 “遥远的信件”系列,这是彭薇画的一批以卷轴或册页呈现的山水画,除了画本身,她还绘制了卷轴或册页的包首和封面等等。她将自己读到的一些文字,写在卷轴题跋处,这些文字通常是西方文人与艺术家的书信、日记或诗。 |
它的程序就是我要先有这张画,然后会根据中间这张画的颜色或者意思,来配旁边和封面的花纹图案。画中间的山水时,可以留空隙,可以飞白,而画花纹的时候是要把整张纸都画满的。所以对我来说,技法是一样的,但其实在它的包装设计上我花了更多的心思和时间。因为我不觉得那些算包装啊,它们就是画的一部分。
我每次展览的时候都要展这些画没有打开的样子。很多人看了说,你居然是画的绫裱,有些人晃眼一看,会以为用的就是现成的。我展览时有点被动,我会坚持展它们合起来的样子,但很多展览一定要我打开。但它们是一个整体啊,我一定要告诉别人,我做的不仅是一张画,是一个卷轴,我自己做了盒子、袋子、包括盒子上的字。卷轴上面的玉别子也是我定制的,上面刻了我的堂号:略微堂,彭薇造。
没有画好包首,弄好八宝带和玉别子,配好盒子的作品,对我来说是没有完成的。
△ 彭薇所作卷轴上的八宝带与玉别子
△ 彭薇所作册页封面局部
△ 彭薇所作册页封面
・ 每个时代里最好的部分 ・
我以前画衣服,看了很多织物的图。有些人说,你画衣服,我们家收藏清代衣服,或者我们要拍卖衣服,你来买。其实我对拥有那件衣服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喜欢看图片。
△ 彭薇作品,《千里江山》(图片由彭薇提供)
△ 彭薇作品,《雪景寒林》(图片由彭薇提供)
会有人说,你应该有一个这个,拿一个那个,以后出书可以用,因为你的根据来源就是它们。其实我经常用很差的图片做参考,这样更方便改编它。而且常常在我画出了什么之后才发现,哦,原来也过有类似的东西。我不太在乎依据,我自己就是我画画的依据。我也没有很大的占有欲,当然能力也有限。只是觉得很喜欢这个东西,但我还可以做成另外的样子,或者还有改进的可能。
比如清代的龙袍,我一点都不喜欢,几乎没画过,康乾时期还好,后来越做越繁复。我觉得清代的衣服上有很多该撕掉的玩意,比如花边太多太复杂了。定陵出土的衣服我很喜欢,但看一眼就够了,我回去画画去。但我买过一个清代籽玉雕的松鼠,觉得非常生动,还买过一个清代的白玉公鸡,刻得很细,屁股很大,扭着,很好玩。
△ 清代的白玉公鸡
我最近喜欢收点小的青铜带钩,实在太好看了,但被我玩断了两根。战国时期的青铜器的样子是后来再也没有过的,前一阵很火的海昏侯的青铜器比起战国的已经差很远了,汉代的就更不行了,粗了。最精致的就是春秋战国时期,金措银,再措金,再镶嵌,那个工跟我喜欢的好的丝织品是一样的。而且它线条都特别美。线条没有清代那么匠气,是飞动的。大的形也特别好看,有一个微妙的弧度。
△ 战国时期的带钩
我相信每个时代都有最好的东西,而且都是后世再也做不到的,但是你得在大量的东西里看和挑。
・ 好生动的一张脸 ・
看东西的时候我不会专门想真假问题。真假问题永远讲不清楚。但好东西是仿不了的。
我觉得我唯一的判断是感觉,只要看的东西多了,感觉是可以帮你做判断的。王世襄讲鉴定重要的就是“一眼明”、“观气”。没有办法,曾和一些专家们一起看画,讲过各种依据,但最后落实到一张画的真假的鉴定的时候,就是看一眼,这张对不对,就定了。
其实是感觉跟经验的结合。感觉好,看的东西多了,经验丰富了以后,那么他一眼就能定下来。因为最后还是回到人本身嘛。所有好的东西都有不可见的,也是最重要的是一个东西。跟画画一样,手气怎么教啊?
我在纽约SOHO买过一个佛头,那个店主品味挺高,以欧洲、日本的老东西为主。这个头挂在进门的墙顶上,特别高。我进去一眼就瞧了,马上求人拿下来。
一看特别好玩,典型的尼泊尔锤揲。不是铸造,是敲出来的。它是好生动的一张脸,下巴有点歪,皱着眉,嘟着嘴。老板开了很高的价格,我想了一天,杀回去拿了。回来之后,一个专门做佛像的朋友看了说至少是元代的。他说越薄年份就越偏老,敲得更精细,所以脸上的机理特别清晰。
我不研究佛像,也不懂得。每场拍卖几百个出来,真的觉得你喜欢的,打动你的是很少见的,至于其他的年代啊,皇家藏啊,我不太在乎。
・ 蒙昧 ・
△ 弗拉·安吉利科作品,《圣母颂报》
看看美术史,最好的东西,我觉得都出在风格形成的初期。
文艺复兴,那么多名家,但大家盯着三杰,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我却最喜欢三杰之前的那一批,安吉利科、马萨乔、乌切罗、圣弗朗西斯卡这一批人。
△ 左上:达芬奇,《抱银鼠的女子》;右上:拉斐尔,《西斯廷圣母》;下图:米开朗基罗,《创世纪》局部
△ 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基督诞生》
△ 保罗·乌切洛,《圣罗马诺之役》
那时候人还有一点半朦胧的状态,自我意识没有那么强。就是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东西有多好,但你做出了一种好来的时候,那是最可贵的一个时期。人在蒙昧的时间,有种无意识的东西,是后来你有明确意识以后,再也不会有的。熟练了,所有都在把控中的时候,意外少了。自觉了,熟透了,在我看来并不是最好。意外的部分是非常重要的,有点天意的,有点稚拙,找找寻寻,也不知道好已经在这个状态中长出来了,才好。
所有的艺术都要亲眼去见原作,去了西斯廷教堂,去乌菲兹博物馆,看到米开朗基罗的《圣家族》,真把我惊着了。不敢相信,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名画,亲眼目睹时却发觉怎么也喜欢不起来。我觉得和同时代其他人比,他是一个不太会画画的人,当然我这个也是瞎说了,别人也会认为这是瞎说。只是我真的不喜欢他的画,当然这不妨碍我喜欢他的大卫。
△ 左图:米开朗琪罗,《圣家族》;右图:米开朗琪罗,《大卫》
达芬奇的画,看原作时有那么一两张还是蛮动人的,我抄过他写的信。他给米兰公爵写信,求一份军用建筑师的工作,说我帮你们发明厉害的武器,大炮什么的,他还要改建城市防御工程。那时候画画在达芬奇看来可能并不重要,以他的智力,要做的事情大约比画画难百倍。做雕塑,画壁画,盖房子,帮君主打仗,发明武器,飞行器……达芬奇伟大,但他不光是个画家,画画只是他边边角角上剩的一点东西。
△ 达芬奇手稿
但是我觉得真的画家,在文艺复兴的早期,就是我说的那几个,就是痴迷画画。
安吉利科天天在修道院画画,还是画《圣经》故事,但时代变了,人们开始意识到人本身的重要,就跟《圣经》故事结合在一起,现实的人物被搬进来了。特别好。
△ 弗拉·安吉利科作品,《天使报喜》
△ 卡拉瓦乔作品,《年轻的酒神》
安吉利科拒绝了当主教,他就是愿意当个修道士修道、画画。马萨乔死的太早,因为太会画了,被人嫉妒,27岁不到被当街刺死了。卡拉瓦乔天天跟人打架,打打杀杀的,又逃亡什么的,途中又画几张画。这人就是天才了,你就是拿到这种人没有办法。
・ 自由 ・
而说东方艺术,我想最好的还是中国的。品位最高、最雅。现在有很多茶器流行,大家对于日本的东西都非常推崇,我经常看看,第一眼喜欢,再看看却又放下了。工艺技术么的都到位了,总觉得少点什么。就像你弹琴,动作、指法什么都对了,和谱子上写的一摸一样,但是它只是一个无错的东西。艺术是需要错的,最好的东西,它是由对跟错一起组成的。
细节,或者说“错误”的细节能让事物多点让人念想的东西。随随便便露出来的好是最难学的。日本人完全懂这个,知道中国的好,但学不到。他们那么喜欢中国敦煌,云岗,宋画,以那个作为模本,学出来还是日本味。会觉得是一个笨笨的人,在学一个能工巧匠干的事情。
△晋代 王羲之 《平安帖》
生出这样的艺术,大概是中国地方大,人复杂,它是一个没有规范的国家,历代都是。看战乱时期的艺术为什么那么好?晋代为什么那么好?北齐多乱啊,才27年,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东西?乱会造成一种自由,乱世又需要人才,大家更容易出头。乱世中短暂的平静恰好是文化最茂盛的时候。
△ 北齐佛像
为什么说到了清代有点惨,清代是真的在管文化思想了。元代倒是自由,忽必烈他们都忙着打仗开疆拓土去了,不管你汉人的文化,也挺喜欢汉文化。文化藏在民间,繁繁荣荣的,所以才有元曲、元代的文人画什么的,要不赵孟頫怎么能做那么高的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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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 1974年生
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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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N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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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_狒狒 | 编_鳝鱼
拍摄_松鼠 | 图片提供 _ 彭薇
策划_狒狒 | 设计_耗耗
出品 | 狐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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