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姐的小裙子 | 夜里睡觉前，在床上吃一点饼干
口述 _ 李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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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被想起来的画面 ・
我觉得我妈妈给我的那种，特别特别软的东西很少。她是一个很要强，很独立的人。上完中专就进了政府机关开始工作，照顾家人。
我觉得那个年代的女性，可能受时代的影响，都不太像女性，被要求很独立。我都不记得她有穿过那种非常女性化的颜色，后来八九十年代有一段开始流行西服，女性的西服也是非常中性的。有一次我妈妈穿了西服和裙子，配丝袜，我印象挺深的，因为觉得她很少穿得那么女人。所以能想起来的那种柔软的片段，会记得很清楚。
我妈妈每天是个晚上睡觉前都要开着灯看书的人，涉猎的范围很广，读文学类的很多。她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忘记关灯，会影响到旁边的人休息。我觉得我爸脾气特别好，一辈子开灯睡觉都没事。
河南在黄河以南，原来也没有暖气，冬天就在被窝里看书，要披着厚衣服。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我有一次发烧，睡在她旁边，有点迷糊。她穿着一件棉袄，姥姥做的，里面是布，面上是缎子，上面有红色黑色的花。
很近，就在你眼前，很大的一个身躯。睡不着，我就使劲去看那个花纹，一直往里看。她的味儿特别大，就笼罩在你的脑袋上，综合了洗衣粉，她擦的油，各种各样的味儿。那一幕，说不出来，反正是妈妈在身边。
偶尔我会很努力地记住的某一刻，那时候自己是有自知的，我知道以后会想起这一刻。现在想起来的时候，瞬间就会回到六岁的自己的心里去，能感受到当时所有的感知。
・《陌上桑》・
△ 2003年，李羊在信阳铁路边拍摄的照片，当时她正在做杨超的电影《旅程》的场记
那时候我们那个城市被一条铁路分开，我们叫“铁路的那边”和“铁路的这边”。我的姥姥、舅舅，挺多亲戚都住在铁路的那边，我们要去看他们的话，在小时候会觉得那是一个很远的路程。
在火车经过的铁路前，有木头杆挡着，有时候你可以直接过去，来火车的时候，人们都是会静静地停下来，跟其他的自行车一起等火车过去。
小孩特别好玩，我坐在我妈妈自行车的前杠上，看那火车，会有挺多遐想的。比如说他们在里面干嘛，要去哪儿。还有你在这儿，杆在那儿，铁路就在杆的后面，是非常近的那种错过。
就是你永远都要经过那个地方，去和回都会经过那里，所以我会记得特别清楚，早上的，中午的，傍晚的，晚上的，天气也有各种各样的，也有春天，秋天，冬天，夏天。
△ 《新选唐诗三百首》
那时候我妈在读夜大，那一段好像是在学习大学语文，会去背诵被很多唐诗宋词。可能她也是自己要练习，也希望教给我，在骑着自行车载着我的时候她就会背，等火车的时候也会背，我坐在前面，有时候我们一起念。
那时候印象比较深的有《观刈麦》，还有《陌上桑》，特别喜欢白居易的长长的乐府，有故事情节的那种，我妈也会给我讲。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那个漂亮姑娘在那儿，有个男人骑大马来了，要娶姑娘，姑娘就说我夫婿如何如何。很好玩儿，觉得特别开心。
1996年我来北京上大学，在美术馆旁边那条街的中国书店里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的旧书，因为觉得跟她的那一本很像，她躺在床上看过的。买了这个书，也完全不会去看，就是想起来小时候的那个劲儿了。
・ 布海螺 ・
有时候女人挺逗的，年纪小的时候也会很酷地以为自己不会结婚，不会生小孩，有很多男朋友。但会有一种隐藏的母性，让你去想未来。有年我在拉萨买了一个布缝的海螺。海螺在藏传佛教里是一种很吉祥的东西，那时候我还没有小孩，但就会想，以后给我的小孩玩，看到一些外贸的小衣服，也想要买下来收着。
小的时候，我跟我妈妈的关系就是有爱，有很多的反叛，很多矛盾，在纠葛着，但很大的事情也没有。
她很强势，那我就选择更强势。最小的时候，对抗就是不交流，挨打的时候我就想不行我要哭得再大声一点，让全院都知道她在迫害我。到了离开家的时候，已经全然反转了母女的关系。你突然自由了，变成了自己的主导，她根本没有参与到我的事情中来，我不跟她分享，只告诉她决定。
家长有都一种莫明的担心，你去哪儿，你干嘛了，一定要穿特厚的毛裤，然后为穿不穿毛裤吵得要死要活。我觉得那个时代中的很多人都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因为他们没有学会怎么表达爱，就选择了一种特别含蓄，也是特别粗暴的方式，爱都是蕴含在呼喝里面的。
我妈妈就很想控制我，希望我长成她想象的样子，虽然可能她也不知道她想象的是什么样子，但就是很希望。你不想被这样控制的，所以才会选择撒谎，选择不告诉她你的事，然后把她变成一个陌生人。
所以我怀孕的时候，有点怕我生的小孩儿是一个女儿。有点害怕重复这种关系。我觉得或多或少，你身上也有你不喜欢的人的影子，你不喜欢你妈妈的特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你自己身上可能也会有这个特点。后来我发现，或多或少的，我也有对女儿的这种控制欲。
我的朋友大羽说，人的成长就是一个慢慢分离的过程。如果分离得好，他可能就是一个心智、心态比较正常的人，如果没分好，可能就得重新分。
在我女儿四岁之前，我们是一个理想化的状态，不管她做什么都接受，永远不会凶她，永远有耐心。而当她开始要挑自己上学的衣服了；要开始选择我今天想去干什么，不去干什么了；她开始可以拒绝说，我现在不想洗头，我不想洗澡，我也不想刷牙，不想吃饭。当她开始做自己的这些决定的时候，经常会让人很崩溃。而这些就是一个人已经开始慢慢要主宰自己生命的时候。
△ 女儿maimai
矛盾从哪来，其实是你还是想控制。我也会回想，我跟我母亲的关系是怎么形成的，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处理得更好一点，大家是信任的，友好的相处。有那么多书讲儿童教育，我觉得说来说去，重点是父母怎么教育自己，你要知道你怎么去做，而不是说要孩子怎么去做。
・ 裙子和藤床 ・
△ 小裙子上的细节
这个裙子是我妈妈留的，她到北京的时候带给了我。大概是我半岁左右的时候穿的，所以怎么也有37年了。当时物资特别紧缺，大家都在广交会之类的场所买一些东西，这个可能是谁去上海的时候给带回来的。
后来我给我大女儿穿了，二女儿也穿了，觉得它特别可爱。
△ 妈妈抱着穿小裙子的李羊
△ 李羊的两个女儿 taotao 和 maimai , 穿着同一条裙子
我觉得我爱留东西的习惯可能也是受我妈影响的。我们小学运动会的奖状她还留着，我女儿六岁，暑假带她回我妈家玩儿，她还不认识字，我妈就拿出我六岁的日记跟她说，你看，你妈这会儿都写日记了，你都不认识，这怎么办呢。
我留了原来收过的小纸条，还留了我姥姥的衣服，那时候她们自己扯布做的，年轻的时候觉得穿着很酷，复古，脚上的鞋都要一个颜色一只的，和别人不一样。
其实我跟我姥姥关系特别好，我觉得她有点扮演了我妈应该有的软的那面，就是无条件的爱，无止境的爱。夜里睡觉之前可以躺床上吃饼干。
我记得我睡着她的大藤床，每天晚上睡之前她都要讲故事，其实都是他们小时候的事。什么饥荒年代谁饿死了，二舅爷是怎么死的，大伯父是怎么死的，谁又跑到台湾去了，她的婆婆怎么了。类似那种，我还特爱听。她藤床的床头有好多樟木箱子，以前没什么零食，她就会留一些苹果、桔子或者散装饼干在那里面。别人都睡觉了，我们躺那讲故事，然后把东西拿出来给你吃。
△ 小羊和姥姥
我觉得有一种爱是让你过了很多很多年，回想起来还是暖的。你遇到很多事的时候，你孤独了，你想起那个场景，或者那个东西，也有时候是伤感，但它们对人的一生都是很积极，很正面的慰藉。那些硬的部分，会选择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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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羊 1979年生 37岁
两个孩子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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