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于无声处》四十年,不可复制的传奇
1978年的5月,31岁的宗福先一边用喷雾器往嘴里喷药止喘,一边埋头写作,整整三个星期,完成了四幕话剧《于无声处》。
1978年9月22日,《于无声处》在上海市工人文化宫演出。这部工人业余戏剧爱好者们自编自演的剧,起初并不起眼,经过口口相传越来越热。10月12日《文汇报》发表长篇通讯报道。11月7日,上海电视台向全国现场直播。11月12日,陈云同志在中央工作会议上提出要为“四五”运动平反,讲到了《于无声处》。11月13日,剧组赴北京演出,并为中央工作会议举行专场演出,前后一个多月,观众六万多人。同时全国各地有两千七百多个剧团演出了这个剧。
这是中国现代话剧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幕。
▲《于无声处》的手刻油印排练本
到了今年,整整四十年过去了。而当年曾为《于无声处》写过长篇通讯报道的《文汇报》记者周玉明,却在这个春天永远地离开了。
悼念仪式上,宗福先动情地说起了当年两人围绕《于无声处》而起的交往:“你双眼红肿着,却跟苏联电影里的夏伯阳一样有力地挥着手,说:我要叫天下人都知道,你们演了一出说真话的好戏!”他说,正是因为周玉明发表在《文汇报》上的那篇通讯报道,才让《于无声处》在那个关键时刻,光荣地旁证了中国历史性的大转折。
“记得十年前,我们在沙家浜聚会,议论以什么来庆贺我们的三十年?你说:我们要永远做理想主义的守望者。现在,《于无声处》四十年了,你却离我们而去;我们只有做一件事来纪念你,那就是,继续做一个理想主义的守望者。”
▲周玉明(右一)、宗福先(右三)
十年前,周玉明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纪念《于无声处》上演三十周年,而今重读依旧感怀。分享给大家。
不可复制的传奇
文/周玉明
跨跃三十年
宗福先的作品并不算很多,可是每回总能弄出不小的声响,无论是话剧还是电影。不过我也泼了一点冷水:“要想弄出当年《于无声处》和《血,总是热的》这样的动静,怕是不可能了。此一时彼一时也。”他也不生气。
好在《于无声处》并不只属于过去。三十年后,为纪念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重新排演《于无声处》。宗福先惴惴不安,担心今天的年轻人难以理解这出戏,因为他们连张春桥是谁都不知道。四天五场演出,宗福先天天泡在剧场,像三十年前那样留意观察观众的反应。观众看戏,他看观众,特别是那些年轻的80后。他甚至做好了接受他们嘲笑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了那么多青年观众控制不住的眼泪。“没想到,你们那个时代那么压抑还那么有激情。”一些孩子红着眼圈对父母说。
▲《于无声处》剧照
宗福先更是收到了许多80后的评论:“我看到《于无声处》根本不是从历史尘埃里走出来的样子,也根本不是用来表现特定年代情感迸发的样子。我感受到的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和最真挚的情感,一种一直支撑我们穿越一切黑暗的力量和勇气,一种哪怕在最深重的灾难里依然温暖着我们最后的信念和希望的真情。”
“我们似乎已经羞于讲正气说道义,就是说了,也似乎正话反说,无厘头一点更卖座。造成本来以人性刻画为魂的戏剧迷失了方向⋯⋯”这是一位学戏剧的学生的观后感。
▲上海工人文化宫《于无声处》七月排练稿
在宗福先沉静的外表下,依然蕴藏着听惊雷的激情。他欣慰地对我说:“《于无声处》三十年后重演,依然能感动那么多80后、90后,他们认可的不仅是这出戏,而且还认可了这出戏骨子里的忧患意识、理想主义与信念的力量。透过这出戏,80后握住了我们这一代的手。相信《于无声处》今后还会有生命力。”
《于无声处》与《文汇报》
宗福先感恩《文汇报》在三十年前第一个给予话剧《于无声处》及时的、空前的支持,他也总说我是第一个采访报道这出戏的记者。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背后有强大的支撑,我的后盾——正是拨乱反正坚守为民请命说真话的《文汇报》,如果没有当时的总编辑马达、文艺部主任史中兴等有胆量有气魄的领导指挥,我个人是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能量的。
《文汇报》对话剧《于无声处》的破格宣传,开创了若干个史无前例:
连续三天发表五万多字的《于无声处》剧本全文,这是在《文汇报》乃至新闻史上史无前例的;
《于无声处》演出和剧本发表后,《文汇报》每天收到的观众、读者来信需要用麻袋装,这是史无前例的;
《文汇报》刊登《于无声处》演出的消息以及发表剧本后,多家新闻媒体联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一天几次播发消息,新华社和中国新闻社也于当天向全国和海外摘编播发,这种快速和共鸣是史无前例的;
▲《于无声处》剧照
全国各地的演出剧团,还有大量的区、县业余剧团,纷纷来上海,要求观摩,学演《于无声处》。上海市总工会为此举办了话剧《于无声处》专题讲座,开展观摩、传授活动。当时仅北京市就有19个剧团排练演出了《于无声处》,以后发展为全国有两千七百多个剧团排演该剧,这是史无前例的;
中央高层领导调《于无声处》在京举行首场演出和开幕式当天,中共北京市委正式宣布“四五”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于无声处》的演出配合了这一决定的发表,这是史无前例的;
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幕前一天,文化部、全国总工会为《于无声处》举行隆重颁奖大会,这样紧锣密鼓地刻意安排是史无前例的。
▲宗福先在北京领奖
《文汇报》不遗余力上上下下齐心协力让《于无声处》助推了“四五”事件的平反,冲锋陷阵在三十年前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最前面。那是一段往事并不如烟的岁月。
如果说三十年前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是为十一届三中全会做好了理论上的准备,那么《于无声处》演出的轰动程度,则表达了人民对十一届三中全会在感情上的呼唤。
宗福先的传奇
1978年11月,话剧《于无声处》进京演出时,重情义的宗福先特地去积水潭医院探望当年给他治病的医生、护士。一位老大姐大声惊呼:“哟!宗福先你没死啊?那年你回上海我们都以为你活不长了!这还写了戏了!”
《于无声处》创造了不可复制的传奇,这传奇让如今的年轻人都觉得有点不真实。宗福先创造的生命传奇,同样不可复制。
宗福先从5岁开始发哮喘就明白了自己“与众不同”,不能像其他小朋友那样蹦跳,那样随心所欲地玩,他动不动就喘得透不过气,需要吃最苦的麻黄素粉末。
▲1978年11月16日,话剧《于无声处》在北京首演,瘦高个子的天安门英雄韩志雄(右三)来到排练现场,举起手里的当天《人民日报》大声说:平反了!在场的剧组人全都跳了起来。与韩志雄握手者为编剧宗福先
第一次接到病危通知书是读初三时,16岁的宗福先久喘不愈,发展成气胸,左肺被压缩了百分之九十。医生无奈地宣布:这个孩子今后再也不能读书了!但宗福先不甘沉沦,在日记中他写道:“哪怕寸步难行,我也要一步一步往前爬。”“⋯⋯今后我要做到有一分光发一分热,时刻想到别人,多做对人民有益的事。”
不久,宗福先住进北京积水潭医院。半年多来,他这个小老病号总是主动热心地为别的病人端屎倒尿泡开水,成了义务护工。我在报社就曾收到过当年和宗福先一起住院的一个病友的来信,说小宗自己病那么重,但总是乐观地帮助身边的人,这孩子眼睛里总看到别人的痛苦,又总是忘记自己的痛苦。他能写出《于无声处》这出轰动的戏,成了大名人,是不奇怪的!
▲1978年,《于无声处》剧组全体人员在上海工人文化宫小舞台的合影,前排左三为宗福先
毕业分配,宗福先进了上海热处理厂当工人。试工期满,他的哮喘病大发作,在华山医院重症病房抢救了六天。有思想会思索的人躺着也不安分。爱看书、爱思考的宗福先,静静地想了许多盘旋在脑子里的疑问。“试试写个短篇小说吧,让一肚子憋着有理没处说的话竹筒倒豆子吐出来!”宗福先利用病假,没日没夜写,写完一看,竟然有37万字,已是一个长篇小说。他给小说定下题目为《政策》。这是宗福先真正的处女作。
▲宗福先和曹禺一起
作家茹志鹃看了小说后,亲自上宗福先的家门谈读后感,表示喜欢这篇小说:“你的语言非常生动,小小年纪居然知道这么多的群众语言,看得出你很有想法,也看得出你不懂写作,写了37万字竟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不会结构。创作需要基本训练,建议你找个地方认真学学。”茹志鹃一番诚恳的话语,坚定了宗福先走文学创作的道路。那年宗福先25岁。
随后宗福先报名参加了业余小戏创作训练班。他学习劲头很高,有一个月写了四个剧本提纲。负责创作训练班的曲信先老师被他的勤奋所打动,破格让他参加了文化宫的业余创作组。
1976年1月15日,宗福先听广播得知周总理的骨灰撒向大海,他失声痛哭,填写了一首《满江红》的词悼念周总理。1976年4月5日清明节,“四人帮”镇压了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的革命群众。一些坚持信仰而呐喊斗争的人惨遭迫害,宗福先感到难以忍受的压抑,他陆续收集了不少天安门诗抄。1978年3月他大病复发住院,5月出医院后他不顾身体虚弱,一边用喷雾器往嘴里喷药止喘,一边写作,整整三个星期,一气呵成写出四幕话剧《于无声处》。
剧本送给文化宫文艺科领导老苏审,他一看完就很欣赏地往嘴里叼了根香烟,把剧本往导演苏乐慈桌上一扔,只讲了一句:“蛮好,排!”就这样满腔激情排出了《于无声处》。
那时,天安门广场的“四五”事件还没有平反。有一次,主演英雄人物欧阳平的张孝中与宗福先开玩笑:“我们为你这个戏拼命,成功了,你可得请吃饭。”宗福先说:“没问题,我拿出稿费的一半请大家。但是万一我进去了(指被捕),你们也得给我送饭。”演员们说:“没问题,我们轮流给你送饭!”
谁也没有估计到,正是这出话剧,吹响了为“四五”事件平反的号角。
▲2008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重新排演《于无声处》
原载《上海采风》,有删节并调整
大小标题编辑略有改动
文编 | 秦 岭
美编 | 何亦平
往期回顾
上海文联
公众号ID:shwenlian
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