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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发强:电动剃须刀 × 锐小说

2016-11-29 李发强 青年作家杂志社



编者按

这是一篇神秘的小说,小编墙裂安利。

文/ 李发强





DIAN DONG TI XU DAO


电动剃须刀


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们村先后来了三个货郎。第一个很年轻,二十来岁,他挑着担子吆喝着从我们家门口过去了;第二个也是年轻人,年纪比第一个稍大点,他在我家屋檐下停下来,问我们要不要买被套、蚊帐和衣服。村里隔个十天半月就会来一拨货郎,卖的东西大多是次品,我母亲买过几回,怕了,因此两个货郎在门口兜售货物,都被我母亲打发走了。

半小时不到,又来了一个货郎。那个货郎五十多岁,穿着茄色衬衫,从小路上走过来,满天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黝黑的脸上渗出点点汗珠。那时我们刚吃过午饭,父亲和哥哥提着锄头,我背着自己的小背篓,母亲在锁门;我们正要去地里挖土豆。老货郎挑着大担子,操着贵州口音,他跟我父亲打招呼:大兄弟,找口水喝!

父亲指了指窗子背后的水缸。我父亲一向寡言,在陌生人面前,更是木讷。老货郎把担子放到大门口的地上,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喝完,讨好地给父亲递了一根烟,还划火柴帮父亲点上。父亲叫我拖条板凳过来让老货郎坐,老货郎忙称谢。父亲站在老货郎身边,瞅了瞅地上那两大个装满货物的花格子编织袋,又把手遮在额前,看天。夏天真晃亮啊,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迹,太阳的光芒让父亲的眼睛不敢睁开。

大兄弟,这是要上地里去呀?老货郎问我父亲。

嗯。父亲在货郎旁边坐下来,抽烟。

可是母亲已经锁好门,她不满地乜了父亲一眼。还呆着干什么?再不出门,就要下雨了!母亲把锄头提起来扛在肩膀上,样子是在下逐客令了。

他婶,天气热,买件衬衣嘛。老货郎站起身,热情地对母亲说。

你们都卖些什么呀?母亲嘴里说着,却没有要看货的意思,而是朝父亲递眼色,催他出工。父亲抱歉地朝老货郎笑笑,站起来。老货郎却蹲下,打开其中一个花格子编织袋。我和哥哥忙围上去看稀奇。

老货郎仰头对我母亲说:他婶婶,过来瞧瞧,不买也瞧瞧嘛,都是新鲜货。可是我母亲站在屋檐下,只微微瞥了一眼那个敞开的编织袋,并不挪脚。

你就瞧瞧嘛!老货郎站起来说,看得上就买,看不上的话,我李龙科也不会强迫你买。

我们一家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老货郎,我们都惊呆了。天,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告诉你吧,我父亲的名字就叫李龙科,想不到这个老货郎竟然跟我父亲同名!母亲愣了一下,身子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她睁大眼睛,一脸愕然。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龙科。老货郎的表情很自然:我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李发明,一个叫李发强,我们一起出来做生意,今天都来到你们村了,他们有没有从你家门口路过?我要去找他们呢。

我和哥哥对视了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门口的小路。小路上没有人,可是我感觉另一个我正在上面走,非常奇特的感觉!而父亲也怔住了,表情显得很尴尬。估计他也没想到,与他息息相关的三个名字,竟然天方夜谭地出现在另一个家庭里。母亲看着我们,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我和哥哥又对视了一眼,也都快活地大笑起来。那么我再告诉你吧,我的名字叫李发强,我哥哥的名字叫李发明,而现在,不仅这个老货郎跟我父亲同名,他的两个儿子竟也跟我和哥哥同名,天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你们笑什么?老货郎疑惑地望着我们。可是我们一直大笑,肚皮都笑疼了。不苟言笑的父亲终于也忍不住,跟我们一起笑了。他唇上的胡茬翘起来,聚在一起,颤颤地抖动,像风中的一拢杂草。




母亲似乎不急于下地了,她突然变得格外热情,把锄头扔在墙根下,然后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门,把已经焐好的炭火捅开,热饭给那个跟我父亲同名的老货郎吃。老货郎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也不推辞,坐下来大口扒饭。他对我母亲说:他婶婶,你真是太贤惠了。我李龙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看看我这些货,只要看得上,我绝对按进货价给你,就当是我帮你捎带来的。我们都围到货郎的花格子编织袋边,把里面的东西翻出来,有被套、蚊帐、毛巾、洗发水、牙膏、手电筒……还有各式的衣服。母亲看上了一个天蓝色的围裙,还给我和哥哥挑选了一件短袖衫,可是嫌价钱太贵,都没买。

我父亲也蹲在旁边看。这个多少钱?他拿起一个银白色的电动剃须刀问老货郎。

算你二十块一个。老货郎一边扒饭一边说,大兄弟真识货,这是名牌,无论你到哪家商店去问,肯定超过五十块一个!

父亲把剃须刀的电源开关打开,剃须刀就发出突突的声响。真好玩!我从来没玩过这种电动的东西,想拿一个来玩一会儿,可是父亲在我手臂上打了一巴掌,我赶紧缩手。父亲拿着剃须刀,轻轻凑到下巴上,嗞嗞嗞,他的浓密的胡须就被剃掉了一丛。老货郎赶紧阻止父亲:大兄弟,这个不能试,用过了,就没人会买了!如果你真想要,我就倒贴两块,十八块一个给你!父亲不舍地关了电源,瞧了一眼母亲。我们家的钱都是母亲掌管,平素就算父亲要买一包烟,也是母亲拿出钱来。父亲想买那个电动剃须刀,可是母亲剜了他一眼:你不是有一把刮胡刀吗?这个太贵了,不买!父亲把电动剃须刀放在手里掂了掂,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把剃须刀放了回去。

我们又把编制袋里的东西翻了好多出来,选了许多,可是都因为价钱贵,被母亲一一否决了。

老货郎吃完饭,连声道谢,挑着担子走了。我们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他们父子三人的名字,都开心地笑起来。哥哥故意高声叫道:李龙科,慢走啊!老货郎回头朝我们笑笑,消失在乡间小路上。母亲随手打了哥哥一巴掌,骂道:李龙科是你爹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哥哥朝母亲做了个鬼脸,说,我喊的是那个货郎,不是我老爹!

天擦黑后,我们一家人吃过晚饭,父亲早早出去了。那时村还没电灯,我想撒尿,就拿着电筒去茅房。我突然听见从茅坑那边传来低沉的唰唰声,那声音有点似曾相识,就像白天跟我父亲同名的那个货郎卖的电动剃须刀的转动声一样。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电筒光晃过去,见父亲正蹲在茅坑上解手。他满眼惊惧地看着我,身子急速动了一下,唰唰唰的声音随即消失了。

我以为厕所里没人!我对父亲说。然后疑惑地问:爸,什么东西在响?

滚开,老子在屙屎!父亲朝我吼。

我赶紧退出茅房,跑到门前的小路上,把尿撒到了玉米地里。我回到屋里时,父亲也解完了,他径直进了他与母亲的卧房。我对刚才的声音有点纳闷,便跟在父亲后面。他却又出来了,在盆里倒了点热水,把毛巾打湿,抹了点肥皂,在胡子上抹。然后拿出刀片刮胡刀,开始刮胡子。我觉得父亲的胡子怪怪的,似乎跟从前不一样。可是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那晚我们坐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哥哥突然提起白天出现在村子里的三个货郎。哥哥说那个老货郎跟父亲同名,他的两个儿子跟我们同名,可是到底哪一个叫李发明,哪一个叫李发强呢?我和他争执起来,我说当然是大的一个叫李发明,小的叫李发强了。可是哥哥不同意我的说法。他说为什么就非得大的那个跟他同名?我们争论不休,争着争着又大笑起来,心里真是快活极了。

三个货郎令人奇怪的名字被我们村里的人议论了很久,只要我们家的人在,他们就忍不住说起这件事。一提起这个话题,大家都大笑不已,笑到肚皮疼。那几天,我们村里的人都是在笑声中度过的。然而几天之后有人再次提起来,村里的一个人突然说:

你们上当了,那三个货郎是骗子!

骗子?什么骗子?我们都很茫然。

知道不,那个老货郎在我们村叫李龙科,到麦地村后名字就变成了杨大友!你们知道吧,麦地村也有个人叫杨大友,就是那个杀猪匠!

那他们的真实名字叫什么?我忍不住问。

谁知道!反正他们到了哪里,就打听当地人的名字,然后再把自己的名字改得跟当地的某个人的名字一样,他们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引人注意,好让人买他们的东西,混顿饭吃。这些人真是,居然想出了这种乱七八糟的鬼主意!

我们愣住了,随即兴味索然,仿佛一个魔术被魔术师揭开了谜底,所有的神秘都没有了。母亲半张着嘴,愣了一下,笑起来,说,我也觉得不对劲,哪里会有那么巧?那个骗子,想骗我买他的东西,好在我没买。只不过是骗了我一顿饭吃!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张伯从三十里外响水镇的女儿家回来,从我们家门口经过,我们留他在我家吃晚饭。父亲特意炒了几个菜,跟张伯喝烧酒。他们喝着喝着,张伯突然对父亲说:你知道不?那个曾经自称叫李龙科的老货郎昨天在响水镇的后山村被人杀了!

被杀了?你说什么?那个人死了?父亲满脸惊愕,喉结蠕动着,仿佛被食物噎住了。

是的,死了,被人杀死的,尸体和担子扔在后山村的一个山洞里,钱被搜走了。公安破案的速度也真快,早上杀的人,中午就查出来了,是后山村的一个光棍干的,谋财害命,他以为那个老货郎很有钱,可是只搜到一百多,那些货他不敢要,就把它同尸体一起扔进了山洞里。

我瞥了一眼父亲,见他脸色惨白。被暗杀的人曾经叫过李龙科,而我的父亲也叫李龙科。虽然那个老货郎并不是我父亲,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似乎觉得他与我父亲之间存在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关系。

死了?怎么可能?父亲眼神惨淡,嘴唇一张一翕,他喃喃自语:那个光棍那么狠心,为了一百多块钱,就把他杀了?

害命不就是为了谋财嘛。张伯说,只是,为一百多块钱要死两个人,真不值!老货郎被杀后,两个年轻的货郎闻讯而来,他们其实也不是老货郎的儿子,不过还是花了钱,请人把尸体连夜抬回去了。贵州那么远,一百多里呢,真够折腾的。

父亲端着酒杯,手却在轻微颤抖。他说:今天这酒不对劲,我才喝不到二两呢,咋就感到头晕乎乎的了?平常我喝七八两都没事呢。

母亲说:不能喝就别喝了,多给他大伯倒点。

张伯吃完饭,起身走了。父亲没有起身送客,他坐在凳子上,身体蜷曲着,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重物压在他身上。他的目光怔怔地盯着墙壁,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母亲喊他:你坐着晕什么?咋不送送他大伯?

父亲回过神来,站起身,身子摇摇晃晃的,却没有站稳,跌倒了。我们大惊,赶紧把他扶起来。他站起来,喃喃地说:不行了,酒量不行了,我……好像喝醉了。

母亲一面低声骂着父亲,一面又叫我和哥哥帮忙,把父亲弄到床上去。父亲脸上带着苍白的笑,嘴唇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他平常爱喝酒,而且酒量不错,可是今天才喝了两小杯,咋就醉了呢。

我以为父亲睡一觉,酒也就醒了。可是到第二天中午他还躺在床上,说是全身酸软,提不起力,早饭也不吃。母亲急了,要去找村里的土医生来瞧瞧。父亲却说没事,躺躺就好了。母亲见他不吃饭,就冲了一碗蛋花,叫我给端去。我轻轻推开父亲的门,看见他半躺在床上,发着愣,他似乎没看见我。屋子里很暗,可是我觉得父亲的眼睛特别明亮。

爸爸,吃鸡蛋。我端着热乎乎的蛋花,站在父亲的床前,把碗递过去。父亲突然打了个激灵,他惊惧地看了我一眼,迅速翻身。一个什么东西从床上掉了下来。

你进来干什么?他恼怒地斥责我。

妈给你冲的蛋花,叫我端给你。我嘴里说着,目光却往地上瞅。我看见了,那是一把银白色的电动剃须刀。父亲为什么会有一把电动剃须刀?我迷惑了,他一直都是用刀片刮胡子的,从来没有电动剃须刀。那天那个老货郎来卖东西,父亲想买一把,可是母亲没答应。此时,父亲床前为什么会有一把电动剃须刀?

父亲坐起身来,接过碗,开始喝蛋花。我趁他不注意,迅速俯身,拣起那把电动剃须刀,揣进裤包,猫起腰,一溜烟跑出了门。我跑到门前的小路上,打开电源开关,剃须刀就嗞嗞地响起来,它在我的手里微微地跳跃,我感到手有点发麻。真好玩!我又把它挨在下巴上,做出剃胡子的样子。顿时,我的下巴也麻酥酥的。真的太好玩了,我抑制不住兴奋,扬起手里的电动剃须刀,在小路上奔跑起来。

可是我遇到了哥哥。他揪住我,把剃须刀抢了过去。

这是什么?他问我。

电动剃须刀。我伸手去抢。哥哥身子一缩,回头就朝家跑。我追上去,跑到家门口,母亲从屋里出来,哥哥随手就把剃须刀交给了母亲。

妈,这里有一把电动剃须刀。哥哥洋洋得意。

哪里得到的?母亲问。

他那里!哥哥指着我说。

老实说,你又是从哪里拿来的?母亲把目光转向我,很生气。

我说:捡的。

我的突然担心起来,本来我想藏起来独自玩耍,不被人知道,尤其不能让父亲知道,可是这时候我看见父亲从屋里出来了。

我只好老实交代:我在爸爸的床前捡到的。

母亲疑惑地望着父亲。她问父亲:你的?

我哪里有!你不是不让买吗?父亲的眼神躲躲闪闪。

你老实点,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母亲严厉地审问我。

真的是在爸爸床前捡到的,刚才我给他端蛋花去的时候,看见它掉在了地上,就捡起来了。我说。

小杂种!我屋里哪里会有这种东西?老实点说,是在外面哪个地方捡到的?父亲扬起手要打我。

我……我……我在门口的路上捡到的。我赶紧往后退。

算了,捡了就捡了,母亲把电动剃须刀递给父亲:你看看到底是什么破玩意儿?

父亲摆摆手:谁要这种破东西,我不要,拿去扔了!

也是,什么破铜烂铁,肯定是不能用了,人家才丢掉的,拿去扔掉!再乱捡东西回来,看我打断你的手!破铜烂铁捡回家,不吉利的!母亲把剃须刀递给我。

扔了!父亲也说。

我接过来,不想扔,可是我怕挨打。哥哥也想要这个玩意儿呢,他跟在我后面,想看我扔在哪里。我知道他想去捡,看见去茅房的门敞开着,就随手一甩,剃须刀不偏不倚,恰好扔进了茅房的粪坑里。

你去捡吧!我朝他做鬼脸。

哥哥见我把电动剃须刀毁了,只好跑回去跟母亲告状:他扔在了粪坑里!

怎么会扔在粪坑里?它又不会烂成粪。母亲责备着,却并不十分生气,她提着一只木桶进屋去了。父亲呆呆地倚在门边,看上去精神特别差。那把剃须刀,明明是我在他床前捡到的,他为什么非要说不是呢?莫非……我懒得去想,到外面找小伙伴玩耍去了。




晚饭后,天黑下来。暑气还没褪尽,我们坐在大门口乘凉。父亲精神依旧很差,饭也吃得少。他在门口坐了一会儿,拿了电筒,起身去茅房。穿过窗后,跨过一道敞开的门,就是茅房。父亲刚进去不久,突然噼里啪啦跑了出来。他一手拿着电筒,电筒光乱晃;一手提着裤子,裤袋还没系上。我听见他呼吸急促,仿佛后面有人追上来。

你怎么啦?母亲诧异地问。

剃……须刀!父亲的声音颤抖着。

什么剃须刀?

电动剃须刀!我看见了那把电动剃须刀!父亲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惊惧。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疑神疑鬼的!母亲不高兴了。

就是那把剃须刀!小强把他扔进了茅坑,可是我看见了!电筒光一照下去我就看见了!我还看到了那个人……那个老货郎,就是名字跟我一样的那个老货郎……

我大叫一声,迅速蹿到母亲身边。哥哥也跑过来,挨着我们。

鬼话!那个老货郎不是死了吗,你莫非看见鬼了?我才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母亲站起来,夺过父亲手里的电筒,又拉了一下哥哥的衣服:走,跟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母亲做出毫不害怕的样子,可是哥哥摇摇头,不站起来,他怕。

胆小鬼!母亲骂了哥哥一句,又拉我:小强跟我去!

我怕!我说。

你爸爸简直是个神经病,人都死了,他怎么会看得见?母亲剜了父亲一眼,又有点心虚地说:你真的看见那个人了?

是……不是。我看见了那个剃须刀。父亲说。

我就说嘛,一个大男人,居然像老鼠一样胆小,神经兮兮的!母亲说,别嚼牙巴了,会吓着孩子。

可是……父亲嗫嚅地说,我感觉那个老货郎就在那里。他已经死了,可是他的剃须刀还在那里呢。

母亲随手给我一巴掌,骂道:我早说过,什么破铜烂铁别往家里捡。那是死人的东西,你捡回来干什么!

我望了一眼父亲,感觉自己很冤枉,可是又不敢分辩什么。

父亲对母亲说:那东西在茅坑里太吓人了,得把它扔远点。

母亲说:不是已经扔在茅坑里了吗?还怎么扔?

父亲说:不能扔在茅坑里,要扔远一点,尽量远点。

也是。母亲说,死人的东西,扔得越远越好。不过我也真觉得奇怪,你一个大男人,干嘛会怕那个东西?那只是个寻常的电动剃须刀!

我也不知道,父亲垂头丧气地说,我弄不明白,我们村里那么多人,那个老货郎怎么就偏偏要说他叫李龙科?

那不是骗人的么?

我知道,可是他死了,我就觉得,死的人是我……

疯子!母亲骂了父亲一句,然后我们一起去茅房,用电筒照茅坑里,果然见那个电动剃须刀躺在粪上,闪闪发光。母亲用粪舀子(一种舀粪的工具)把它舀起来,对父亲说:你去把它扔了吧,免得一天疑神疑鬼的。

父亲颤抖着用竹夹子夹起那个臭烘烘的剃须刀,叫我用电筒给他照路。我们顺着小路走了很远,一直到村口的垃圾场。父亲使劲一甩,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手里的夹子连同那个电动剃须刀被扔进了垃圾堆里。他舒了口气,拍拍双手,我们便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听见父亲在吼叫,紧跟着是母亲的骂声。一会儿,我听到门开了,有人起床。第二天早上,才听说父亲做了噩梦。父亲梦见自己在一个深洞里,那个老货郎抓住他,问他为什么把他的电动剃须刀扔在了垃圾堆里,老货郎叫父亲赶紧给他送回去。父亲吓得大喊大叫,惊醒了。他再也不敢睡了,就一个人蹲在火炉边,直到天亮。我们起床的时候,看见父亲还蹲着,他的脸色苍白,双眼血红。

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是鬼魂附身了。母亲说,听说寨子村有个神汉很有本事,我去请来给你看看。

父亲愣怔了好久才说:先不忙吧,我自己的病,我知道。我想把那个电动剃须刀给他送回去。

送回去?母亲惊讶地说:送到哪里去?那个货郎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好像是贵州人,听他张伯说,连尸体也抬到贵州去了,你去哪儿找?

他是在响水镇的后山村被人杀的,被人丢进了洞。我梦见他的时候,他就在一个洞里。父亲顿了顿,沮丧地对母亲说:我打算去把那个电动剃须刀找来,再放到那个洞里去。

母亲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这事玄得很,像小孩子办家家。

父亲不说话,又呆了很久,才起身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原来他把扔在垃圾堆里的电动剃须刀找回来了。

小明小强,你们谁跟我去?父亲问我和哥哥。

去哪里?我问。

响水镇。

去,跟他搭个伴,母亲也说。




响水很远,有三十里路,我从来没去过,加上天气热,我不想走。不过哥哥很乐意去,他早就想去响水镇了,但他也没去过。而是我知道今天我们要去地里挖土豆,哥哥是想偷懒,他从来都是一个偷奸耍滑的人。何况,把一件东西还给死人,这种事怪刺激的,他才不会错过呢。

天黑时父亲和哥哥回来了。我问哥哥好玩不,他神秘地告诉我,他们到了响水的后山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洞。那个洞在山里,洞口长了很多草,直直的下去,也不知道有多深。父亲站在老远的地方把那个电动剃须刀扔了进去,然后就赶紧跑开了。哥哥说他们跑了老远,还感觉到洞里吹出来的阴风在后面追,把他的骨头都吹冷了。

听了哥哥的叙说,我感到我的背心也凉了。我庆幸我没跟他们一起去。

父亲回来后,精神似乎好多了,第二天就跟我们一起下地挖土豆。可是当我们就要忘记死人与剃须刀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天早上母亲告诉我们,父亲又做噩梦了。那天夜里,父亲突然惊醒,大喊大叫着,翻起身来,把身边的母亲吵醒了。

你干什么?母亲责备他。

有鬼!父亲战战兢兢地说。

哪里?母亲也吓着了,赶紧点亮床头的煤油灯。

就在这床边……父亲恐惧地说。

别一惊一乍的,你要让人安心睡觉不?母亲看见床前什么也没有,可是她也害怕了。

不是……父亲说,我梦见那个老货郎来了,站在床前。他把一个电动剃须刀塞到我怀里,说十八块钱一个,要卖给我。我想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就赶紧跑。可是他摁住我,硬是把剃须刀塞进我怀里,叫我给钱。我拿不出钱来,他就死死摁住我,掐我的脖子……

母亲惊出了一身冷汗,跟父亲坐在床上。那晚他们再也不敢睡,点了一夜的煤油灯。

还是到寨子村把那个神汉请来吧,母亲对父亲说:你肯定是被鬼魂附体了。

当晚,神汉到了我们家。听了事情的经过,他确认父亲是鬼魂缠身。他说,要是再不采取措施,我们全家人都会有危险。他点起香烛,画了几道符贴在我们家每道门的头上,每人又喝了半碗符化的水,然后在堂屋里念着咒语跳了一阵,抓了几把豆子在屋里乱打,忙得大汗淋漓。完了之后,他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说鬼魂已经被他镇住了。

根据惯例,我们家送了他一只大公鸡。

神汉离开的时候,父亲精神好了很多。可是他还是不放心:那个老货郎的鬼魂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当然不会了。神汉说,我已经把他的鬼魂驱跑了。我捉这种小鬼,小菜一碟。鬼都是怕恶人的,你不怕他,他就怕你,不敢来缠你了。

神汉走后,父亲郑重地对母亲说:神汉把那个老货郎的鬼魂镇住了,可是人家是鬼魂,也不能过于招惹他。他不是要我给他钱吗,我想,是不是该烧点纸钱给他?

烧吧,活人死人,还不都是想要钱吗?母亲答应得很慷慨。

父亲叫母亲给他二十块钱。母亲说干嘛要那么多?父亲说,货郎说过,那个剃须刀值十八块钱,给少了他肯定不甘心,就多给他一点,彻底把他打发走。

母亲从贴身的衣包里摸出二十块钱递给父亲,父亲急忙到街上买了几大捆火纸回来。我们用钱錾在火纸上打了孔,再用白纸把一沓沓纸钱包封好。按照习俗,纸钱包的封面上还要写上死者的名字,这样死者的魂魄才能收到。父亲不会写字,因此这件事情由我和哥哥去做。可是写名字的时候,我们为难了。我们都不知道那个老货郎叫什么名字。父亲站在我们旁边,思忖良久,说,就写李龙科收吧。

行吗?我和哥哥都感觉不妥。

就这样写。父亲说。父亲看上去精神不错,我想他的病已经好了。

纸钱的封面写好后,我们把它提到屋前的十字路口,点了把火,纸钱就燃烧起来。熊熊的火焰中,我看见“李龙科”三个字逐渐化为灰烬,飞上天空,四处飘散了。我想,那个纠缠父亲多日的鬼魂,也一定拿着钱上了路,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发强


作者简介


李发强,七十年代生,云南昭通市彝良县人,教师。曾在各级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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