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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鸣:芬兰湾的冷苏眉 | 锐小说

2017-02-08 赵光鸣 青年作家杂志社

作者简介

赵光鸣,湖南浏阳人;1958年随父进疆,北京大学哲学 系毕业;曾任新疆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现居乌鲁木齐;已出版长篇小 说《青氓》《迁客骚人》《乱营街》等9部,小说集《远巢》《绝活》《郎库山那个鬼地方》等 8 部;代表作有《石坂屋》《西边的太阳》《穴居之城》《绝活》等。

【重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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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❶-

芬兰湾的冷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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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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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修义退休了,退了有两三年了,一直在家里呆着,生活过得十分乏味。不光乏味,还老得快,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老脸,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好几个寿斑,如老鼠屎一般,堆在面门上,真是惨不忍睹。再看自己的双手,手背上也涌出了黑的灰的斑点,好像要层出不穷地涌下去。

这都是久坐不动的结果呵老朱。亲家老余这样说他。你应当到处走走,不要成天把自己窝憋在钢筋水泥笼子里,再窝下去,糖尿病呵,高血压呵,抑郁症呵,这些病都会来找你,说不定还要憋出个癌症出来。

老余说,你没事干可以去拣石头呵,如今拣奇石时髦得很,还有根雕,也是很有意思的活动,还能陶冶性情,你看我这几年在外边跑,身体越跑越结实,精神也好了很多,荒天野地,让人心旷神怡,人是从大自然来的,还是要回归自然呵。

老余加入了一支老年驴友社,一周出门两次,乐此不疲。朱修义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老余在那支驴友社里和一个老女人乱搞,有一次居然还在芨芨丛里接吻,被年轻人看见,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驴友社是个出绯闻的地方,老余光棍打了好几年,又不到子弹枯竭的年岁,有点绯闻一点不奇怪。朱修义看老余的样子,总像是有些油头粉面、风花雪月,有老婆的时候就不太安生,没有了老婆谁能管得了他呵。

朱修义是个孤僻的人,不爱热闹,疏于社交,当然不会参加什么驴友社,对拣石头和树根也没有什么兴趣,但对于四处走走的建议倒觉得可以接受,人上了年纪,长久不活动是会加速衰老的。他不想看着自己迅速地老下去,所以决定搞点户外活动。家里有辆轻型摩托车,是儿子留下的,扔在杂物房里有好几年了,他想起来了,就钻到地下室,把车子从杂物堆里拖出来,揩去厚灰,试了试发动机,还真能用。他把摩托车加足油,在小区的环形路上骑了一圈,那些在场坪上练功跳舞的老男老女都抬起头像羊一样不做声地望着他,这个套子里的人怎么也出门溜起轻骑来了?那种惊奇的表情就像看到一个什么怪物似的。

朱修义在城里转了几天,把小城的大街小巷都跑了个遍,再跑,就觉得没劲。于是决定去远一点的地方。

远一点的地方其实是一目了然。小城地势是高的,放眼朝西北望过去,可以说一览无余,大片楼房平房过去,就是农田和旷野、戈壁滩,蓝烟蒙蒙,一直伸到远方,那远方是黄的,边缘灰绿,渗进黄枯里,那是个死海。朱修义就近看了一回,对这片大得没有边际的沙漠不想再看第二眼。

视线所及,还有四十公里开外的另一座城市,朱修义跑过一回,就觉得不划算。他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会计出身的人,做什么事都要计算成本,他认为这样玩耍不足取,费了油应当同时有些收益才对。于是他决定弃车不用,改作步行。他现在对于四处转悠已经很有信心,践行月余,他感到腿力增强,饭量大了,更重要的是,嗜睡的毛病没有了,精神比以往真是好了许多。

小城面朝旷野,背依天山山脉。大坡上去,就是连绵裸山,有草和杂木及原始森林的山都藏在裸山后面,老余的那支驴友社就经常从峡门子进山,到冰草台子,最远的路是过哈熊沟,翻冰雪大坂,到南疆的次堆城。朱修义对这条路线不感兴趣,他不想走这么远的路,成群结队地扎堆赶路更是不愿意。他要独辟蹊径,走别人不走的地方,消消停停地漫步,也许真能拣个什么奇石怪根稀罕物件,他现在性情也有了些变化,对石头有了一些兴趣。他参观过亲家老余一个朋友的奇石馆,受到触动,石头真是千奇百怪,千姿百态,遍地都是,碰巧了就能有所收获,既赏心悦目,还能卖钱,就那么香瓜大一个圆石,上面有个似是而非的人影,顶上有个白点,就美其名曰,太白望月,还标个天价,十万元,真他妈的邪乎。

朱修义希望自己不经意间也能碰巧捡上这么一块石头。发笔意外横财,所以以后走路就多了小心,双眼总是盯着地面,期望有所收获,但他确实是个对艺术发现缺乏感觉和能力的人,类似好事一次也没有碰到。不要说奇石发现不了,就是眼前躺着戈壁玉和天山玉,他也不会认得。

但朱修义却有了一个其他的惊人发现,这发现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呢?

他在浅山里发现了一种鱼。

罕见的一种怪鱼。

 



那天是个半晴半阴的日子,很适于出行。但是到哪儿去呢?朱修义忽然想起浅山里那个名叫其曼吾的小水文站。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一种动物,有时候会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个地方,或一个人。就像闪电一样,毫无来由的,这些早被忘记的人和事,有那么一天的某个时刻,就突然闪现出来。

那个叫其曼吾的小水文站他曾经住过四十几天。那是三十几年前,他那时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在山下的平原乡插队落户,跟了一帮社员进山兴修水利,疏通过山水道。吃住都在小水文站。搭锅搭在露天地,睡觉也在露天,是水文站门前一块水泥裸地。那时正是六月天,天气和爽,裸山上开满黄色的小花,山里的溪水在水文站闸口奔腾喧嚣,吵得人耳朵发麻,可奇怪的是,睡觉却睡得格外踏实。

有一件事,朱修义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个水文站有个姓胡的女人,当时大约有三十来岁,好像是个苏北人,两只眼睛长得很开,脸上有很多痘,实在算不上好看,但是对于农民来说,这样长得不好看的女人也是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兴趣。唯一的一个女人嘛,献献殷勤骚骚情说不定会上勾的。他们不说出来,但是都想蹭蹭便宜,心照不宣,彼此明白,农民有时是很下流的,主要是他们发现水文站的那几个男人都对胡女没有兴趣,甚至还挤眉弄眼地向他们传达某种鼓劢,但是他们想打的主意最终都没有成功。后来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种传闻,在男人们中间悄悄散布,说这个胡姓女人身上有蛇皮鳞,那是很可怕的皮肤病,男人见了恶心。

有一天,水利队长让朱修义给工地送茶水。烧茶的时候,他听到女人在茅厕轻轻唱歌的声音,还听到浇水的响声。他知道这是女人在冲澡,身子不由紧绷起来,犹豫一阵,实在经不住诱惑,就踮起足,悄悄绕进男厕,心砰砰地跳个不止。

隔墙上有个鸡蛋大的洞,这是社员们偷偷挖的,为的就是要看这个女人的秘密。但是他们一次也没有得逞。姓胡的女人警惕性很高。但是现在朱修义相信女人不会知道他潜进了男厕。因为她一直在哼着歌。而且他是突然从工地回来的,女人不会想到有人藏在厕所里偷看她洗澡。于是他就放心地把眼睛贴上那个洞。     

     

他真是看到了女人的裸体。是曲线毕露的后背,很白,根本没有什么蛇皮癣,但是确实有一条蛇一般的胎记,青黑色的,从肩头一直绕到肥满的臀部。朱修义生平第一次看到全裸的女人身体,不禁热血沸腾,下体澎涨,但竖了只有眨眼工夫,就被吓了回去。

朱修义没有想到女人会突然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女人的那双隔得很开的眼睛真像两只死鱼眼,整个脸都变了形,鼻唇沟扯得像鱼鳍一样,整个一个鱼妖恶怪。两道冷光直射过来,吓得他魂飞胆丧,慌忙落荒而逃。

幸好第二天水利队撤回村,朱修义躲藏起来,没敢再见那妇女。回村没几天,随之被派到三线,他发现的胡姓女人的秘密还没来得及给社员讲,就从村里去了另一个很远的地方。时间一长,这事渐渐就被淡忘了。

淡忘是淡忘了,并没有遗忘。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三十多年过去了,鬼使神差一样,朱修义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了这个地方,想起了在性事上对他进行过启蒙教育的那个女人。

偷看女人洗澡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是个没有什么知心朋友的人,像个正人君子,他不说,谁也不会把这等龌龊事同他联系起来。

他决定旧地重游,去看看那个被记忆淡忘了的地方。

那地方不算近,差不多有将近二十公里。步行距离有点长了,得骑车子去。

 



山路不好走,还是早年的那条砂石路,但是更加的坑坑洼洼,看起来这路长久没有人和车走过了,在荒山秃岭间绕来绕去,尘土乱冒,路况比先前更糟。

朱修义完全可以骑到另一条柏油路上,那条路通向山里的有色厂,那里的厂矿有好几个,距离其曼吾水文站都不远。然而他想怀怀旧,还是要走先前的老路。骑到柏油路上是全然没有感觉的。而且,柏油路上是不会有奇石和奇树根的——到现在为止,他对于巧遇奇根异石还没有完全死心。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他就到了目的地,那个小水文站居然还在,不过只剩下残墙断壁,原先那条奔涌湍急的山溪改了道,让一人高的水泥管子从半山引开了,好像流到三四公里外的厂矿区去了。闸口没有了水,就成了条干沟,满眼颓败荒凉景象,让他看着扫兴。

朱修义站在残墙断壁前怀了一会儿旧,又想起了那个胡姓女人,现在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如果还活在人世的话,怕有七十多岁了,是个老奶奶了。他觉得人们的流言蜚语真是可怕,其实那女人三十多岁的时候还真是很能让男人动心的,她身上那条蛇形胎记,要在今天算得上是很时髦的文身剌青,好多女士想要还要不上呢。朱修义主要是看到过胡姓妇女的肉体,所以有此感想,他想那些看不到她私秘的人会一直相信那些流言,让她背着肮脏的蛇皮癣,到死也不得平反。人言可畏这话真是不假,那个胡姓女人性气孤高,看不起周边的那些男人,那些男人没戏,包括那个上面来的什么水利处的头儿,把女人搞不到手,就编排了故事糟蹋人家。人啦,真是非常可怕的,无聊而且庸俗 。

朱修义推着轻骑,沿着干沟边的砂石路往秃山走了一阵,两眼乱瞅,没有发现值得一捡的石头,却发现了蕉蒿和野韭菜,它们都藏在野蔷薇、红柳和梭梭丛里,得钻进去才能采上。他决定采点野菜,拿回去让老婆做饺子吃,也算不枉来一趟。山里的野菜都是绿色的,很环保,比早市那些上了很多化肥农药的蔬菜好多了。

朱修义想,城里人自以为很优越,其实很可怜,不得不吃那些化肥生长素催出来的菜,还有什么地沟油,想起来就让人恶心。农民在这方面可比城里人强多了,他们都留块地,种了菜粮自己吃,不施化肥,用农家肥。施了化肥农药的庄稼蔬菜是专给城里人准备的。在吃的方面,城里人的优越感实在是没有多少道理。想到这里,他觉得人回归自然是对的。这寂静山野真是很好,微风和爽,满鼻子都是草木和泥土清香,五更鹚和阳雀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很寂寥,但很悦耳。

朱修义就是在钻这片灌木丛时看到了那个方斗一样的湖。

起先他以为是眼睛花了,出现错觉,揉了眼再看,真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湖。

奇怪呵,荒山野岭,怎么冒出这么一个绿得发黑的湖?早年这里是没有什么湖的呵。

那个湖大约有一个半篮球场大,好像故意藏起来,躲在一个山洼里,四周都是杂木乱草,葛藤缠绕,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朱修义站在山坡的灌木丛里,朝下看那湖,四壁如同刀切,稍有倾斜,如同方斗,看样子原来该是个矿坑,注满了水,就成了个小湖。看水色泛蓝泛黑,想必很深。这地方荒无人迹,也看不到牲畜粪便,朱修义很庆幸自己没有从陡坡上滑下去,真失足掉进这湖里,就是淹不死也休想从陡岸攀上来。

这个多少有点让人感到胆寒和恐怖的湖本来是留不住朱修义的,让他留了两个小时的是这个湖里的鱼。他看见湖面上有些什么东西在游动,划出阵阵涟漪,就预感到水里有鱼。后来他绕到湖岸,找到一个有石阶的地方坐下来,就近观察,真的是鱼,根据跃出水面的鱼的体形来看,估计有一两公斤重,看湖面的动静,这个湖的鱼不少。

朱修义兴奋得手脚都抖,周身燥热。一个鱼湖被意外发现了,这是多大的惊喜呵,这比在戈壁野滩找石头树根不知强了多少倍呢。

他在湖岸想了一阵,决计不把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人在内。只要不走漏风声,就不会有第二个人找到这里来。这个湖是老天爷格外开恩,赏赐给我老朱的,为什么要让一些不相干的人来分享这天大的好处呵。

 



第二天一早,朱修义就驾了轻骑赶到湖边。昨天回到家,匆匆准备了钓竿和一张捞网,还有一只桶,这是必备的家什,今后要经常用的。他对于钓鱼,原来也是感觉平平,儿子留下的钓竿,在杂屋房里翻了半天才翻腾出来。由于荒山的这个意外发现,他对打鱼这事一天之间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在湖边的石阶上坐了不到半小时,就钓上一条大鱼。

鱼的重量足有两公斤,很是凶悍,挣扎得暴跳如雷,样子也凶,两眼暴突,两排利齿锋锐如同尖刀,浑身没有鳞,却长着尖利的鳍,朱修义从鱼嘴里取鱼钩时费了十几分钟,再三小心,还是被这凶鱼的獠牙剌了一下,出血不止,幸亏带了创可贴,才把血止住。

朱修义钓出这样一条怪鱼,有点犹疑,这鱼以前没有见过,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该归到哪一类。要说肉肥,还真是肥厚多肉,多少有点像鲇鱼,还有点像棒棒鱼,只是模样狰狞,如同精怪,让他心里犯嘀咕。再钓第二条,还是一样,看样子钓不出别的种类,他于是不再钓。决定就带两条回家,烹饪一番,尝尝味道如何。同时也请教一下钓友,看看他们是否知道这是什么品种。当然,请教是请教,以不泄密为原则。

他很高兴地回到家,先让老妻看他的钓货。老妻眼花,年纪比他大四岁,瞅了一眼,说鱼样子像鳖精蟹怪,这种怪东西能吃吗?

歪瓜裂枣好吃,鱼也一样,难看的凶相毕露的肯定味道鲜美。他对老妻说。

剖鱼的时候,他忽然灵机一动,想让亲家老余和他一起品鱼,就给老余打了电话。这天老余正好没有出门,很高兴地答应要来做客,亲家老朱是个不太好客的人,主动请人吃饭很是难得。老余有点意外,但是扭捏了几句,问能不能再带个朋友一起来?朱修义一想,肯定是那个老女友,就说可以可以,能喝两杯的更好。老余连忙说能喝能喝,蔺子秀这个女同志是很能喝、很能聊天的。

鱼的内脏发蓝,有股呛鼻子的气味。朱修义下了猛料,放了很多葱姜蒜,外加花辣和绍兴料酒,还有橘子皮大料草果,两条鱼,炖了一锅,端上桌,老女友蔺子秀就欢呼起来。大家尝了一口,觉得有点异味,然而并不难吃,老余就说这鱼的肉形同蒜头,肉质紧密,味道有点像四十年前吃过的翻斗鱼,那是一种海鱼,扁大如同鬼怪式飞机,在海洋里游动,很是飘逸。

蔺子秀又吃了一口,说这鱼可能也是海鱼,很像芬兰湾出产的一种鱼,也有点呛鼻子,有点天然的芥茉味,是很名贵的一种鱼。就像我国南海的苏眉鱼一样,只能在二十米以下的海水里捕到。她说芬兰湾的时候,老余适时地介绍,说老蔺在芬兰住过两年,她的女儿和女婿在那个北欧国家工作。

老余介绍了自己的女友,再次说鱼的味道不错,像翻斗鱼。还回忆起吃翻斗鱼的那个年代,日子过得艰难,食堂炒菜都用蟒油代替,大竹篓子装的蟒油,腥得要命。蔺子秀也回忆起许多往事趣事,说在农村再教育的时候,吃不到肉,就打了老鼠烧了吃,连乌鸦肉都吃过,南方籍的男知青居然还吃癞蛤蟆,把北方的癞蛤蟆当成了南方的田鸡。这个女同志真是很能喝酒,而且健谈,朱修义是个内向的人,却很喜欢这样的客人,除了因为这个半老徐娘风韵残存、顾盼有神,还因为他们吃鱼吃得很高兴。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鱼呵?老朱你从哪里搞来的呵?亲家老余问了几次,朱修义都没有作答。不回答是对的,让他们去猜,越猜不出越显得神秘。

这两个客让朱修义心里踏实了,总而言之,这鱼是可以吃的,除了有些剌鼻子的气味,没有什么其他问题。他又等了两天,身体上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反应,于是更加相信,自己找到了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湖。不仅自家以后吃鱼方便,还可以出售给饭馆鱼庄,独辟一条财路,也算打开了一条致富之道,这样想下去,朱修义激动得连觉都不想睡了,老天爷真是有眼呵,让他这一辈子没怎么发迹的老会计老来得富呵。

 



朱修义想起了蔡咬金,他和这个人算有过几面之交。

蔡咬金这个人很有意思,原来是个出苦力的棒棒军,在重庆山城给一个客户扛两件精密仪器的时候,脚下让一块香蕉皮粘上,突然滑倒,从陡阶上摔到山脚下,仪器箱子碎了,里面的仪器摔了出来,主人揪住他的领子,要他赔偿巨大损失。龟儿子蔡咬金吓坏了,几万块的东西,就是割了卵也赔不起呵。于是趁那人打电话报告情况的时候,一头扎进嘉陵江,逃之夭夭。一路往西,不敢回头。

朱修义见咬金的那年已是咬金犯事五年之后,他从山里搞了点木头,要打几件家具。听说这个四川盲流木工手艺不错,就把他请了来,在家里做木活。那时候朱修义还在平房住,有个小院,咬金干活,喜欢平房小院,方便施展手脚。让朱修义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件事是,这个盲流木匠蔡咬金干活只要一半工钱,条件是每天得给他两瓶泥巴烧,那种酒很劣质,一股青草味,价也贱,朱修义当然愿意。

后来这个咬金不知怎么忽然就开了个小馆,专营担担面,大众饭食,吃的人很多,搞得很红火。再后来,小馆变成巨流鱼庄了。两层小楼,十张桌子,外饰玻璃幕墙,巨流鱼庄四个字金壁辉煌,在小城里算是排得上号的一家鱼餐馆了。朱修义去吃过一次,见了蔡老板,真是今非昔比,这个四川龟儿子真是发了,胖乎乎的,红光满面,梳起了大背头,油光可鉴,胡萝卜一样的手指上戴个大戒指,烟的档次高了很多,人也热情,说老朱哥老朋友了,很大方地免了单,还嘱咐老朱以后常来吃鱼,不要他的钱。都是老朋友了嘛。

他当然没有再去吃鱼,他和任何人都不会深交,但是现在他想见这个四川龟儿。

朱修义拎了一只塑料桶,穿了两条街、三条短巷子,到巨流鱼庄来找蔡老板。

从前的盲流兼逃犯正在后堂一间小房里打瞌睡,见了朱修义,揉了一阵眼,才醒悟过来,好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来了,就咧嘴笑起来,同老朱寒暄几句。客气话说完,老朱就把桶盖揭开,让咬金看里面的货色。

咬金很好奇,探头往桶里看,看了两眼,缩了一下脑袋,又探头再看。

桶里的东西有点吓人,龇牙咧嘴,瞪着玻璃球一样的暴眼,狰狞地望着他。

这是啥子东西嘛?格老子的好吓人呵。

朱修义就笑而不言,明明是鱼,龟儿子故意要搞得很夸张。

咬金说从南到北,没有见过这样怪模怪样的鱼,鱼长獠牙,闻所未闻。

这鱼你肯定没有见过,老朱说,冷水鱼嘛,新培育的一种品种,原产地在芬兰湾,波罗的海北部水域才见得到,比南海的苏眉还稀罕,你开鱼庄的,不能总是鲤草鲫鲢,也搞点上档次的,提升一下品位嘛。

这套话是早想好的,对付盲道出身的蔡老板这种人,得用忽悠的办法,剌激一下,立刻上钩,小老板一般都吃这一套。

蔡咬金对鱼庄不上档次这种话果然有些反感,就有些激动,说朱修义,你是来向我推销这些怪物的吧?把这种怪物端上餐桌,就算上档次了?

朱修义说,这种鱼叫冷苏眉,很名贵的,你在鱼庄门口,写个牌子,做一下广告,介绍介绍,人们就会来吃,要不了多久,宣传开去,保你顾客盈门,名声日隆。

咬金就有些动心,说,老朱你有什么门道搞来这种鱼?这鱼味道到底如何?我不能光听你吹,你得先让我尝尝,你送鱼上门,不会是专来放我的血吧?

朱修义就笑了一下,然后敛起脸说,这六条鱼,两条算白送,另外四条收半价,每条三十元,你愿意要,就收了,不愿意拉倒,我再找别人,想要的人多得很,咱们这十万人的小城,光鱼庄就有五六家呢,因为咱们老熟人了,所以我就先来问问你。换了别人,不会有这种优惠的。

四川佬就又看那鱼桶,鱼确实很特别。就说,朱哥,你一个知识分子、国家干部,怎么想起当鱼贩子了?朱修义又凝着脸说,我是受人之托,在咱们这地界开发新市场,就是想找个餐馆鱼庄,搞个试点,你要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了,以后会后悔的。

蔡咬金慌忙说,那我就试试,那我就试试,谢谢你呵,老朱,有好事先想到我,真够朋友呵。

朱修义就说,我把丑话说到头里,这次是优惠,下回没有了,我做个中介人,不过赚点小钱,老做赔本生意,我吃多了撑的呵。

蔡咬金看他很认真的样子,不再犹豫,让伙计把六条鱼倒进一个水池子里,那些凶货立刻在池里狂挣乱跳,还发出撕裂般的尖叫,把那小伙计吓得不知所措。惊恐地直看老板。蔡老板从皮夹里抽出两张钱,给了老朱。问他,这鱼要是食客多起来,供货不会有问题吧?老朱就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放心放心,什么时候要都会送货上门,只要打个电话就行。

朱修义拎着空塑料桶离开巨流鱼庄的时候,没忘叮嘱四川盲道,冷苏眉多少有点异味,烹制的时候,应该多放点佐料,最近自己又试了两种做法,用野薄荷和紫苏与鱼同烹,除腥去异味都是很有效的。蔡咬金说,朱哥,我专开鱼庄的还用你提醒呵,我连大烟觳子都用过,不管啥子鱼都能让人吃了叫好。

 



有了巨流鱼庄这个销售渠道,朱修义觉得自己像是开了家小银行,隔几天就去取一次钱,不用存钱,只管取钱,世界上最便宜的好事真让自己碰上了。

蔡老板的宣传搞得不错,真在鱼庄大门口竖了宣传牌,大肆宣扬新到的冷苏眉鱼,原产芬兰湾,波罗的海北部水域珍稀鱼种,肉质鲜美,营养丰富,具有防癌抗癌之功效,非常有利于养生。朱修义到鱼庄门口看了一回,忍不住有点想笑,龟儿子真是能忽悠呵,连抗癌养生都写上了。照四川佬的意思,还要在市电视台搞个广告,被朱修义适时地制止了,说凡事适可而止,宣传一下就可以了,货源就那么多,如果大家都来要货,不就乱套了么。咬金想想就同意了,他只想一枝独秀,遍地开花,硧实于己不利。

朱修义往鱼庄送货的时候,看到鱼庄里吃冷苏眉的人不少,蔡咬金这贼盲道心狠手黑,定价定得很高,照样有人吃,尤其公款吃喝,必点芬兰湾出产的冷苏眉,舍此就好像显得不够档次品位,很掉价似的。朱修义每每看到鱼庄吃客盈门,就有点心理失衡,忍不住要说咬金,你看你蔡老板,日进斗金呢,你给我才多么点回报呵,你看我是不是要涨涨价呵。

蔡咬金就笑着打哈哈,好了好了朱哥,你赚的够多了,咱们这是双赢呵,你当我不知道呵,你做的是无本生意,隔三差五从我这里拿钱,就像掏自家口袋似的,格老子的你这钱拿得真是舒贴容易呵。

四川盲道说无本生意的时候,伸手拍了拍老朱的肩头,拍得意味深长。

这时候,朱修义一点都没听出龟儿子话里藏着话,他让得意的心情搞得心花怒放,人到了桑榆晚境,居然万事遂顺起来,每天吃条鱼,还能进钱,腰包迅速地鼓了起来,就有了一些其他想法,老余能做的事,我为什么不可以做呢,他当然希望也能结识一个像蔺子秀那样的女人,但是偷偷去了几次舞场,没有中意的,中意的人家都有伴了。他知道自己相貌平平,没有老余那样的气质风度,性格又不活泛,对女人是缺少一点吸引力的,于是决定不费这种功夫,找个风尘女子耍一耍得了,就偷偷买了几粒伟哥,鬼鬼祟祟进了几回号称三颗星的君醉楼,泡了一个二十岁的湖北妞,呵呀,真是妙不可言,返老还童呵。自古以来,烟花柳巷,青楼艳屋,都是文人墨客有闲钱有闲时的男人去的地方,连皇帝都去呢,况百姓乎。呵,以前怎么就想不到这种消费呢,守着一个形同枯槁的老妻,马王堆干尸一般,居然守了几十年,真是迂腐穷酸得可以呵。

不过朱修义到底还是个谨慎的人,得意决不忘形,去君醉楼小心翼翼,贩鱼也是小心翼翼。每次去其曼吾鱼湖,都起得很早,不等晨练的人出来,就潜出城,进到秃山荒岭地带,神出鬼没,就把轻骑后面的鱼桶装满,他已经记不起来宝湖多少次了,打过的鱼该有一两吨了吧,可是湖的鱼并不见少,好像层出不穷,总能让他满载而归,有这样一个湖撑腰,活着真是来劲呵。

但是有一天出现了一个蹊跷的事,他骑着摩托正在秃山跑,发现后面有辆轻骑偷偷在跟着,那个人戴了头盔,看不清脸面,但形迹可疑,他的警惕性立刻升了起来,马上改道,穿过浅山缓坡,上到通有色厂的柏油路,一溜烟开到厂矿区,在那里徘徊了一阵,发现那里也有好几个矿坑,只是没有水,对着那些干枯的矿坑陷入沉思。其曼吾鱼湖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没有人放养,鱼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是一个费解的问题,朱修义想了想,放久了的米面呀、食物呀、水果蔬菜呀,那些虫子蛆子哪来的呢,都是物质内部变化来的,这不就是无中生有么?这个道理让他想通了,就觉得世界万物,看起来复杂得很,认真想一想,其实并不玄妙,就像人的运气,好运来了,一通百通。

那个可疑的骑者,远远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对着那些岩石大坑想什么。

朱修义反正没有什么事,就又驱车往矿区深处走了一段,发现了一个污水湖,在秃山之间的开阔地上,黑糊糊的一大片水,恶臭扑鼻,熏得人头晕恶心。边荒地方,排污就是这样放任,无人管理,时间久了,周围寸草不生,连几株沙枣树都死了,他看了半天,没有发现鸟的踪影,连只乌鸦都没有。

那个骑摩托的人也跟到了这个污水湖,对被跟踪者的行迹,一定感到莫名其妙。

这期间,老余准备和蔺子秀搬到一起住了,也就是要再结一次婚,两个老恋人不想把事情搞大,就叫了几个驴友,合着亲家老朱老两口,聚一次餐。他知道亲家和巨流鱼庄老板来往密切,就让老朱帮着订了一桌,大家在二楼的小包廂里吃喝玩乐,很是高兴。蔺子秀唱了歌,喝了不少酒,还跟老朱和蔡老板要命名费。朱修义就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微醺的后亲家母说,什么命名费呵,小蔺?蔺子秀就笑着指他的鼻子说,外边的牌子上写的冷苏眉呵,芬兰湾呵,波罗的海呵,还不是我教你的呵?老朱哥你可真能掰合呵,我什么时候说过冷苏眉呵,你忽悠世界人民呵。

朱修义不作答,就咧了嘴笑。大家都吃了冷苏眉,鱼庄的烹饪,川味十足,多数人都叫好,只有一个老驴友,不敢伸筷子,说此鱼样子很怪,鱼骨发蓝,是不是经过检疫部门通过了呵?这个人有点书呆子味道,让人有些扫兴,但是大家都喝高了,没人在乎他说什么。朱修义多少有点心虚,散席之后,就跟蔡老板建议,还是把餐馆门口的宣传牌拿掉为好,凡事不可张扬过度,适可而止为好。

四川盲道朝他吐口烟,眯着眼说,你是不是有点不踏实呵?是不是怕那个批发给你货源的鱼业公司不给你供货了呵?朱修义就很鄙夷,用鼻孔哼着说,我是为了大家好,现在冷苏眉供不应求,如果我的进货渠道让别人占了,你和我就得喝西北风了。

蔡咬金就笑起来说,你也有这种担心了?我看朱哥你这担心是对的,钱来得太容易了不是好事呵,你一定是感到有些危机了,你想我蔡咬金能不这样想吗?真有那么一家渔业公司,我完全可以自己去提货呵,我为什么要拐天大的一个弯子让你从中赚我的辛苦钱呵,朱哥你想想我说得在不在理?要换了你,你是不是也会这么想呵?

四川龟儿这种态度有点出乎朱修义的意料之外,他觉得这个家伙最近好像变得有些阴阳怪气,卖鱼的钱老是拖,就是给了也不太痛快。这是很岂有此理的,必须得让这个盲道醒醒脑子,这种利令智昏的小人不敲打敲打就会得意忘形。

于是他便板起脸说四川盲道,小蔡你不要过了河就想拆桥呵,没有我,你的鱼庄能有这么红火么?你是不是不想同我合作了呵?不想合作我不在乎,求我的人多得很,你真是不想合作了那我就另外找合作对象,我跟人合作是为了心情愉快,你让我不愉快了我还找你做什么?

蔡咬金就叫了起来,好像被鱼刺刺了一样,连忙赔了笑脸说,朱哥我跟你说笑话呢,你看你就生气了呵,我怎么会过河拆桥呢,格老子的我不是还在桥上吗,怎么会不跟朱哥合作呢,我们要合作呵,朱哥放心,我们会一直合作下去的。

这种玩笑以后还是少开为好。他说蔡咬金,你不知道呵,我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我很严肃的。

朱修义见龟儿点头哈腰的,就消了气,出门的时候,他让蔡咬金还是把宣传牌拿掉,就巴掌大一个小城,用得着天天宣传叫卖么?

他真是有点心虚。夹着尾巴做人还是比较明智的一种选择。他喝了一点酒,有点兴奋,让老妻回家歇着,他说还要到其他几个鱼庄溜达溜达,考察一番行情,姓蔡的龟儿得防他一手,老妻就劝他不要再弄那种鱼了,以后家里也要少吃或不吃,什么冷苏眉呵,迟早有一天要出事的,你看你这几个月好像连样子都长变了,你照照镜子看看,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你了,我有回做梦,就梦见你变成了一个鲇鱼精,两只眼暴突如铜铃,两根长须伸出来像蛇一样,背上长出来的鳍像黑旗一样,好吓人呵。

朱修义听老妻这类话听得多了,只想让老妻赶紧回家,烦她絮叨,等老妻走了,就立刻买了瓶农夫山泉,吞了一粒伟哥,悄悄溜进了君醉楼,这个地方现在是他经常想来光顾一下的去处,他忍不住,就是想来。这个地方真是个温柔乡,让人销魂。人生苦短呵,人生得意须尽欢呵,有钱不花是白痴傻蛋,他活了六十多岁,好像到如今才明白了这才是人的活法。他在单位当了多年的会计,任劳任怨,吃喝玩乐的事出公差兼公费旅游的事总是别人的,从来没有人想到他,当官的什么时候能想起他这样的小人物呵。

他妈的,我现在要看谁的脸色呵?想起在机关那些漫长而被人冷落的岁月,就觉得需要弥补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得只争朝夕呵。

 



朱修义想想四川盲道那天说的那些话,隐隐约约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

他心里有个疑团越来越大,发现那个戴头盔的摩托车手真是在跟踪他。试了几回,他相信这人就是在监视他。这天刚出城,这个人就从城关的一条巷子里跟了出来,一直跟在后面,他不敢往浅山方向去了,就驾了轻骑往峡门子那边开去,那个蓝头盔紧跟上来,他看不清这人的脸,但是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联想到蔡咬金最近的恶劣态度,觉得这个人很可能是龟儿子派来探他底细的。

在峡门子没有把这个人摆脱掉,他就故意进了哈熊沟,这人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就像个幽灵。让鬼影一样的家伙这么跟着可不行,得发出严正的警告让他滚远点。

朱修义在出山的一片桦林里把蓝头盔截住,客气地让他头盔摘下来,他不想跟谁玩捉迷藏的游戏,有什么话最好说在明处,鬼鬼祟祟地盯梢跟踪是不好的,人还是光明磊落比较好一些。

他对那人说,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还老是戴个头盔,荒天野地,你戴个头盔不嫌热呵?

那个人把头盔摘了,红口白牙地朝他笑,朱修义认出来,真是蔡老板的人,巨流鱼庄的采购、四川盲道的小舅子。年轻人一点惭愧的表情都没有,跟踪别人没有丝毫的难为情,好像天经地义他就该被跟踪一样。接了老朱的香烟,朝天上吹了几个烟圈,然后对他说,大叔你不要生气呵,我也是受人之托,没有办法,蔡老板真是搞了一点调查研究,他觉得你这个人有些问题,得弄弄清楚,结果弄清楚了,根本没有什么批发冷苏眉的渔业公司,因此开始怀疑鱼的来路不正,就让我暗中跟踪,想搞清一些事情。

朱修义就冷笑起来说,他想搞清什么事情呵?搞清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呵?他这样做真是让我很不高兴呵,你可以向他转达我的态度,从今天起,我对巨流鱼庄的供应停止,沸腾鱼庄还有太极鱼庄的老板都找过我的,我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呵?你告诉蔡咬金,他的调查跟踪还是终止为好,伤了和气,大家都难受。

小舅子答应一定转告,说冷苏眉确实卖得很好,蔡咬金如果知道老朱不供货了,一定会很着急的。朱修义就说,他这种人典型的下里巴人,苦力出身,脑袋里尽是糊糊,不晓得个高低深浅,挣了一点钱,立刻得意忘形,翻脸不认人,这种人能有什么出息呵。

查实了有人跟踪,朱修义就愈发谨慎小心了,他让自己的捕捞暂停一段时间,一方面是为了摆脱想要寻找货源的那些人,另一方面是要吊吊四川龟儿这种人的胃口,让他知道一下停止供货带来的直接损失,他估计蔡咬金挺不了多久,还会低声下气地来求自己,他等着那一天,他知道蔡咬金这种人为了钱是不会有什么操守的。

他在家里等了将近十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乎意料的是,蔡咬金没有来求他,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这让他非常纳闷,还有点失望,第十一天他沉不住气了,于是决定到鱼庄看一看,出乎意外的是,鱼庄的生意还是一样红火,食客盈门,冷苏眉照样赫然列在菜单上,很多人都争点这道大菜。他在餐堂里看了几桌,不等蔡老板见面,扭头就走。他感到事态非常严重了,最近他没有送过鱼,巨流鱼庄的冷苏眉是哪里来的?他在路上想了一下,想清楚了,一定是四川龟儿搞的鬼,这个杂孙阴险卑鄙得很。

有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那个龟儿子知道他的底细了。

他立刻驱车前往其曼吾鱼湖去看个究竟。上了石坝,正好看到蔡咬金坐在鱼湖边,看两个伙计在收网,他的身子发凉,但脑子里的血却直往上冲。他看见四川龟儿拉屎一般蹲在石阶上,吸着烟,脸上堆着惬意的笑,看网里的鱼跳跃挣扎,好像很享受的样子。让朱修义尤其愤怒的是,这个盲道看到他上了大堤,居然连站都懒得站起来,只朝他挥了挥手,红口白牙地笑了笑。

四川盲道完全无视他的愤怒,若无其事地说,老朱你发现的这个湖真是不错呵,你看你一直守口如瓶,连半点风都不肯向我透露,真是不够朋友呵,我费了多少周折才搞清你的财源地,原来你老朱哥的芬兰湾是藏在这片荒山里的,如果没有你的车辙印,还有你一路留下的烟头,我还真是找不到这地方,这地方真荒凉呵,还有点鬼里鬼气,你看连声鸟叫都听不到,一个人来这种地方,真是毛骨悚然,寒毛倒竖,就凭这点,兄弟我佩服朱哥的能耐胆识,我真是很佩服呢。

朱修义让自己平静了一下,点了支香烟说,你在我身上用心思,我早有察觉,但是一时疏忽还是让你钻了空子,你这种过河拆桥、见利忘义的人我没有提防,只能怪我自己,现在弄成这个局面,看来没有办法改变了,我只好自认倒霉,就当个肚子痛认了吧。

四川盲道就笑起来说,老朱你说的言重了,这个湖是你发现的,没错,但是发现了并不能说别人就不能用用它的好处,毕竟它不是姓朱呵,你比我要有知识呵,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想不明白吧,所以我看我们继续采取合作的态度还是比较好,咱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朱修义气愤地看着两个伙计正在收起的网里捉鱼,说,你用这样大的网捕捞,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这个湖就这么大,野鱼哪里经得住你这样捕捉,你要真想和平共处,咱们就约法三章,订个契约,从今往后,双方都按约定行事,规定捕捞数量重量,同等待遇,任何一方都不得违规,谁不按规矩办,定好罚金补赔对方,这就是我的解决方案,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和妥协,如果不想这么办,那就只好撕破脸皮来做恶人了,我说这话小蔡你可不要不当回事,我是有点老了,但是你要是让我活得不耐烦了,咱们干脆一起同归于尽。

四川盲道就啧啧啧地嗑嘴,笑道,老朱你不要吓人好不好?咱们老朋友了,什么事都好商量,你是老哥我听你的就是,撕破啥子脸皮嘛。从今以后,你和我共同保护好这个湖,有鱼共享,有福同享,何其美哉。

他们正说着话,湖里一阵大喧响,有股浪在湖心涌,两个伙计指着浪心惊叫起来,原来是一条一米长的大鱼跳出湖面,鳍如黑旗,鱼头仰天,血盆大口张着,獠牙闪闪,寒光四射,朱修义和蔡咬金看得发起呆来,嘘唏一阵,看那斗湖四壁,陡如刀切,水深不见底,十分恐惧,真是掉进去,让巨鱼扯住,用那獠牙将人撕成碎片肯定是顷刻间的事。

看那巨鱼游远了,蔡咬金就说什么时候能捕一条那样的大家伙,一定能引起轰动。朱修义说,你还是不要冒犯那家伙为好,搞不好让巨鱼拖进深水,成了鱼食,人肉是很香的,鱼们最爱吃的。他这样说本无用意,但是过后一想,也许这正是他所希望的结果,四川龟儿是个十足的恶人,厚颜无耻地占走了半个湖,让他不得不寻找新的主顾,和这样一个无赖搞到一起,以后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往四周巡睃,鱼湖藏在山坳坳里,周围都是秃山,四岸都是一人多高的灌木丛、芦苇、野菖蒲,还长满了葛藤黄缠,植物茂密得很,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大意,姓蔡的龟儿怎么可能找得到?看来这也许是老天爷的特意安排,要让龟儿参与进来,和他一起共事。天意难违,只好硬着头皮和龟儿周旋下去。真是闹翻了,也是难以收拾,不如妥协一下,握手言欢为好。这样一想,脸上渐渐有了些笑容,蔡咬金见他和颜悦色起来,就凑上前,点头哈腰敬烟,两人望一阵湖,四川龟儿说这湖实在有点奇怪,湖里的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呵?四周都看不到进水的溪渠,山水早让管道引走了,又不见泉眼涌出,那湖底下是不是有看不见的暗河呵?朱修义认真看了龟儿一眼说,你琢磨的问题我也琢磨了好久,我几十年前在这里呆过,这个湖原来是没有的,也没有什么暗河,我想是山那边的厂矿有渗水注进了矿坑,久积为湖,我到东边那山沟察看过,那里有矿区的工业用水,渗进地下,可能到其曼吾这里又渗出来。

两个人胡乱猜了一阵湖的来历,到太阳偏西才下山去。蔡咬金捞了不少鱼,好像有些抱歉似的,对老朱说,朱哥对不起了呵,以后你就不要再给我的鱼庄送鱼了,你再找一个用户吧,反正要鱼的餐馆不少。

朱修义说,我一点不担心鱼的销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呵,你不会背着我拿大网来捞鱼吧?你人多势众呵,真是不按规矩办事,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如今很怕你呢,你要不想让我活了我还真是没法活了。

你看你,朱哥都把我想成啥子人了,我小蔡是那样的人吗?蔡咬金笑道,朱哥你看这样好不好?往后咱们约好捕捞时间,一起来这里,不管大网小网,是钓是捞,都二一添作五,对半来分,我蔡咬金要是违章犯规,死无葬身之地。

老朱也笑起来,他心情好了许多,就笑了起来,龟儿这个人毒誓发得言过其实,但是听起来还是让人比较舒畅。

 



亲家老余和新老伴蔺子秀有空会来老朱家坐一坐,他们喜欢谈天说地,精神显得饱满而快乐,除了徒步远足,近来他们还参加了文化宫组织的老年人合唱团,分了声部,唱王洛宾的半个月亮爬上来,还有两首前苏联歌曲,唱得投入而忘情,他们提议老朱两口子也去参加一下老年人活动,不爱唱歌没关系,跳跳舞、学习学习书画,都是可以的,有益于身心健康嘛。

老朱说他的身体是健康的,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再说才六十岁出头,离老态龙钟差得还远,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不是规定六十八岁才算进入老年嘛,我离那道坎还有好几年呢。但是两个客人加上他的老伴却说他的脸色不好,表情和神态动作有时让人觉得陌生,老余甚至有点怀疑他的甲状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看着两只眼越发有些暴突了,就好像那种怪鱼的眼一样。他们还劝老朱不要再经营那种鱼了,听说有关卫生检疫部门去几个鱼庄和川菜馆搞突检,对入口的东西越查越严格了。

他对亲家和老伴总是免谈鱼的事,这几个人说起鱼事总是往不好的方面去联系,而且还经常含沙射影,甚至危言耸听,影响他的情绪。但是客人走后,他还是照了一下穿衣镜,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的确有些陌生之感,人老了,身体会缩短,耳朵和鼻子会变长变大,眼睛的变化是明显的,首先是眼袋增大,眼变小变浑浊,毛发颓败,脸上皱纹出现,色斑层出不穷。所有这些变化都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变化不会把人变成另一种样子,再老也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呵。变得让人无法辩认,这就有问题了。呵,镜子里的这个人是我吗?怎么像哈哈镜里的人一样,变得怪模怪样的呵。还有,身上总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以前是没有的,是不是人老了都要发出一些异味呵,他发现好像连家里的小狗毛毛和小猫花花都在有意地躲开他,不让他表示亲热和爱抚,只要他一靠近,两个小家伙立刻跑开,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在君醉楼的小包间里,他泡的年轻小妞也变得不像以前那样小鸟依人、娇媚可爱了,除了赤裸裸地让他掏钱,连一点温存都看不到,应有的服务变得潦草而匆忙,表情也变得像毛毛和花花一样满是厌恶和不耐烦。有一次,小娘们居然撇起嘴,用小手挖着鼻孔说,哎呀,你身上什么怪味呵,好难闻呵。在街上,他不止一次地发现,迎面而来的路人见了他总要惊愕一下,然后绕开,好像他脸上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怪东西一样。

呵,人在变老变丑变难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老到一定时候,就双腿一蹬,两眼一翻,长出最后一口气完球蛋,这就是自然法则,圣人草民都一样,无人可以幸免,所以用不着为容颜的改变和不能回避的事情伤感烦恼。

但是,让他烦恼和窝火的事还是不断发生。四川龟儿信誓旦旦,其实都是在演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些口头契约在龟儿眼里连狗屎都不如,想什么时候进山捞鱼就进去,根本不同他打招呼,而且捞捕得非常贪婪,那种大网撒下去,一网至少也是几十公斤,就那么大一个小湖,能经得起几网捞呵。为此,他已经找龟儿交涉好几回了,龟儿的态度很是蛮横,不是百般抵赖,就是强词夺理,看得出来,龟儿认为他是个老而不中用的人,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有什么办法?

和四川盲道这样的人渣无理可讲,他只好改变策略,多捕多捞,每天都去那鱼湖,但是跑得再勤,也没有四川龟儿打的鱼多,真不是四川龟儿的对手呵,他因此非常焦急起来,就这样败在一个棒棒军出身的盲道手下,真是感到愤怒和屈辱,好几天以来,他感到胸堵气短,一口气憋在心口,让他痛得彻骨。失眠日重,偶尔睡着,也是恶梦连连。有一回的梦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在山上的灌木丛里踩空了,半空里栽下崖,在陡壁上滚下一个黑湖,湖水呈墨绿色,万丈水草蛇一般在水里飘舞,在栽进黑水的刹那间,一条牛大的黑鱼伸出巨钳般的獠牙,把他拖进冰水之中,万丈冰冷和黑暗没顶而来,他失魂落魄地叫了起来,挺起身危坐在床,看到老妻吃惊地看他,才知道自己周身都是冷汗,让一个恶梦给吓醒了。

他用了好几天时间进行静思默想,觉得有必要和姓蔡的最后认真地谈一次。他想好了,就谈这一次,得让龟儿知道,骑在别人头上拉屎,是要付出代价的,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呢,何况是人呢。受一个盲道的欺压,像强盗一般地掠夺,这样的侮辱无论如何是不能承受的,如果再不做出反应,依然保持沉默,连他自己都要耻笑自己了。

呵,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龟儿子让他忍无可忍了。

堂堂一个知识分子、国家干部,让一个盲道压迫成这样,这口气,怎么可以咽得下去呵?

在巨流鱼庄的办公室,他和蔡老板见了面。四川盲道坐在大桌子后面,没有起身,但是咧了嘴朝他笑。他很厌烦这种笑,但是忍住了厌恶,龟儿扔了一支香烟给他,他接着,看龟儿的打火机伸过来,就低了脑袋把烟点着了。

他不说话,就吸烟。四川盲道也点了支烟,眯眼瞅着他的脸说,老朱哥,你是不是有些气不顺呵,怎么每回见面,你都这样苦着脸子,你对人难道就不能和气一点么?看来你对我意见不小呵,是不是?

朱修义觉得可以说话了,就说,我是来给你说一声,你让我无路可退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四川盲道眨巴眼睛,仰起头好像想了想,然后笑一声,又摇摇头说,不太明白,我怎么让你无路可退了呢?

四川盲道又笑起来。

朱修义皱起眉头说,你不要笑,我的话没有什么好笑的,你最好不要把我说的话不当回事,我是认真的,你现在还可以弥补你欠我的损失,把我们约定好的那部分钱还给我,我提醒过你,你都当成了耳边风,现在我想最后问你一回,你到底想不想还我钱?想还现在还为时不晚。

四川盲道还是想笑,说,朱哥你就是气不顺,钻到死牛角尖出不来了,是不是?那个湖又不是你家的,你可以在湖里捞鱼,我当然也可以捞,我又没有挡住不让你捞,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嘛,这些天,你不是天天都进山么,天天在那里捡钱,你还嫌钱捡得少了呵,你还想让我给你分成,我啥子时候欠过你的钱呵?你跟我分啥子钱么?你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难道不觉得很可笑、很滑稽么?

朱修义就长吁了一口气说,看起来你一点愧意都没有,都闹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是这样强词夺理,蛮不讲理,我对你真是不抱任何希望了。

四川盲道大笑说,朱哥你对我最好不要抱任何希望,我满足不了你的那些希望,对我生气是没有用的,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人家气还是不气,所以我劝你赶紧消消气,生气不好呵,生气不利于身体健康,你不是想长寿么,想长寿最好不要生气。

我早该想到你会是这种态度,我还是高看你了,你这种人天生的下三烂,根本就无可救药。

对蔡咬金这样的无赖没有道理可讲,朱修义就不想再在鱼庄浪费时间,他站了起来,很想伸巴掌在龟儿的肥脸上扇几下耳光,然而忍住了。但是出门的时候,扔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在心里说的,四川盲道听不到,但是说得咬牙切齿。

蔡咬金不在乎老朱骂他,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好像老朱越生气他越享受一样。

那天分手的时候,蔡咬金很客气地把老朱送出门,他真忍不住就想笑,他觉得这个穷秀才又可笑又可怜,喜欢认个死理,执迷不悟,还爱钱如命,活到这把年纪,还是这般迂腐穷酸,真是不可救药了。这样想着,四川盲道就有些悲天悯人,就和老朱握了两次手。他哪里想得到,这个除了生闷气还是生闷气的自虐症患者,最后会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壮,这件事会永远定格在他最后的记忆里,一个瞬间的目瞪口呆,是他最后的生动表情。

 



朱修义到鱼湖边的时辰,太阳已经出山有几尺高了,他在一个山湾里等了一个多小时,这里有很多杂木灌丛,草也长得茂盛,九月天的山野山花早败,但是清香依旧,鸟儿的叫声和昆虫的吟唱响得悦耳。他躺在半人深的茅草中间,没有人会发现这里藏着一个人。

蔡咬金带着几个渔工从山湾走过,丝毫没有察觉他埋伏在那里。他在草的缝隙间看着那几个人朝湖边走去,知道他们今天要捕大鱼,四川龟儿早就说过,要捕一条顶大的鱼,掏空腹脏,制成标本,放在鱼庄供案上供起,天天烧香、祷福,同时招揽更多顾客。蔡咬金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今天他带了三个伙计,还拖了一只羊皮筏子,准备下到湖心下网,羊皮筏子是从一个甘肃人那里借的,这东西轻巧,使用方便。四川龟儿是江边长大的,水性很好,湖虽然深黑可怖,但见久了也就不怕。他带的三个伙计,也都是有水性的年轻人,蔡老板许以丰厚酬劳,所以跟了来。

朱修义站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看四川龟儿和几个帮工在陡岸壁上忙活。斗湖四壁都很险陡,石壁如刀切一般伸在湖水里,只有正面大坝有一道石阶陡直地下湖,蔡咬金几个人就是贴着这石阶下去,然后上到羊皮筏上去。他们划到湖心地带,就开始下网了,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湖里,没有人往岸上看,朱修义所以就很从容地实施他的计划。

他用轻骑摩托载了一个很重的包,足有二十公斤重,这是两个月前开始准备的,三十多年前在三线打洞子的经历让他成了一个炸药专家,好多人都不知道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会计有过钻研爆破的专长,这个人平时沉默不语,好像很有城府,极少向人透露往事,就是过去的老同学也不知道他在三线建设时期的那段经历,因为当时去三线的知青并不多,对于朱修义这个同学的性格,同学们的评价几乎是共同的,就是朱同学最适于当特工和特务。性格适合,长相也是,五官平平,没有特点,让人记不住。老同学甚至说,咬人的狗才不叫,朱修义这种性格的人要是记了谁的仇,谁就会倒血霉,他肯定是有仇必报的那种人。

炸药哪里来的呢?这是一个难解的谜团,在它的主人不能说话讲明真相以后,无人能弄清这个问题。

朱修义很从容地用吊绳把炸药包从岸壁放下去,顺着陡壁滑进湖水,炸药包上连着引信和导火索,当然都是经过他精心处理过的,不会被湖水打湿。把这东西放置好以后,他点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口,然后朝湖心喊了一声。

他喊的是蔡咬金 ,他让那个羊皮筏上的盲道往他这边看,蔡咬金看见了他,看到他的手在空中亮了一下,看到他笑眯眯地点着了一个什么东西,紧接着他看到了哧哧的火星和白烟,在快速地向湖面溜下去。这瞬间,蔡咬金的双眼瞪得很大,三个年轻人同时听到他撕裂般地叫了一声。

老朱,你干啥子你?

这是四川龟儿在人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回答他的是一声爆响,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群山回响不绝,如同滚雷。


 


惊天大爆炸让两个当事人永远地失去了知觉,他们都还活着,但只能躺着苟延残喘,记忆失去了。所以上了年纪的人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躺着的。也许他太相信自己了,想不到爆炸的冲击威力会有那样巨大,他以前的确没有用过这样大的炸药包,再说几十年没有用过了,难免有些生疏。他没有来得及从坝上撤开,就被掀到空中,然后重重地摔下,后面的事就不再出现在脑海里。四十多岁的那一位也一样,站在羊皮筏子上,被巨浪和浓烟抛到天上,在天空打了几个旋,然后流畅地掉进东岸的灌丛里。

两个人没有死,但是无法庆幸自己还活着。羊皮筏子救了三个年轻人,使他们免遭成为植物人的厄难,他们只是短暂昏迷,醒来后在医院躺了几天,然后相继出院。他们没有挣上打鱼的那几个工钱,但身体毫发无损,受了一些惊吓,但经历了一回世事,见了一回用钱买不来的世面。老天爷是公正的。

那个鱼湖已经不复存在,爆炸使石坝一面决口,瞬间矿坑即被摧毀,几个小时后湖底暴露,蓄在湖里的水沿着溪道奔流而去,很快冲进山下平原旷野,消失得无踪无影。留在矿坑里的是一些怪模怪样的鱼尸,狼藉一片,恶臭冲鼻,几天后被鹰鹫和野物抢食,只剩了一片雪白的残骨,那些残骨也是狰狞怪异,触目惊心。后来有环保专家、生态专家来这里看过,说矿坑里的水是附近厂矿的渗漏工业用水,高度污染,营养出变异物种,繁殖极快,幸亏这密湖被炸毁,如果任其繁殖发育,后果难以想象。  

这个结论公布以后,那些在鱼庄吃过鱼的人,个个后悔不迭,同时对两个没有知觉的当事人,充满了愤懑和谴责。有那么一段时间,人们十分惊恐,怀疑冷苏眉的余毒残存在体内,会引起癌变。市立医院排起了长队,一时人心惶惶,排队的人都觉得空气中有股异味,而且都很懊丧,纷纷自问,吃怪鱼的那个时候,鼻子到哪里去了呵?


本文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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