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十五岁出门远行
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在过去的一个偶然的瞬间,我被时尚的潮流抛在了一边,像一条鱼被波浪掀在了河岸上。我凭借回忆和想像生活在过去。在雨中我感到快慰……
——格非《夜郎之行》
十五岁出门远行
格非
差点当了木匠
女的盖完了章,轻轻说了一句:“苟富贵,勿相忘。”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
1980年夏天,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毫无意外地,我落榜了———化学和物理都没有超过40分。母亲决意让我去当木匠。
当时木匠还是个很让人羡慕的职业。我们当地有很多有名的木匠,但我母亲请不到,她请了家里的一个亲戚。这个木匠因着自己是学手艺的,觉得自己特别牛,很是凶悍。他对我母亲说,这个孩子笨手笨脚的,学不出来的,我要是打他你会舍得吗?母亲只得说,你打吧。我很不喜欢这个跷着腿坐在木椅上的人———我和他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打我?我就对母亲说,我要考大学,而且要考重点大学。母亲睁大了眼睛,孩子,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你连门都没有摸到呢,你要是考上大学,我们都要笑死了。
就在我灰了心,要去当木匠学徒的时候,一个镇上的小学老师,姓翟,敲开了我家的门。他与我非亲非故,素不相识。我至今仍然不知他是如何挨家挨户寻访到我们村的。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夜已经很深,大家都睡了。他戴着草帽,站在门外,把我母亲吓了一跳。他劈头就说,你想不想读谏壁中学———那是我们当地最好的中学,我当然是很愿意的,他说他可以把我引荐给那里的他的一位朋友。
当我拿着翟老师的亲笔信到了谏壁中学,他的那位朋友却告诉我,语文、数学必须拿到60分,不然也无法进入补习班。他说,让我看看你的高考成绩单。
在决定命运的时候,我的脑子还算比较清醒。我知道我的成绩根本不能进入这个补习班,我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够把口袋里的成绩单给他看。于是我说,我把成绩单弄丢了。
“你可以去丹徒县的文教局,你去查一查,把分数抄回来”,他说,给了我一个地址。
县文教局在镇江,青云门六号。在马路边上,我只要随便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就可以回到家,永远地做一个木匠的学徒。可是如果我去镇江的文教局呢?事情结果是一样的,我还是会得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成绩单,还是无法进入谏壁中学,还是要返回家乡,做一个学徒,为我的师傅搓好热毛巾,听任他打骂。
我徘徊了两个小时。镇江对我的家乡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它实在太远了,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以我的性格而言,我其实是一个很保守的人,不会轻易冒险,不会去做一些我觉得非分的事情。我觉得我90%是要回家的。我根本没有去过镇江。它对于我的家乡而言,是一个大城市,太远了,而且去了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这对我都是无法逾越的理由。但那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鬼使神差地登上了前去镇江的过路车子。
到了县文教局,正好是下班时间,传达室老头冷冷地说,现在下班了,你不能进去。
我想也罢,我进去又有什么用呢?在我打算掉头离开的时候,有人叫住了我:小鬼,你有什么事?
我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往外面走。我说我的高考成绩单丢了,能不能帮我补一下。
男的说,下班了,明天吧。
女的则说,我们还是帮他补办一下吧,反正也不耽误时间。
他们把我带回办公室,帮我查找档案,又问我办这样的成绩单,有什么用处。
我沉默了一下,突然说:“我的成绩单没有丢。”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他们显然有些生气了。
我于是讲了高考的落榜,讲了自己很想去谏壁中学补习,但是没有达到他们要求的分数线。我说我一定要读这个补习班,去考大学。
那个女的说,这怎么行!男的不吭气儿,他抽着烟,盘算了好一会儿。他让我出去等回话。十分钟后,他说,唉,帮他办了。
我那时很小,15岁,穿的衣服很破旧。大概他是因此萌发了帮助之心。
他们问我需要多少分,我说语文70分,数学80分。说完了很后悔,因为这个分数已经可以考上大学了。我又把分数改过来了,语文68分,数学70分。写完了之后要盖章,但是在这节骨眼上,公章突然找不到了。
他们翻遍了抽屉,打开又合上。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可能是最紧张的时候。没有章不是完了吗?事实上公章就在手边,大概是当时大家都太紧张了吧。
女的盖完了章,轻轻说了一句:“苟富贵,勿相忘。”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我的感激出于如下理由:她竟然还会假设我将来会有出息。
我似乎没有说什么感激的话,拿着成绩单,飞跑着离开了。等回到家的时候,我一天都没有吃饭,两腿都已经虚脱了。
第2年我再次参加高考,开始了在大学的求学之路。
对我而言,生活实在是太奥妙了,它是由无数的偶然构成的。你永远无法想像,会有什么人出现,前来帮助你。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相信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呢?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博尔赫斯,喜欢休谟,喜欢不可知论,因为我觉得生命是如此脆弱,而生活很神秘,我觉得跟后来的写作,也有相关之处。
暴力记忆
在我的印象中,那个时代的外科医生都是这样一种人:穿着拖鞋,吸着烟,懒散,爱开玩笑,多少还有点神秘感。
写作中出现暴力,大概和童年是有关的。我的童年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与其他人差别也不大。其实在一个敏感的小孩子心里,却是波澜壮阔。
记忆中的暴力在生活中无处不在。我记得祖父曾经用谈笑的语气来讲述一个故事,当时我们村里的一个人,私通日本人。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祖父说,后来我们把他“弄”死了。怎么弄死的?祖父说,就是用绳子把他绑在椅子上,叫了一个剃头的来,用剃刀割断了喉咙。祖父说得轻描淡写,而在我看来,那些东西是很残酷的,对于一个小孩子,完全不能接受。
我们上学的时候,如果不听话,有些老师会打学生的耳光,打手心。我的语文老师,是个苏北人,他说,我不打你,可你知道我怎么惩罚你吗?我会把你的耳朵整个拧下来,让你的血“吧嗒,吧嗒”流到地面上。他就这么说。典型的语言恐怖。
谁都知道,战争是很残酷的,但是那时的很多电影,如《地道战》等,却似乎把战争喜剧化了。“文革”后期的日常生活也不乏暴力的内容。死人、暴力是很好玩的,小孩子喜欢去模仿。渐渐地暴力就渗入了生活,成了记忆的一部分。暴力在那个时代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很简单,任何人都必须如此接受。
我的一个朋友,从前当过医生。他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个人被一根长长的钢筋穿过了手掌,大家手忙脚乱地把这个人扛到了医院里,心急如焚地问外科医生该怎么办。那个医生正在吃饭,他冷冷地说,怎么办啊?等一等。我先吃饭再说。吃完了,拿一个榔头,“笃笃笃”就敲了出来。敲出来后,他说了两个字:行了。而包扎一类的活就留给了护士。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还不是要一点点地敲出来?
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外科大夫。冷酷然而理性,还有一点幽默感。在我的印象中,那个时代的外科医生都是这样一种人:穿着拖鞋,吸着烟,懒散,爱开玩笑,多少还有点神秘感。
死亡也是我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任何一个小孩子都会思考这个问题。你是一个名人,你有很多钱,地位很高,事业很成功,可是你还是要死的呀。我觉得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也是在回答这个问题,既然我要死,做一个圣徒和做一个流氓,有什么区别?托尔斯泰在苦苦思索:生活中有什么力量可以安慰我?最后他找到了这个答案,这个答案在我看来也不是真的答案:既然上帝给了我苦难,那么上帝认为我一定可以承受。如此而已。
普通人的高妙
她已经有了孩子,忽然想起了这个人,想起了他的恩情,于是她千里迢迢去替他收尸,在他的坟头大哭。哭完了之后回去继续与她的丈夫过日子。
克尔凯戈尔说过一句话,所有的人认为重要的事情,在我看来一钱不值;所有人认为不重要的事情在我看来性命攸关。
我知道每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比方说现在很多的白领,那些成功人士,过的是完全秩序化、标准化的生活,表面上看很好,谈笑风生,但是我相信有些人的内心,可能是一片黑暗。有些人,看起来很普通,很“闷”,但内心可能是一个诗人,有着大的气度。我偏向喜欢这些人,喜欢现实生活中的那些真实、可亲的人。当然,也喜欢那些爱做梦的人。
胡兰成的一篇文章我很喜欢,好像叫《平人的潇湘》。它里面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订了亲,后来男的去打仗了,一走了无音讯,这个女的就再嫁了。后来这个男的战死了,尸体被送了回来。她已经有了孩子,忽然想起了这个人,想起了他的恩情,于是她千里迢迢去替他收尸,在他的坟头大哭。哭完了之后回去继续与她的丈夫过日子。她也不是贞节烈妇,因为她改了嫁。最后又来替他收尸,说明她没有忘记人世间的大义。
我相信现实生活中,一个普通人心中,会有很高妙的东西。你看一些民工,一个耕地的老农,看起来没有文化,你怎么知道他内心的世界呢?他只是不会说而已。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其实非常小。
现实生活中,有许多的普通人,有着简单的欲望和喜怒哀乐,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庸,但是神圣不可侵犯,所以你根本没有理由,抱着说教的态度,让别人改变生活。事实上,你只能让生活本身来改变你。
我以前喜欢在作品中建立另外一个秩序,用它来影射生活,但是现在我觉得,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日常生活有很多奥妙,这个奥妙并不需要别样的方法来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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