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山修司的世界是人类想像力的收集物
寺山导演的电影《蝶服记》剧照
寺山修司与他的剧团“天井栈敷”
《幻想图书馆》
作者:[日]寺山修司
出版: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14年11月
“我只有一种职业,
我的工作就是寺山修司”
文 / 潘卓盈
骑着青蛙翻山?大提琴盒里藏尸体?
寺山修司的名字突然跳到面前来,是在去年年底的某个饭局上。研究摄影、在日本讲学多年的顾铮,突然地在吃了一块汽锅鸡之后,说起寺山修司的《幻想图书馆》。
他有些纳闷地问,这翻译的人是谁呢?之前豆瓣上面彭永坚翻译了一点寺山修司的《少女诗集》,几个爱好者译过一些他的文章和相关资料,此外再没有人翻译过寺山修司。他曾心心念念想要把喜爱的寺山的诗歌翻译出来,可是纠结数页后终于放弃。“实在太难了。”顾铮说,“这本书的翻译里,把‘竞轮’这个日本词就写成了中文的竞轮,而不是按照它本来的意思翻译成‘自行车比赛’,就是台湾人的做法。这本书的翻译恐怕是现成买来的。”
他还真是说中了。
确实,就因为寺山修司太难翻译,以至于大多数中国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在日本文化界赫赫有名的奇才。而在日本,建筑家安藤忠雄、导演岩井俊二、摄影大师森山大道等人,统统是他的脑残死忠粉。
骑着青蛙翻越安第斯山?在低音大提琴盒里藏侏儒尸体?同时掌握日语、英语、法语的寺山修司,阅读量令人咋舌。这本叫做《幻想图书馆》的读书笔记,其中提到的书,简直超出人类想象力。
而对他来说,阅读和写读书笔记,不过是工作之余的消遣。
寺山修司的身份,首先是诗人,19岁就获得“短歌研究”新人奖;其次是电影导演,拍摄的5部长片,任何一部分量都绝不输于大岛渚和今村昌平,被日本影坛视为奇人;第三是戏剧先锋,31岁创立话剧实验室“天井栈敷(Tenjyo-Sajiki)”,写剧本、演出,样样都来,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至今仍以“万有引力”的名义活跃在日本先锋戏剧领域;第四应该要算作词好手,一生出版唱片的词作有100多首,加上出现在影视剧中的将近600首;如果不算写小说的话,他还有一件事也干得非常有名:赌马评论家。
贴在他身上的标签数不清:幻想家、反叛文化旗手、攻击型前卫艺术家……日本人干脆称他为“日本战后风起云涌的十二面相怪人”。可他不屑地冷笑:“我只有一种职业,我的工作就是寺山修司。”
就其47年短短一生来说,有四个字再恰当不过——天嫉英才。
阅读奇人 他的书多到令人瞠目
岩井俊二曾在访谈中提到,“在我的困顿期,寺山修司的作品和想象力给了我最多的启发与安慰。”的确,《燕尾蝶》《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爱的捆绑》《梦旅人》,无一不流淌着寺山实验流的影子。
森山大道和寺山修司的互相启发更为直接,他们一起坐车到处跑。森山大道第一本震惊摄影圈的处女作《日本剧场写真》,就是寺山修司题诗的。1966年,两人还一起合作了一部《啊,荒野》,这是寺山修司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生前遗留下来唯一的长篇巨作。寺山修司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叫《抛掉书本上街去》,后来森山大道写过一本《上街去吧!——森山大道的街拍意见》。
森山大道一直惊诧于寺山修司的阅读量,“多到令人瞠目,他经常借一些书给我。从而立之年开始,我不断地受到他的感召。”光《幻想图书馆》,就足以证明寺山修司确实是森山大道所说的“阅读奇人”。他随随便便一挑,就是一本某个话题的百科奇书,鞋子、马、床、头发……每个话题都可以无限延伸。
绘本插画家王玄之2002年留学日本,偶然的机会和寺山修司的弟弟成了朋友,结果从来没见过的寺山修司成了他留学生涯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他的思维影响了我后来所从事的所有创作”。
寺山已于1983年因肝病去世,但寺山的弟弟和那些曾与他共事的人,有说不完的故事要告诉王玄之,就仿佛寺山还活着:1967年,寺山修司和设计大师横尾忠则成立剧团“天井栈敷”,横尾忠则称此是他们友情的顶点;与寺山修司合作过的名家数不过来,像插画泰斗宇野亚喜良、摄影师荒木经惟、森山大道、导演筱田正浩、美术家粟津洁、剧作家东由多加;天井栈敷在美国和法国演出时,寺山就抓紧时间去当地旧书店淘书。当他在常去的书店看到一本名为《书》的书时,店里的老爷爷愉悦地点着头,脸上挂着一副“果然被你发现了”的表情。
寺山在日本大莱信用卡旗下的杂志《Signature》上开设专栏,与人分享书中趣事与感想,前22篇结集成《不思议图书馆》出版,而后19篇就构成这本《幻想图书馆》。
看过书你会明白,为什么他的作品那么富有创新精神。或者可以这样解读,这些阅读,为他的写作、戏剧、电影创作提供了怎样的灵感和源泉。他各种作品中的重要符号,很多都可以在《幻想图书馆》里找到原初的样子。书就不用说了,它是《抛掉书本上街去》里的重要意象。在《幻想图书馆》里,寺山花了一章写畸形人;在银幕上,他拍过一部以身高一寸的童话人物一寸法师为主题的短片《试过矮子》。《幻想图书馆》里的许多内容让人感觉不可思议,而猎奇的人物设定(侏儒、巨人、马戏团、美少女),诡谲的气氛,这是天井栈敷戏剧的风格,也一直延续到了寺山的电影中。
弑母者的颠覆与失败
——浅谈寺山修司
文 / 陈志华
影评人,香港电影评论学会理事,曾任会长
编有《2012香港电影回顾》
著有小说集《失踪的象》
谈起寺山修司,总会想起他的代表作《死在田园》的结尾,那是主角回到家裡打算弑母的一幕。影片的叙事者跟寺山修司本人一样,父亲早死,而且都在拍摄电影。故事裡的「我」正在拍摄一部自传电影,可是拍到一半,却胶著了,无法再拍下去。于是他走进了自己的回忆,回到故乡恐山,却发现记忆原来充满了谎言。他重遇少年时候的自己,并决定除掉母亲,让自己得以重生。《死在田园》的最后一句对白交代「我」的出生日期是「昭和 49 年 12 月 10 日」,籍贯是「东京都新宿区新宿字恐山」。寺山修司的确生于 12 月 10 日,可是昭和 49 年(即 1974 年)却是《死在田园》拍成的一年;恐山也不在他居住的东京,而在本州北部的青森。他想借电影来重生的想法,其实已经说得十分明白。
寺山修司借角色来除掉母亲,并非只为了通过象徵性的弑母来了断母子间的恩仇,更重要的是争取自立自主,反抗成年人世界的专制与权威。早在寺山修司的短片《番茄酱皇帝》中,影片一开始就出现了母亲挥动藤条鞭打孩童屁股的画面。这裡的母亲其实是权力和建制的象徵。结果小孩群起反抗,向压迫他们的成年人发动战争。小孩要打倒一切权威,以武力夺权,给毛泽东、马克思、杜斯妥也夫斯基等人的头像,以及警局门外都划上交叉,要把既有的权威全部取消。这大概是寺山修司对 1960 年代「安保斗争」[1] 与「全共斗」[2] 等群众运动的回应。在寺山修司另一部实验短片《审判》裡,就将矛头指向父权。一根巨型的钉子,沉沉地压在一名裸男的肩上。巨型钉子在影片中既有阳物崇拜的意味,也隐喻权力。然而对于裸男来说,它亦是个重担。片中的女子于是拿起小钉,逐一打在巨型钉子上面,以此来进行颠覆。最后影片更邀请观众走到台上,把钉子打在布幕上,一起参与颠覆行动。
寺山修司经常使用时钟的意象。在他的遗作《再见方舟》裡,时钟是权力的象徵,能够掌握时间的人,就拥有权力。在另一部早期短片《槛囚》裡,则有一名黑衣人被困于一个绘在地上的巨型时钟裡。而在《死在田园》中,母亲就意图以牆上的古老挂钟,把儿子囚禁在她的时间内。她一直不想儿子拥有自己的手表,因为当儿子拥有手表,就代表他不再需要依赖母亲,可以与其他女性结合,并且可以脱离家庭,然后独立。因此影片中的「我」打算出走,甚至萌生弑母的念头,都可理解为对母亲所代表的权威作出反叛。然而到了最后一幕,当成年的「我」回到过去,返回恐山的老家,拿著镰刀,走到母亲面前,却只是坐下来,静静地跟母亲对坐著吃饭。画外音说,「我」怎样也无法下手,即使在电影裡,也无法把母亲杀死。他一心要改写自己的历史,从母亲手上夺回自主权,却徒劳无功。然后老家的牆壁突然塌下,后面竟然是繁嚣的现代新宿街头。过去的人物,忽然撞入现代的场景,想像、回忆与现实,一切已经变得夹缠不清了。
虽然这一幕跟今村昌平在《人间蒸发》裡一边拍摄一边把佈景拆掉的结尾有些相似,不过《死在田园》走得更远,到了自我揭穿和自我批判的境地。修改过去,好让自己摆脱束缚,是寺山修司影片的其中一个母题。他在短片《擦胶》中,就试图刮掉画面上的往事,擦去在战争中阵亡的父亲,以及擦去母亲的回忆。然而过去并不是铅笔字,是不容易擦掉的。就像《上海异人娼馆》或者短片《二头女影之电影》中的人影,即使人走开了,影子依然留在牆上,如无法抹去的记忆,仍历历在目。《死在田园》里的主角试图通过弑母去改变过去,就以挫败告终。《再见方舟》的最后一幕也是个魔咒。这个以《百年孤寂》为蓝本的故事,结尾时描述一百年之后,角色的后人在故乡重聚,一起拍大合照。可是照片拍出来,裡面的人却是一百年前的先人模样。人们努力挣脱过去的束缚,从阴影中走出来,走了一百年,可是依然无法逃逸,彷彿仍被困在一个巨型的时钟裡。
(原刊于《月台》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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