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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听一个未亡人讲述 | 重金属

裘山山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裘山山 著名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非虚构作品《家书》,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以及《裘山山文集(七卷)》等;曾任成都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兼《西南军事文学》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等。



【重金属】





这次真的避不开了。

前两天在路上遇见过,詹月很远就看到她了,于是迅速遁入路边一家超市,避开了。这回可是碰了个正着。这么频繁的相遇,她是搬回来住了吗?她不是在那边定居了吗?

电梯里,还有好几个人在。詹月和女人之间隔着一个男人,但她们已经看见了彼此,互相点头。詹月先开口说,你回来了?女人回答,回来好几天了。从她的目光看,她并不知道詹月曾躲开她,眼里是久别见面的单纯笑意。毕竟,她们曾经是邻居。

詹月想,等会儿出了电梯,她肯定会聊一会儿的,不如自己先主动。于是一出电梯,身边人一走开,詹月就低声说,你们怎么没通知单位呀?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听说后事已经办完了。女人说,这是老廖的意思,他说不要打搅单位,一切从简。哦,这样啊。詹月说。其实她心里是暗暗高兴的。如果通知了,她真不知道怎么前去吊唁。听说连骨灰都没带回来,安葬在那边了,真洒脱。

那你还过去吗?詹月说的“过去”是指澳大利亚,他们女儿在那里读博士,他们夫妻俩这些年一直在陪女儿,所以他是在悉尼过世的。女人说,要去的,我回来处理一些事情,过一个月就回去。女人晃了一下手里的大信封:我刚才就是去办手续,挺麻烦的。

詹月莫名地松了口气。女人又补充说,我们女儿已经结婚了,女婿就在那边工作,买了房子。

哦,那挺不错的。詹月说。看来她是要彻底离开中国了。真是快,她女儿竟然结婚了,她最后见到那孩子时还在读中学,穿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大垮垮的,走路也没个样子,正处于成长中的尴尬期。



 Make A  Decision 



女人说,你有空吗?我想跟你说说他后来的情况。

詹月说,好的呀。我正想问问呢。但她还是有意地看了一下手机,表示自己是有安排的,勉为其难的。

女人说,那去我家吧。詹月有些意外,为什么不站在那儿聊呢?去她家,是要坐下来长谈?还是他给她留了什么?这后一点让她略微有些紧张。不会吧?

女人解释说,家里有网络,方便些。詹月还是不明白,谈话为什么需要网络,也只好跟她走。好在她知道她家不远,就在院子里。

早些年他们曾经为邻,是老式楼房,詹月住六层她家住三层。后来单位修了电梯公寓,他们就搬了。詹月因为是单身所以没有分到房,继续爬六楼。再后来她嫁给现在的丈夫,就搬出去了。

女人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女,单位好事者评选大院里的五朵金花时,女人名列其中,甚至入了前三甲。现在虽然老了,五官依然好看,高挑的个子也没有弯腰驼背。当然,他和她很般配,高大帅气。夫妻俩走在一起就像影视剧里的夫妻。

詹月不喜欢这个女人,这种不喜欢并不是因为他,是女人本身。这女人俗气而缺乏教养,詹月有一次上楼,女人正打开门扫地,很自如地将家里的垃圾扫到走廊上,然后拍拍扫把就进屋了。还有一次走在路上,女人在前,詹月亲眼目睹她将一口痰吐在地上。这样没教养的女人詹月最厌烦,五官再美也是暴殄天物。詹月甚至在他面前吐过槽,“她这样也有损你形象呢,你要说说她。”他苦笑一下说,唉,刚结婚时我没少说,这么多年了也没纠正过来。

其实这些还属于小毛病,女人的大毛病是经常背着丈夫收受礼物。他在单位算个中层干部。女人虽然背着他收,送了礼的人哪肯做无名英雄,肯定是要告诉他,指望他办事的。他一直很谨慎,所以反复告诉她不要收,你这样是害我,懂吗?但她还是忍不住,而且她还酷爱打麻将,在麻将桌上,也没少捞油水。

在詹月看来,女人实在配不上他。他几近完美,长得帅不说,气质也很儒雅,开会不啰嗦,不打官腔,说话有内涵,还风趣。最重要的是,他眼里有那么一点忧郁。单位里的年轻女性说他像陈道明。因为这个,詹月原谅了自己,充当了那样一个角色。


使用的


她对手机



陌生程度





进门,女人招呼詹月在饭厅的桌边坐下,自己也随之坐下,并没打算去倒杯水什么的。这样也好,詹月想,说完好赶紧走人。茶几上丢着盒抽纸,一个吃了一半的手撕面包。现在又增加了一串钥匙、一个零钱包。墙角放着两箱矿泉水、一塑料袋水果,显然是才买的。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随时要被抛弃的寂寥气息。

詹月环顾了一下客厅,看到了沙发上方挂着的大幅照片,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不知何时拍的,年龄不老不少,笑容和装束都是标配。他站着,她坐着。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都有类似的照片。

女人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翻微信,一边翻一边说,我给你看看照片。有好多照片,有老廖住院的,还有后来举行葬礼的。

难怪需要网络,她要翻微信。詹月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感到好笑。她的手指一个劲儿划拉,找到她们家的微信群,进入,继续用指头朝上划,使劲儿划。一边划拉一边说,我给你看,有好多照片。

詹月建议说,其实你可以把那些照片存到手机里,这样就不用每次都打开网络找了。她似乎没听懂,说,我女儿已经保存在手机里了,我不需要保存了,我进到我们家群里就可以看到。

詹月知道这女人比自己大十二岁,刚好一轮,但从现在这个细节看,她对手机使用的陌生程度像个老年人。詹月心里撇撇嘴。

她还在划拉手机屏幕,用指头去翻越过往的日子。一想也是,他去世已经大半年了,这大半年,一家人不知又聊了多少天,积压上去多少日子。詹月扭过脸去,看到了墙上的他,连忙转过来。当时听到消息,她一阵心悸,一个人偷偷跑到河边走了很长时间。接下来好几天,心里都隐隐难受,再后来,就淡了。不淡也得淡,日子如水时时冲刷着,什么都冲淡了。

她的指头还在屏幕上划拉着,詹月忍不住再次建议,其实你可以把照片下载保存在手机里,这样每次想看的时候就不用翻微信了。

詹月很想把她的手机拿过来替她操作。

女人依然没听明白,重复说,我女儿保存了的,我不用存。詹月放弃了,让她去翻吧。她看着女人,女人的五官真的很好,即使皮肤松弛了,但那双眼睛还是丹凤眼,鼻子还是高挺的,岁月并没有让它们走形。年轻的时候她肯定像明星一样美。所以,无论多么俗、多么贪心,他还是娶了她。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下决心要离开她,不是为了詹月,是他自己受不了了,他说他宁可净身出户。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女儿,女儿要去外地上大学了,女人就到处通知他的部下还有亲戚。当时他正面临职务调整,需要小心谨慎,她这么做很让他窝火。他说她,她却不以为然,收下的东西坚决不肯退。

最终,却不了了之。

终于,女人翻到了大半年前的照片,将手机递到詹月面前,当然并没有交给她,只是举着给她看。詹月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老了,真的老了,头发花白,不过笑容依然是亲切的熟悉的。一刹那,往事堵住喉咙,詹月觉得鼻子发酸。其实他们分开已经快十年了,远远超过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尤其这三年他去了澳洲,几乎完全断了音讯,为什么还会难过?

这是我们刚到悉尼的时候拍的,女儿带我们出去玩儿。女人用快进的方式划过那些他们游玩的照片,悉尼歌剧院,海边,公园。突然,她在某一张照片上停住了:看嘛,这是老廖第一次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拍的。

一个像公园一样的环境,他站在干净的阳光下,一手插裤袋,一手拿烟,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但看上去气色已经有些差了。

詹月问,他到底是什么病?

女人说,起先是肺气肿,我们之所以去澳大利亚,就是想那边空气好嘛,去那里检查发现已经是肺癌了,但他不愿意做手术,因为医生说,手术的成功率也不高。他不想挨那一刀,我们就尊重他的意思。

詹月想,是的,他胆子小。

女人说,我们女儿给他联系了一个专家,特别厉害的,做放疗。他们的放疗水平很高,针对性很强,没什么副作用,而且每次做放疗,医院都会为他找一个翻译,一小时五十澳元,其实就十几分钟的事情,但是要按两小时算,两小时就一百澳元呢。不过虽然贵,但那个翻译很尽职,每次都提前到,他一句英语也不会,女儿又没时间陪他,他一个人像哑巴一样,

詹月想,你为什么不陪他?

我晕车,去一次难受两天。女人仿佛猜到詹月心思似的说,反正有车送他,但是他的嘴太笨了,去了三年一句英语没学会,去超市买东西,女儿不在的话全靠我,哪家店搞sale(大减价),哪些商品是buy one get one(买一送一)。刷卡、退货什么的,我都没问题。

女人很顺溜地蹦出两句英语,看来她的语言能力的确不错。

一张她和他在超市的照片出现,两人推着手推车,显然是女儿拍的,车里堆满了东西,詹月注意到有一大袋橙色的胡萝卜。

女人指着胡萝卜道,我们女儿对爸爸太好了,她打听到一个偏方,说每天打胡萝卜汁喝,一天喝一公斤,可以消除癌细胞。他就坚持喝了两个月,真的有好转,但是胃受不了了,开始胃痛,他就不肯喝了。我们女儿对她爸爸真的太好了,一般人都做不到,每天一早要去学校,为了给她爸爸打胡萝卜汁,早上五点半就起床,打好胡萝卜汁才去上课,坚持了两个月呀。

詹月想,那你在干嘛?让你女儿那么辛苦。

詹月再次确认,她的确是个被丈夫宠坏的女人,就因为漂亮吗?他们在一起时他时常跟詹月发牢骚,说她文化不高,做了几年售货员,商场倒闭就不再工作了,成天在家待着,可也不喜欢做家务,一无聊就逛街买东西。

我简直没法跟她说话,一句都说不到一起。他这么抱怨过:她要么唠叨,要么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除了打麻将逛街去美容院,其他什么兴趣都没有,不要说看书,连看肥皂剧的兴趣都没有。唉。

又出现一张照片,他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装模作样的,朝镜头笑着,整个人都松垮下来了,岁月毫不留情地丑化了他。

女人说,他做放疗后有一年都挺好的,但是去年下半年复查,医生说转移了,要他住院。他不想住,我劝他,他跟我发火,声音好大,简直是咆哮,把隔壁邻居都吓到了,过来敲门。

他还会发火吗?詹月说,他在单位上脾气很好的。

哪里呀,他脾气才不好,在家经常发火,发火的时候,还用脚踢门,还朝我扔东西。特别是你们单位出事的时候,更吓人。有时候我看他下班回来脸色不好,就赶紧去打麻将,或者去逛商场,逛到晚上要睡了才回家,免得他找我的茬。

詹月很是意外,脑海里浮起那张总是微笑的脸。他真的会那么暴躁?难以想象,也许是她夸大了、渲染了。跟所有妻子一样,黑丈夫是一种本能。

后来还是我们女儿做他的工作,他才去的,他就是听女儿的,女儿是他的上帝。



女人又翻到一张照片,他靠在床上,面露微笑,居然还比了一个剪刀手,傻傻的,也许是想给自己打打气?其实算起来,他还不到六十岁,怎么会生这样的病?真的是抽烟太多的缘故?他抽烟实在厉害,即使和她一起,也控制不住。

女人继续说,哎呀,那个医院条件之好,太好了。不光是伙食好,每天还有两餐水果。老廖说比他在国内住高干病房的条件还好。医生护士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帮他洗澡换衣服,还帮他解手,不管做什么,不管好复杂的事情,都不让他感到有一点儿疼痛。他心满意足的,说中央首长也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他那个病房里的墙上贴了张图,是疼痛指数,从1到10。他疼的时候,医生问他到了哪一级?他就指9。医生笑了,说9是女人生孩子的疼痛,很难忍的,看他那个样子,应该没那么厉害,大概是4级左右。

女人笑起来,詹月也忍不住笑起来。他的确是个怕疼的人,有一次他们单位的运动会,他作为领导要带头,不得已参加了拔河,接下来的几天,他都跟她说,胳膊好疼,腿好疼。

女人滔滔不绝地夸赞医院,语气里的满足让她的声音提高了不少,青黄色的脸也略略有了些暖意。

跟着,一张摆满菜肴的照片出现了,接着是七八个人的合影。

女人说:今年春节前他出院回家了,他姐姐一家也在悉尼,我们两家一起过的年。当时大家都感觉他好多了,医院检查也发现各项指标都在好转,他天天闹着出院,我们就接他回家了,我们谁都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就走了。

春节刚过,还没到元宵节,那边已经很热了,女人说,那天早上我们女儿起床,去跟他打招呼(难道他独自睡吗),发现他脸色很差,说胸口有点儿闷。我们女儿很警惕,一边让他躺在沙发上不要动,一边马上打了急救电话。

詹月想,没想到女儿这么孝顺。

詹月一直对他女儿不以为然,有一次他们约好下午在星巴克见面,他却突然打电话说来不了了,女儿在学校肚子疼,要他送卫生巾去。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学校附近就可以买到这东西,至于要老爸跑一趟吗?他解释说女儿只用那个牌子,小店没有。她妈妈呢?这种事情不是该妈妈做吗?“她妈妈去美容院了。”

詹月不由同情起他来,一个娇懒的老婆就够受了,又来个娇气的女儿,看上去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在家却像个仆人。

不过对这个女儿的不以为然,今天了结了。

急救中心二十分钟就到了,之快,一直开到我们门口。女人说。

詹月在女人的手指下,看到了几个穿橙色衣服的人抬着担架,一辆救护车停在一栋楼前面。女人指头继续滑动,出现了好几张同样场景的图片,担架,救护车,医护人员。

詹月好奇,那种情况下,是谁拍的照片?如此淡定。

女人说,一分钱都没要我们出,就把他送到医院去了,还是他原来住院的那家,条件之好。

詹月忍不住问,后来呢?

女人说,送医院的路上他就昏迷了,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当天夜里走的。我们哪个都没想到,他说走就走。他一直是肺的问题,最后还走到心脏病上。我们哪个都没想到,真的,太突然了。

女人这样说,声音略略有些哽咽。

詹月想,毕竟还是老夫妻。她安慰说,这样也好,免受折磨。

女人点头,是,他倒是痛快。

她继续滑动手指,屏幕上出现了堆满花圈的房间,中间是他的大幅照片,这照片詹月很熟悉,应该是他的标准照,单位的橱窗里也挂过。头发黑黑的,脸上的笑容似有似无。他好像看见詹月了,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也来不及跟你告别。

詹月努力发声,不让自己陷入痛苦:那个,那边也要开追悼会?

女人说,不是,就是一个告别仪式。我女儿给他办了一个特别好的告别仪式,还做了幻灯片,那天来了好多人,女儿的同学、老师,我们小区的邻居,我们小区华人很多。他这个人跟谁都笑眯眯的,人缘好,不过我的人缘也好的,我们收到好多鲜花,没有送假花的,都是鲜花。后来摆不下了,我们只好租一个大房间来放。他住院一分钱没花,我们就给他买了块很好的墓地,连同葬礼,一共花了三十万元人民币,那个墓地很上档次。

这是她第二次说他住院没花钱了,詹月注意到了,便问,住院没花钱,是因为你们买了医保吗?女人没有回答,继续说葬礼。

你看嘛,葬礼特别先进。女人用了先进这个词,给她看视频。

詹月只好看视频,一具黑色的棺木被升降机缓缓送入坑内,然后,周围的人一一上前放入鲜花。接下来盖土,还隐隐传来钟声,那应该是丧钟吧?丧钟缭绕,众人离去,真的跟电影一样。

他独自留在了泥土里。

接下来,会腐烂,消散,最后杳无踪迹。

詹月脑子里莫名其妙出现一段话:热力学第二定律真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东西:宇宙中所有的事物无限趋向于混沌。人从出生、成长,到衰老、死亡,无限地趋向于解体、腐烂,在土中或空中消散;树和草也是这样,就连石头沙子也不能幸免。你可以想象这个过程像一场巨大的泥石流,摧枯拉朽,把一切可以称为美的东西消灭得干干净净,杳无踪迹,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所以,各位没必要太在意那些貌似很重要的东西,它们迟早都会消散的,包括我们自己,消散得无影无踪。我们只存在于过程中,享受过程就好。

这是某一次开会时他说的,当时单位评职称,有点儿刀光剑影的气氛,他温和地奉劝大家。詹月就是因为这段话爱上他的也说不一定,甫入社会就遇见那么一个有学识又帅气的领导,让她毫无抵抗力。

那个墓地很高档,女人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一般人都不选那儿,嫌贵,如果是普通墓地,一两万澳元就够了,但我们女儿说,就是要让爸爸享受高档待遇。

是双墓穴吗?詹月脑子冷不丁冒出这个问题,但没有让它出口。

他就这样留在了异国他乡,算高档待遇吗?他的亲人同事朋友,包括詹月,连去墓前合十悼念的可能也没有了。是他本人的意愿吗?估计不是,他没料到自己会忽然走掉。

这些念头,也没有说出口。

但詹月知道,他退休的时候是失落的,曾经有段时间都在传闻他要提升,却不料没戏。他在那个位置上蹲了整整十年。他不让家里通知单位,也许是心里有些怨艾吧。



女人的手还在屏幕上划拉,是一部分朋友发给她的唁电和悼念短信,其中有几位詹月都认识。显然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不像詹月,断得那么干净,连逢年过节的短信也没有了。她注意到女人的手指在某一条短信处停留了很长时间,嘴里反复说,好多人发短信,看嘛,好多人,但手一直停在那一条上。詹月定睛一看,原来是夸她的:你的女儿孝顺懂事,你的妻子美丽贤惠……

听完全部情况,詹月觉得自己必须说几句了,说几句女人想听的话,否则这场汇报会结束不了,于是表达了如下意思:

他临去世前能得到这么好的治疗护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女儿这么孝顺,你又对他这么好,他应该感到很安慰。

女人连连点头。

詹月又加了一句:他是个好人,也算是有一个好报了。

女人又点头,然后说,就是自己被折磨得够呛,瘦了很多,差点儿病倒。

真的,我被折磨惨了,这半年才刚刚缓过来。她反复这么说,詹月才意识到,女人确实消瘦不少。

你确实瘦了。詹月用肯定句安慰她。

女人说,他倒是一走了之,一点儿罪没受,罪都让我受了。唉,本来以为他退休了,不当那个狗屁官了,我可以过几年舒心日子,哪知道一退休他就查出病来了,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要不是为了他,我根本不想去澳洲的,那边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女人开始抱怨,好像写鉴定写到了末尾,必须写几条缺点。

詹月忽然说,他一直对你很好。

女人撇嘴:哪里好啊,脾气暴躁得很,在外面笑眯眯的,在家总是秋风黑脸的,什么都要依着他,连吃面条还是吃饭都要依着他,他从来不陪我逛街,不陪我打麻将,他这种老公,就是个名分。

詹月感到诧异。

詹月最后一次见到他,是那次大地震之后。最初的慌乱一过去,她就拼命给他打电话,却总是打不通。要么占线,要么无人接听。这让她感觉很不好。当然,她知道他们这个城市没有大碍,只不过在那样的时刻,就是想听到他的声音,或者也想听见他安慰自己,问一句,你没事吧?还好吧?

第二天她从父母家返回单位,单位里乱麻麻的,他不在办公室。以前詹月是不去他办公室的,他们两个好了那么多年都没传出绯闻,全靠双方小心谨慎。但那个时候她顾不上了,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廖局?她跑到他家那栋楼附近转悠,楼下的花园里支起了很多小帐篷,五颜六色的,显然,昨晚大家都没敢在房间里睡觉。忽然,她看到了他。他头发蓬乱,坐在一个白色的小帐篷外面,还用手掖了掖帐篷边缘,好像怕风钻进去似的。那个帐篷太小了,显然只够一个人躺下。那里面,百分之百躺着她老婆。

她直直地看着。他发现了,赶紧站起身走了过来,眼泡浮肿,眼角竟然还有一小粒眼屎,青黄的脸色上,散落着惶惶不安的神色。已经完全跟陈道明不沾边了,就是一个半衰的老头。他浮起讨好的笑容,有些结巴地说,她,她一晚上没睡,刚刚睡下。你还好吧?

詹月说,怎么不接我电话?

他说,那个,手机落家里了,今天早上才拿出来,又没电了。

詹月想,显然他从没想过要给自己打个电话、发个短信,他从没想过问问她是否还好,关键时刻,他最关心的还是老婆。

那一刻,詹月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终于不用再纠结了,可以松开这个保持了三年关系的男人了。

她转身离去。

让她不解的是,他竟然也在那之后不再与她联系了,是知道她生气了,还是?他们再见面,就是彼此无感的点头,好像大地震震断了那根纽带,而且断得整整齐齐,一丝纤维也没连着。

想到此,詹月笑着对女人说,我记得大地震的时候,他让你睡在帐篷里,他守在帐篷外,就跟父亲一样。

女人稍稍愣了一下,笑起来:哎呦,别提大地震了,你都不晓得他当时有好狼狈。

女人眉开眼笑:那天我刚午睡醒来,一摇晃我晓得是地震了,就大声喊他,他没答应,我以为他上班去了,起来一看,我们家大门敞开着,一只拖鞋在门外,一只皮鞋在门里,我就晓得他刚跑。我回去拿了手机,拿了钥匙,关了气,关了电闸,然后拎着那只皮鞋,从楼梯一层层走下来。有啥好怕的嘛。我走下楼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门前的空地上,靠着树,一只脚拖鞋,一只脚皮鞋,脸色惨白惨白的。我忍不住笑了,他一点儿也不笑,呆呆的。我走过去叫他,他不动,好像吓傻了。我拖他起来,他马上又坐下去,整个人像堆泥巴。没办法,那天下午我一个人跑来跑去的,先去他父母家看他父母,父母都没事,然后去买帐篷买水买干粮。到天黑他缓过来了,还是有气无力的,我只好搭起帐篷,让他躺到里面去睡。我坐在外面,天快亮的时候他醒了,好像回过神来了,特别不好意思,叫我进帐篷里去睡。我简直没想到他会吓成那样,我也知道他胆子小,但没想到会小成这样,基本就是没胆子,哈哈,笑死我了。后来他生气了,我不敢再笑他了。不过也是奇怪,那次地震后他像变了一个人,很少跟我发火了,还主动陪我逛了两次街,也好,也好。

女人边讲边笑个不停,笑完了又抹了一下眼角,眼角是湿的。她居然黑丈夫黑出了感情。

詹月一路听下来,有些发懵,好像又经历了一次地震。晃,晃。但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才是。

说点儿什么呢。

她干笑了一下说,好快,马上就要十年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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