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尔:白马人 | 非虚构
简介
阿贝尔,1965年生;1987年开始写作并在《人民文学》《花城》《天涯》《上海文学》等刊发表作品;作品曾入选多个选本;已出版散文集《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白马人之书》)及长篇小说《老屋》《飞地》;现居四川平武。
非虚构
白马路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诗经•商颂》)
这是白马人最早出现在史书里的两行足迹。一个人的足迹可以在书里,一个族群的足迹和道路更可以在书里。纸页泛黄如沙漠,纸页靛青如戈壁,纸页雪白如扑了雪的小道。一串足迹一条道路在一本书里,这本书就是足迹和道路的化石,也是归宿。足迹可以在书页复活,弥散那个人的体温,而道路可以从一张书页延伸至另一张书页,从一卷书延伸至另一卷书,从一个年代延伸至另一个年代,弥散着整个族群的气味。
白马人的道路必定有一个源起,就像记忆中流过他们寨子的河流必定有一个发源地。今天修水电站,夺补河已经改流和断流,很多寨子再无流水经过。嘉陵江可以在郎木寺找到她的第一滴水,白马人的第一滴水来自哪里?哪里才是白马人的道路起点?
一个族群的道路的起源,总是发生在曾经的现实中,但未必能发生在历史中。历史究其本质,应该是人类活动的全部过往,然而由我们记录和运用的历史则是一种选择和篡改。我依旧相信在蓝天深处,有一个记录全部人类活动包括个体活动的监控视频;在这个视频里,可以找到白马人道路的起点,也可以找到白马人的第一滴水。
一页书可以被撕去,一本书、一个图书馆可以被焚毁,人类的全部文明可以被终结,然而蓝天上的这个监控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毁,因为它是上帝之眼。
要想望见白马人走过的道路,你必须站在一个绝佳的高度,选择一个绝佳的视野,你的视线还要有一种穿透迷雾的能力。或者你要有绝佳的运气,遇一个好天气、一个好时辰。站在麻山顶,你只能看见三百年,只能看见木作、薅子、昔蜡、瓦舍、木瓜五个寨;站在黄土梁,你便可以看见八百年,便可以看见六洞、交昔、关坪、苍鹰、厄里、擦脚、水牛、彭信、蛇入、独目顶、多藉等寨子,可以看见夺补河从王朗出来像玉带一样串连起这些寨子。如果你是站在摩天岭,就可以看见一千年甚至更远,往西北可以看见汤珠河畔勿角的白马人寨落,往东北可以看见白马河畔铁楼的白马人寨落,还有星罗棋布散布在白龙江及其支流、涪江及其支流的白马人寨落。再进一步,如果能够站在更高的超出雪包顶的时间的山巅,你可以看得更远、更宽广,可以看见《诗经》中的白马人,可以看见《尚书》和《史记》中的白马人,可以看见他们在周秦和巴蜀大地上的影子——他们的裹裹裙是那么醒目,她们的花腰带是那么艳丽,他们的白毡帽和白毡帽上插的白云毛是那么纯洁那么具有族群的符号意义。还有他们的歌舞,在白龙江北岸是一个调,到了白龙江南岸又是一个调;从白龙江到川西平原,再从川西平原到涪江河谷、夺补河谷,又变成了另一个调……白马人歌曲调子的变化,缘于他们身体里沉淀了铅,身体里的铅越积越多,压痛了他们的灵魂,改变了他们对生存、生命以及世界的看法。
谁是最先来到岷山中的白马人?谁最先来到白马河和汤珠河?谁最先来到夺补河?他是一个人还是一家人?是一个家族还是一个部落?一路上,他们都遇到些什么?看见些什么?那时的天有多高、有多蓝?他们的目光是否够丈量?尤其到了夜晚,天空坠满星星,有的星星碗大,有的星星簸箕大,有的星星酒杯大,他们的目光可以达到怎样的深度?那时的白龙江的流量有多大?江水是什么颜色?两岸的树木和灌木是如何的繁茂?那时的涪江水有多蓝、多绿?有多丰盈?是否很像他们民族的腰身?那时涪江峡谷里的树木是如何遮天蔽日的?神出鬼没的老虎有一个怎样的步态?大熊猫有一个什么样的步态?还有麘子和麂子,还有盘羊,它们在虎豹的追赶中是怎样的一个步态?
“氐者,西夷之别种,号曰白马……世居岐陇以南,汉川以西……自汧渭抵于巴蜀,种类实繁,或谓之白氐,或谓之故氐,各有侯王,受中国封拜。(《魏书•氐传》)
可见,白马人来这岷山中是逃亡。他们受汉人排斥,才分窜而至的。这排斥有迁徙,有欺骗,有追杀——更多的是追杀。“窜”是白马人来岷山中的步态,很难看的步态。没有办法好看,后面是政府军的利剑长矛以及离弦的箭簇,他们只有撂起蹶子跑,跑不动了就躲藏。多丑多狼狈的步态,只有本能,没有丝毫美感。然而,杜鹃花是美的,绣线菊是美的,雪莲花、凤斗菊和鲜卑花是美的,等白马人摆脱追杀,在岷山最深的腹地驻扎下来世代繁衍,他们的步态渐渐又变美了,变成了款款的舞步。
白马人是是走了多久到达这与世隔绝的岷山深腹的,我们已无从知晓。但我们知道,今天木座境内的“杀氐坎”应该是他们摆脱追兵的地方。没有跑脱的都被杀了,血染火溪河(或许火溪河名字的由来,便是来自这一次或多次的血染);跑脱了的便到了夺补河,世代繁衍。
在白龙江的支流,一定也有“杀氐坎”,也有血染。“分窜山谷间”,寥寥五个字,却再现了一个民族逃亡的身影,五个字之间奔流着四条看不见的血溪,五个字之外是看不见的血海子。
如此幸存的一个族群,叫它如何去回顾它走过的道路?除非他们当中有一位史官,或者有一位诗人。一条路从陕南、陇南延伸过来,穿过白龙江;一条路从川西平原延伸过来,深入岷山深腹;史官可以记录下他们路经的每一个驿站、遭遇的每一次冲突;诗人可以歌咏他们不幸中的万幸。然而逃亡的白马人都是黎民百姓,都是妇孺童稚,他们当中没有史官和诗人,于是,他们走过的路(逃亡之路)只能被少数人保存在记忆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走过便消失了,就像海市蜃楼中出现的道路。千百年过去了,而今有谁能理清记忆中的逃亡之路?太阳看见,太阳无语;月亮看见,月亮沉默;星空看见,斗转星移,星星患了白内障。
白马人的路走到岷山东麓便到了尽头,走到夺补河谷便成了白马路。尽头是桃花源,又不是桃花源。没有战乱,没有外族对他们用兵,就是桃花源;一旦起战乱,一旦外族用兵,便不是桃花源了。
遇上一百年、两百年,白马人被外界遗忘,那么这岷山深腹就成了桃花源,成了伊甸园,白马人像荞麦、像杜鹃花、像蓝马鸡一样繁衍。也像盘羊、像豹子一样繁衍。从陇南、从陕西南、从巴蜀带过来的根,吸收了岷山中的养分,迅速地萌发起来,一百年又枝繁叶茂了。那些根来得极远,伸得极深,有一种来自基因的神力,可以从消失的茫茫时间中吸纳养分,可以把已载入史书的种子唤醒。岷山中变换的四季修缮和补充着他们的性情。两百年,他们丢弃了过去农耕生活的秉性,习惯起畜牧的山居。高海拔的天空,天空飞翔的老鹰,大山丰富多彩的植物花卉,以及凶猛的老虎黑熊和矫健的羚羊豹子,培育了他们的审美,锤炼了他们的意志。
一条被遮蔽的路从看不见的远方延伸过来,渐渐变得清晰和宽绰。或者说,一条被古木和灌木丛遮蔽的溪河从看不见的源头流淌过来,吸纳了岷山中众多的溪流,渐渐变得清晰和丰沛。允许夏秋季节有一点浑浊。这是一条白马人血脉的河、语言的河和民俗的河。白马人自己可以从语言、服饰、歌舞、传说以及生活、生产方式的细微处发现这条河,发现这条路。语言是一条溪流,服饰是一条溪流,歌舞传说和生产生活又各是自己的溪流,这些溪流汇入了白马人的血脉,浸染了白马人的血脉。
“(白马人)其俗、语不与中国同,及羌杂胡同,各自有姓,姓如中国之姓矣。其衣服尚青绛。俗能织布,善种田,畜养乑、牛、马、驴、骡。其妇人嫁时著衽露,其缘饰之制有似羌、衽露有似中国袍。皆编发。多知中国语,由与中国错居故也……”(《魏书•西戎传》)
自然,岷山中也不是永远的桃花源,白马人也不总生活在伊甸园。我们说夺补河畔是桃花源,仅仅源自夺补河的封闭与幽静,仅仅源自夺补河对白马人恐惧心理的抚慰与净化。我们说汤珠河和白马峪是伊甸园,也只是源自这两条不为人知的深谷之美对白马人在战乱中被损伤的繁殖力的修复。岷山深腹的水土与气候吻合了白马人内在的基因需求。白马人也有复苏,白马人也有梦。桃花源也有干戈,伊甸园也有血腥。
我们无从知晓那些发生在岷山深腹的屠杀与死亡的细节、挣扎的细节,但我们可以想象,那些人性冲突下的披着文明外衣的兽行都是相同的。兽性兽行里有白马人的份儿、有白马人的复国梦。不管是贪婪驱使下的兽性兽行,还是大统梦驱使下的“文明行径”,都是血腥与死亡,还有血腥之中、死亡之前的无畏与恐惧,还有撕裂的剧痛。
血流在溪河里,血溅在路上、草地上,尸骨堆在寨门前、堆在灌木丛,绝没有缤纷的杜鹃花落在从水牛寨通往厄里寨的路上那么轻松、那么美丽。
这是白马人道路上的劫,就像百年一遇的洪水或者冰冻,需要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恢复。灌木重新长出淤泥,或者从尚未冻死的根部萌芽;鸟儿和风把种籽种进岷山被地震和泥石流撕开的伤口,等伤口变成伤痕再慢慢变青。一代代苟延残喘,直到忘却伤痛走出阴影,重新在雪地上燃起篝火手拉手跳起圆圆舞,重新在开满杜鹃花的夺补河畔唱起背水歌和祭山歌。
岷山的风吹过,翻不开白马人历史的书页。白马人历史的书页在血脉里,平常连白马人自己也无从阅读,只有祭拜山神的时刻,天书一般的字符才浮出他们的血液与他们通灵。汉人的史书中记载的白马人,是在汉人的瞳孔映照下变形变色了的,是黄昏落日斜照下的背影,呈现的并不是白马人的真实存在,而仅仅是作为野蛮和敌对的一方。
白马人印在史书中的脚印是零星而歪斜的,刚刚印上时装着白马人自己的血,血干涸之后,汉人便用来装他们的梦想与金银。总是一场大雪、一场冰冻或者一场暴风雨拯救了白马人,涂抹或覆盖了他们被歪曲的脚印。
现代是一扇洞开的大门,更是一张鲨鱼嘴,不允许这世上再有桃花源和伊甸园存在。
嘉靖四十三年的改土归流是吹进岷山的第一丝近代之风,它表现出朝廷对这片疆土的态度的微妙变化,也预示了对这片疆土汉化的某种成熟。1940年实行新县制,废除土司、番官、头人制,是现代风气下在这片疆土的初雪,虽然两年后便融化了。1948年又下过一场雪,又一次废除土司制度。1950年7月,新政权在玩过恢复土司制度的权宜之计后,于9月建立了新型的政权体制,直到1956年将白马人彻底、干净地交给现代。
今天,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白马人走过的这一段路。严格地讲,不算是白马人走过的,只能是白马人被迫走过的(路延伸到了脚下,或者断了老路,重新挖了新路,并推上你一把)。
新路也是弯弯绕,有很多倒拐。有些倒拐是旧时的延续,更多倒拐是新政权意志的变化。
这是明路,白马人思想感情的变化上还有暗路,白马人心里还有暗路。文化的改变,政治(意识形态)的介入,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以及与外面世界(主动与被动)的联系,都算是暗路。
二十一世纪全球气候变暖,全球一体化,作为人类一分子的白马人也逃脱不了。不过,他们并不甘于崩溃,不甘于做成一个现代人,还要紧紧地扎着花腰带,紧紧地搂着肚子,不让身体里最深处的东西落出来,那是白马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东西。这样的场景、这样姿态,就是今天白马人的写照。
一条路以虚线的形式延伸出去,就像夺补河汇入涪江(汤珠河和白马河汇入白龙江),涪江和白龙江汇入嘉陵江,嘉陵江再汇入长江,长江最后流入东海。人类的东海是一体化,更是虚无的时空。夺补河的水流经涪江、白龙江、嘉陵江和长江注入东海,还找得出吗?白马人未来的道路必有尽头,尽头还不是虚无的时空,而是现代文明的同化。
成都至兰州的航线经过白马人村寨的上空,每天都有几十架次航班飞过白马人的头顶,不经意地抬头便可以看见蓝蓝的碧空中飞机喷出的气流,它们在天空由实线慢慢变成虚线,最后消失在天边。白马人不知道,长长的白花花的气流就是他们的道路,就是脚踏实地走过,就是走出血印,印在史书上,最终也会变虚,也会消失。
夺补伊瓦
雪山的身子,雪溪的血,森林的毛发,石灰石的骨盆,白马人的母亲和情人。
夺补伊瓦——在这颗星球成千上万的河流中,她也有自己的名字。由自然进入文化,由神转手人类。
神原本是转手给白马人的,白马人没能守住她,但白马人没有责任。
千百年,自白马人接手夺补伊瓦,神并没有弃之不管,神一直帮助白马人守护着。神许给他们溪水、衫木板房、青稞和荞麦,神许给他们烧柴、牛羊、咂酒、盘羊和杜鹃花,神许给他们舞蹈、曹盖和神山……傍晚和清晨,神许给背水姑娘飘洒的裙裾以及湿漉漉的笑声和歌声。
神未必出没,它住在雪山和大树里;就是出来也不露面,要么住在羊峒河口的孤山,要么寄居在背静的寨子中低调的人家。
早先的时候,运气好了,在铁蛇关(夺补伊瓦注入涪江处)也能遇见白马人的神。在梧崆口、水泉关、阳地隘口就更不用说了。神护佑着夺补伊瓦一路下来,把她交给涪江——涪江是神让汉族给夺补伊瓦注入的大河取的名字,白马人叫它措惹淖岛。
神护佑夺补伊瓦到铁蛇关,就像汉族嫁女子,就像神护佑我们淌过时间之河。好在夺补伊瓦从雪山下来源源不断,虽昼夜奔流,但她的身子和气息是永恒不变的。她的流域只有四季变换、水量变化,在某一固定的河段——某一激流或缓水处,我看见的、想见的都是永恒:永远的河滩,永远的灌木丛,永远的杜鹃花,以及融合了高度洁净的原始时光的水波(一朵小雏菊或蒲公英无声地开在一旁,替永恒标识出一个维度)。
后来,不信神灵的来了,他们一边驱逐神一边驱逐信神灵的白马人。
土司是皇帝的使者,也是神的使者,他们来统治白马人的同时也统治了夺补伊瓦。土司是皇帝与神交易的替身,它既削弱了皇帝的绝对权力,也混淆了神灵至高的明澈,给予了白马人一个半明澈的状态:一种缓慢的文明的浸漫,更多的还是衔接,像一层薄膜(当然是可以速化的,而非塑料)。
土司时代的文明的入侵主要在意识形态与管理体制,毫不涉及工业化时代的地质与生态改变。七百年土司统治,并未伤及夺补伊瓦的筋骨。
“夺补伊瓦”是白马语“duobuyiwa”或“duoboyouwa”的汉语书写,也有写成夺博伊瓦、达勃尤瓦的。
那是一种感觉,一种认识,那一刻他叫出来了,就像地球上任何一支人对他们家园的最初认识。
她在岷山东腹流淌了亿万年,才等到白马人来定居;这之前,它等来了冰雪、海子、冷杉、杜鹃、大熊猫、盘羊、蓝马鸡……大熊猫叫夺补伊瓦什么,蓝马鸡叫它什么。白马人自称“贝”,意思是“住在夺补伊瓦畔的人”,可见白马人的自我认识是由夺补伊瓦确认的,不管之前怎样,不管之前从哪里来。
夺补伊瓦是白马人的家园,也是他们的疆土与国家。在没有土司的年代,他们是孤立于、独立于外面世界的,他们不知道外面的国家,脑壳里没有国家的意识,他们的国家就是夺补伊瓦。
我有个想法。我们不管白马人是藏族、羌族还是古代氐族人的后裔,我们就认他们是白马人;我们不去管他们的迁徙,我们只管他们是夺补伊瓦的子民,只管他们身上正在被改变的人的属性,只管他们频临消亡的事实。
没有人知道她被叫作“夺补”叫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是厄里家人的祖先还是水牛家人的祖先,第一个对着她发出“duobu”的声音——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扎依”还是“阿波珠”?他有着怎样的长相?他在命名这条河的时候看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像世界上其它河流一样,夺补伊瓦有过最初的漫长的寂寞;因为流淌在高海拔的深山,她的寂寞格外寒冷与清亮。白马人还在非洲大陆,杜鹃花倒是早有了,大熊猫和蓝马鸡也有了……盘羊成群结队,从南岸回到北岸……这时的夺补伊瓦完美得像个白马少女,带一点野性,从王朗雪山到铁蛇关,都是绝对丰饶、性灵的。大自然鬼斧神工开凿的河床,两岸丰饶的森林,雪溪从四千米的海拔流到九百米,野花绽放在河畔,草本的开在草滩,木本的开在灌木丛……海拔从四千米到两千米,是高原与原始森林,河道相对平缓,动植物的多样性赋予她古老而又年轻的生机,雪溪穿过冷杉林,漫过开得矮的杜鹃花和大熊猫的脚掌,流过朽木,钻进箭竹林……冷杉、圆柏都穿了松萝的裙裾,树下铺了华美的苔藓的地毯;杜鹃花繁花似锦,借了阴阴的天光融化着冰川时代的寂寞……雾来了,雾走了,带来阵雨,雪峰时隐时现;阳光罅出,如金针落满草甸、森林,天河绽开,流溢出地中海的蓝,夺补伊瓦蜿蜒跌宕,汩汩、潺潺、淙淙的样子,像一个习惯了寂寞的处女。
寂寞也是完美的。夺补伊瓦在吸纳了羊峒河之后进入大峡谷,穿过王坝楚,在刀林岩、南一里和自一里完成三级跳,在二十公里内海拔从两千两百米下降到一千八百米。深涧中的夺补伊瓦潜行在灌木丛,只是在一些陡坎化作悬泉,飞溅白浪。如果把岷山东麓比作一个身体,夺补伊瓦就是流淌在肌肤下面的一条血管,她一路流淌,遵循水流的势力,途经杀氐坎、水泉关、阳地隘、梧崆口,在铁蛇关注入涪江。夺补伊瓦流经的很多峡谷都只是一线天,两岸从无猿声到有猿声,再到有人声,在时间的石灰岩山体下切出万丈深的口子。
夺补伊瓦的寂寞也是她的时间。她下游的寂寞是纵深呈线性的,缺乏宽度的,而上游的寂寞则有足够的宽度,浸漫而接近天空。
白马人来了,像会走路的树、会唱歌的花散布在夺补伊瓦畔。他们在夺补伊瓦畔的山边筑起房子,竖起栅栏,开垦坡地,种植青稞和荞麦,在夺补伊瓦畔的草场放牧牛羊,在寨子背后的山梁狩猎。他们用土石砌墙,用木板装壁,以衫木板当瓦,修筑的房子就像是夺补伊瓦自然生长的,与房前的溪流、房后的山坡山梁和谐一致,并未损害到夺补伊瓦的美。
白马人在夺补伊瓦畔看见一个大草场,就定居下来,叫这个地方“厄里”。等聚居的人多了,修筑的房子形成了规模,又叫这个地方“厄里家”——寨。
另一拨人在一个台地上定居,筑起土墙衫木板房,发现向阳的台地上很适宜种青稞和小麦,于是他们叫这个地方“焦西”。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羊峒河的两岸和河口。一些白马人分别在海拔二千六百米的一个高地和海拔二千二百米的一个山坡修筑起寨子,叫高地上的寨子“卡地”,叫山坡上的寨子“帕陔”——就是后来的上壳子和下壳子。
几个白马人选了羊峒河河口的台地定居,这个地方离他们后来确定的神山很近,他们就叫“伊瓦岱惹”。
先来的人占了好地方,后来的人继续往里走,他们在夺补伊瓦的更上游发现了比厄里和焦西更美、更适合居住的地方。一些人在一个溪口停下来,筑起房子,叫这个地方“水牛家”;一些人继续沿河而上,在离水牛家不远的上游找到了另外几处草滩和坡地,他们叫这几个地方“扒西家”“色如家”。
有五弟兄来晚了,他们继续朝着雪山走,从色如家出发,只过了一条溪谷,便找到了定居的地方。夺补伊瓦从雪山奔流而下,到这里像出了瓶颈,与另一条侧溪交汇,在两岸冲积出修长肥沃的草场。五兄弟在此筑起五间房子,定居下来,叫这个地方“祥树”——五兄弟的家。
一些人朝里走,在雪山下安了家。另一些人朝外走,进入了下游的大峡谷。他们选择河谷相对开阔的山根、山坡定居,在夺补伊瓦的中段和下游筑起了木座、木皮最早的六寨——薅子、木瓜、木作、瓦舍、昔腊、陈家;到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六寨有番目、番牌十三名,番民一百九十五户。
我们来想象有了白马人的夺补伊瓦。它的源头还是无人区,洁净、深密、旷古。刀切、刀解、色腊、祥树家、色如家、扒西家、水牛家、稿史脑、厄里家、焦西岗、伊瓦岱惹十余个寨子由上到下,像星星点缀在河流中段。有的算不上寨子,不过是三两户人家,但对于夺补伊瓦就是星星,就是照亮,虽然白马人带来的文明还很朴素、很原始。我们姑且把白马人来之前的夺补伊瓦想象成黑幕上一根蜿蜒曲折的布带,白马人带来的灯盏虽如萤火虫一样闪烁、微弱,但毕竟照亮了河畔。一幢幢寨子就是一颗颗星星,就像白马人身上的鱼骨和铜钱佩饰,装点着夺补伊瓦——装点又照亮,一闪一闪。下游是大峡谷,寨子更为隐蔽,文明的星光照到的地方更有限,但这些寨子像一颗颗铆钉,与夺补伊瓦贴得更紧……一条从天上来的河,蛇行虎跳,奔腾跌宕,穿越旷古,穿越生命进化的历程,直到有了白马人(之光、之花、之美)。
夺补伊瓦身上的十几二十颗星星(明清时白马有十八寨,木座、木皮有六寨)并不是同时镶佩同时闪烁的。有的镶佩在先,闪耀在先;有的后来镶佩上去的,后来闪烁,照亮了更多的草岸、山坡和灌木丛。
想象白马人定居夺补伊瓦、照亮夺补伊瓦,像不像星星点灯(上帝点亮夺补伊瓦夜空的星星)?一盏一盏,用火石火镰,用白马人的手。上帝很在意夺补伊瓦,虽然高寒、僻远,不宜人居,但也不让她荒着,要派这么一支人来生息、来敬拜。
纯地理的夺补伊瓦。
雪山的女儿,原始森林的姐妹,杜鹃花的初恋。
源头神圣,在海拔三千五百米的草甸、紫花杜鹃林含蕴,在海拔三千米的苔藓和冷杉林漫流,之后是汩汩、潺潺、淙淙流过圆柏、华山松、无脉苔草、高山柳和早熟禾的林地,偶尔有濯脚的小野花和蓝马鸡。大熊猫多在午后下河来喝水,喝饱了亲一亲自己的影子。只有与豹子遭遇,盘羊才斯文扫地地过河,把溪水搅浑。
源头的夺补伊瓦的蓄养是神圣的,流淌也是神圣的,她带动的空气和空气里飘洒的雪花也是神圣的。她最初的一支雪脉发自九寨沟长海的东山东麓,从这个意义上说,夺补伊瓦又是白水河的姊妹,她们有着共同的祖母河嘉陵江,她们的团聚得靠涪江和白龙江两位母亲的撮合。
夺补伊瓦的源头是一段亘古不化的时间,就是今天走进去也看得见她的含蓄,感觉得到被净化。外面的世界遭遇温室效应,早已化成一摊了,她依然保持着雪的质地与模样。
夺补伊瓦在她的源头滋养的生命有成千上万个物种,她是它们的伊甸园。植物的性事在圣洁的草甸、森林和裸山秘密上演,动物行事又以植物为掩体,水见证并参与了这一切。
一万年的生生息息还可以想象,一个个瞬间(花开的片刻,落雪的片刻,冷杉和红松沉默的片刻),一天之中天气的变换,一片叶子、一个花瓣上阳光的变换,若干的永恒像一丛丛肥嫩的苔藓,像一挂挂松萝……一亿年怎么去想象?人想象的触角是有限的,一亿年的夺补伊瓦差不多是个虚无。
源头叫王朗,是因为有了白马人。白马人进到伊甸园去放牧,觉得水草很好,叫了一声“wa lang”。
夺补伊瓦从王朗流出来,落差减小,至刀切家,开始流经一段相对平缓的高原河谷。没有寨子,没有人居,没有农耕和游牧,没有污染,一亿年流淌(一亿年时间的叠加,如跳荡的、变换而又不变的浪花)。
或细或缓、或粗或激的水,满谷的时间。一亿年,足以把一天二十四小时比为零。野荞麦开过多少次花?原本属鸟的杜鹃都进化成了灌木!一亿年的奔流如同凝固。一亿年,夺补伊瓦装下了多少时光?
准确地说,这几十里河谷才是伊甸园。森林在山上,河流成梯级,水域相对平缓,草滩一处接一处,野花开在灌木林的边缘……一亿年,伊甸园里来过什么鸟、住过什么兽,想象也无法企及。祥树家、水牛家和厄里家都是它们的一个大家园,那些发自本能的美好的性事是神给予伊甸园的秘诀,它们相较发生在王朗里的美事要公开和温暖很多。
最早的苹果出现在焦西岗的台地上,它们虽小,但却结实,味道又酸又甜,引诱到了伊瓦岱惹的鸟兽,让时间呈现出了欲望的漩涡。
本想讲述一个故事,发生在这个暖和一些的伊甸园,因为没有人、没有记忆,也便没有语言。
夺补伊瓦在淌过王坝楚之后,落差增大,逐渐进入峡谷深涧,就地貌而言,算是从高原河谷进入高山峡谷。河谷纵深,灌木茂密,鲜见坝子和草滩,两岸山峰高耸入云。
夺补伊瓦在摩天岭西南侧的深涧流淌的样子如同一条漂亮、纯洁的青蛇,野性十足,青蛇也是由仙女变的。有时候是调皮,有时候则是撒野——从极高的花岗岩坎上跳下来,打两个旋,便又一头钻进了灌木林;温柔的时候也有,但只是片刻。
海拔低了,空气变得暖和了许多,无论是乔木还是灌木,叶子都长阔了很多,但两岸的山峰、山峰割开的蓝天以及空气中弥散的水云依旧是蛮荒的。
三月,四月,五月,从夺补伊瓦与涪江的交汇处往上,山核桃次第挂花、长叶、结果,到了秋天又次第开裂,落下核桃。
人类远在看不见的亿年之后,四十公里河段尚无地名。河由水势,水由山势,没有外力可以改变。或许山势水势已经孕育出了地名,只是还没人来称呼与书写。
这样的一条雪龙、一条青蛇,嘴衔涪江,尾搭雪山,数亿年奔流不息,分分秒秒不间断——流水不间断,承载着时间,承载着永恒。
夺补伊瓦虽是一条年轻的河,但也生有自己的儿女。这些原本无名的纯自然的儿女,因了白马人的命名而有了更多的诗意:
朔苏伊瓦,啊拜伊瓦
乌纳伊瓦,乌鲁伊瓦
普块伊瓦,沙白伊瓦诺
延代伊瓦,罗热伊瓦
巴都伊瓦,跌瓜伊瓦
萨拉伊瓦,柴岬伊瓦
……
清道光十八年,即1838年,夺补伊瓦第一次响起了丁丁伐木声,水田河富绅刘荣在金光岩创办了“荣号木板厂”,伐木改板,水运到江油、绵阳销售。
铁匠打的斧头,极小规模的砍伐,一斧头一斧头地砍,木屑飞得老远,砍树的人隐在树林里,砍树声稀疏、清晰、辽远。
金丝猴听见伐木声本能地躲起来,它们透过树枝看见挥汗如雨的伐木人和白亮的斧头,没敢露面;大熊猫听了伐木声觉得稀奇,停下来看,丝毫不担心被砍倒下来的树压着;蓝马鸡听见伐木声,从林子里飞起来,在伐木人的头顶划过好看的影子。
这是夺补伊瓦最早的伐木风景。砍倒的树木去了枝桠,置之河之干兮,置之河之侧兮,置之河之漘兮……这样带一点美学的伐木持续了三十八年,不多的几把斧头,夺补伊瓦还不觉得好疼。
光绪八年,即1882年,在斧头发出的丁丁伐木声停止六年之后,火溪沟大户金文有与土司王辞承合伙开办了“承有木厂”,夺补伊瓦下游两岸再一次响起伐木声,且较早先稍显密集了一些。
“承有木厂”在江油修建了储木场,砍伐量增加了很多。
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夺补伊瓦发特大洪水,冲走了“承有木厂”各场储存的木料,算是对森林砍伐做出的最早的报复。丁丁伐木声停息。
1952年,西南森工局4000余人进驻夺补伊瓦,开始在出产冷杉、云杉的白马原始森林大规模伐木。4000多人在白马人聚居地的林区建机关、建伐木场、建工段的景象可谓壮观。白马人理解不到,在白马人的眼睛里,他们是什么?
如果说1902年的大洪水是夺补伊瓦的第一声哭泣,那么1952年森工局的进驻就是夺补伊瓦以泪洗面的日子的开始。
1954年到1957年,夺补伊瓦原始森林被砍伐木材46.75万立方米(不含损耗)。
夺补伊瓦剧痛起来,肌肤被撕裂,露出深层的创伤。
1958年,平武伐木厂建立,夺补伊瓦的伐木范围扩大至胡家磨、王朗、羊峒河、小河沟等林区,几乎遍及白马人的每一条“伊瓦”,至1998年全面停止天然砍伐,共伐木300余万立方米(不含损耗)。
1992年,夺补伊瓦暴发特大洪水,木座薅子坪多户人家在午夜被冲毁,失踪13人。洪水过后第三天,我徒步跋涉了夺补伊瓦下游铁蛇关至木座全程,目睹了大洪水退却后的疮痍,在烈日与蓝天下看见了死亡与哀泣。家住新益沟口的十六岁少女刘小芳当夜被洪水卷走,她的死发生在1992年7月30日午夜,但却是在四十年前开始的。
1995年伐木场解散,从夺补伊瓦消失,但它修建在王坝楚街上的烈士纪念碑还在。有一次,我走到纪念碑下,感觉到的都不是正面的感情,反觉得是一种罪,对于白马人,对于夺补伊瓦,对于地球。
几千人四十年的砍伐,从斧头到油锯、电锯,从水运到汽车运输,夺补伊瓦经受了怎样的疼痛与苦难。她无法说出来,无法解脱,她只有哭泣,把疼痛与苦难转稼给她的原住民白马人。
于是,夺补伊瓦的哭泣是双声部:她的尖叫与白马人的悲号。
现在是2014年,夺补伊瓦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她被分段割裂、肢解,完全是一副死亡的模样。
她这副模样快十年了。
割裂和肢解还在继续。5月18日,我在刀切家还看见施工现场,那些无所不能的机器正开挖着她美乳一样的溪畔草地,建一座五星级酒店。这之前的三年里,一直在修从厄里家到刀切家的九寨环线新公路,挖山修桥钻隧道,从来不顾及夺补伊瓦的感受。
走在从王坝楚下面的杜鹃林到水牛家,这样的感觉更强烈。夺补伊瓦断流了,河水从水牛家水库进了隧道,过去奔腾的夺补伊瓦要么干涸了,要么变成了臭水凼,连面貌都改变了。厄里家一段几近干涸,过去的草滩、灌木林也不复存在,正在打造一段没有河流的河堤。焦西岗、罗通坝一段做了拦水堤,变成了臭水凼,过去的灌木和高山白杨树都长在青溪里,而今在臭水里一棵一棵死亡。
水牛家水库长十几公里,它完全毁掉了夺补伊瓦中上游这一生态最丰富、最具人文美学价值的河段。水库蓄水之前,我多次走过这一河段,水牛家、稿史脑、胡家磨,她夏秋的美一点也不比甘南迭部有伊甸园之称的扎尕那逊色。明清时候,水牛家曾是白马十八寨首寨,它的自然景观与人文特色也是白马最集中、最典型的。而今,它已淹没在水下八年。
百度能百度到“水牛家水电站”一词条:
水牛家水电站位于四川省平武县境内,系涪江流域火溪河梯级开发的“龙头”水库工程。水库总库容1.435亿立方米。本工程为二等工程,拦河大坝按1级建筑物设计。拦河大坝为碎石土心墙堆石坝,最大坝高108m,坝顶长331.36m,坝顶宽10m。
工程于2003年 5月18日开工,2003年12月15日实现大江截流,2005年9月6日开始大坝全断面填筑。2006年10月26日,通过由水电水利规划设计总院主持进行水牛家水电站工程蓄水验收。2006年11月完成坝体填筑施工。2007年5月正式发电。
装机70MW,年发电量21.1亿度。
如果说森工局和伐木厂伤到的是夺补伊瓦的毛,那么水牛家水电站伤到的就是夺补伊瓦的皮肉和骨头。
这样流淌在高海拔地区的一条圣河,河畔又居住着东亚最古老的部族白马人,水电站以百米大坝的强硬姿态进入,完全是对奔流了亿万年的夺补伊瓦的不敬。
事实上,水牛家水电站严重毁坏、挤压了白马人的生存空间,加速了白马人的消亡。
水牛家淹没后,搬迁到厄里家对面山坡和王坝楚下面新店子的移民点还是水牛家吗?它迈出了消亡的一大步。
夺补伊瓦由水牛家水库进隧道,在王坝楚下面一公里处露脸,立即又进了自一里水电站的隧道,之后也只是在自一里和木座有过露脸,一直到木皮阴平才重新流入河床,正常流淌的河道只有木皮筛子岩以下四公里。
加上源头和上游尚在流淌的三十公里,全长137公里的夺补伊瓦,因为水电站的梯级开发,超过一百公里的河道断流。这是一个什么概念?植被、水生物以及河畔的三个藏族乡的白马人,他们所受的影响如何估量?
坐车从铁蛇关进入夺补伊瓦,从筛子岩到扒西家一百多公里,只能看见五个人工湖,看不见河流。沿河而上,坐在车里一个小时看不见河流,感觉到的悲哀犹如一个诅咒,直指当代文明的判断。
线索
今天,我们尚可通过一些个体的白马人获得有关白马人族群的线索。出生于水牛家的马华是一个。他从1975年走出夺补河,一直都在融入,当然也有保留。汉文化(准确地说是被某些西方思潮异化的汉文化)早已改变了他,不过当他沉静的时候,他血管里哗哗流淌的白马人的血或许还能给他温暖。他当市长、当书记,他讲政治,身体里固有的白马人的东西能给予他人性的底蕴。
出生于“山那边”的耿萨是又一个线索。她在央视演播室主播《朝闻天下》,说普通话,身体里跳动的却是一颗白马人的心。她出生在甘肃境内的白马河畔,1982年走出白马河便开始融入。或许她算不上白马人里走得最远的人,血液和记忆像一条根,始终在挽留她。从出生于同一座山不同两侧的这两个人身上,我们找到的是白马人“出走”的线索。这两个线索让我看见的是一种趋势,也是一种必然。
阿波珠是我个人观察与接触白马人的线索。1980年认识她的时候,她穿一身白裙子与我同班,就像一个稀有动物。白裙子及其漂亮的镶边是明丽的,但穿白裙子的人却一直是隐含的,很少显露质地。穿白裙子的人原本是富有质地的,且富有一种极其独特的质地,只是我那时少不更事,没有眼光。有六七年,阿波珠都是一个人呆在一个汉族人的班级里(甚至是学校里),穿一身拖地的白裙子,像是从夺补河漂到龙安城或者中坝场的一枝杜鹃花。他张扬的只有白裙子的下摆和手工做的漂亮花边,其余都是很收敛的。他腰带扎得很紧,只有睡觉时才解开,连身体所带的白马人的体味也不轻易弥散一点。在这六七年里,阿波珠都是一个人,一枝漂浮的独特而收敛的杜鹃花,从她的身上看不见她的族群,觅不到她的族群,也无从去想象她的族群。那些年,阿波珠还只是一个线头。
线索有苎麻的、有尼龙的、棉线的,还有蛛丝的、铜芯包塑料的……我喜欢苎麻和棉线的,又牢实又好看,手感也好。我们去抓一根线索,如果抓住的是铜芯包塑料的,就很可能抓不住,它勒手,把手勒疼了,会本能地放弃。我们如果抓住的是一条油绳,不说糊一手的油,单单那分量,就抓不起,再说油绳那么粗,我们的手那么小,怎么去抓?蛛丝倒是轻,但一抓就断了。
我喜欢苎麻和棉的线索,也是喜欢它们上面的毛毛,不管是自带的还是磨出的,我都喜欢。线索上的毛毛,甚至一些不影响线索实用功能的小口子,我都喜欢,它们感性,有苎麻和棉花的质感,甚至有苎麻和棉花的气味,它们呈现出的是苎麻和棉花的特性,也是线索的特性。有些线索上的毛毛和磨损还很性感,可以看作是爱的遗迹和伤口。
唱歌的嘎尼早和她的妹妹达娃卓玛是一个好线索。她们唱歌,从岷山中唱到成都、北京,像耿萨一样,用声音做线索。一般人没有探寻嘎尼早与达娃卓玛的族群冲动,不会拿她们做线索,只是拿她们当歌星或者当一张牌;他们需要的是她们身上的音乐和时尚部分,而非她们根部通往族群的东西。
实事求是,她们身上除去奋力追赶时尚的部分,依然有很多白马人的东西,她们血管里流的毕竟是高纯度的白马人的血。她们从北京回来,穿上裹裹裙,戴上白毡帽,插上白羽毛,回到夺补河边的家,与家人和伙伴疯起来,或者是参加祭山节,依然是完完全全的白马人。那些时尚的或审美或功利的东西,比某些观念更安全,不管她们追没追求到,追求到了多少,它们都很难进入她们的血液,成为她们的宗教。这样去理解她们,既是保护线索,也是保护线索上最美的修饰。
尼苏作为一个线索,是我们探究白马人在1950-1980年代处境的路径。这个线索从少女变成老妪,包含的辛酸就像今天因为建电站多处断流的夺补河的辛酸;内心所受的创伤,也酷似今天夺补河沿岸崩塌的山体。尼苏是一个特殊的线索,她多处磨损,伤痕累累,但至今没有断裂的迹象,她吸取了更多族群的坚韧绵柔之美。面对尼苏,不是在面对一根线索,而是在面对白马人族群的女神。
我曾经在一个初秋的上午跟这位女神在祥树家的火塘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从火塘出来还去拜访了她独居的木楼。那栋旧木楼是她现在生活的绝大部分,火塘、皮褥、鼎锅、睡榻、腊肉和板壁上的几帧毛泽东画像包含了她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前几天我在龙安城的街头看见她,县城里也有她现在生活的少部分。她是一个望远镜般的线索,通过她,可以望见白马人在那个特殊年代的生活颗粒;她也是一个镜子般的线索,从她身上可以照见一个族群变形的样子。变形的婚姻和政治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改变了一个白马女人的天性;为了保护珍贵的天性,包括内心的自由,她放弃了包办的婚姻和政治前途。
在祥树家的火塘里,我清晰地看见尼苏的伤口。它不是一些断面,而是若干鱼鳞般层叠的伤痕,大多已经康复,个别地方不注意碰到了还会疼,还会出血。不过我发现,影响她情绪的不是疼痛,而是伤痕不可平复的丑陋以及唤起的记忆。
一个哭泣的线索打湿了现实、打湿了空气、打湿了记忆和历史,也打湿了祥树家以及白马路的土地。线索上的每一磨损处、每一丝绒毛,都挂着浊泪,照见的是一个族群发自根部的苦难。这个哭泣的线索也是哭泣的女神,女神的沉静与落泪让整座寨子、整条河流乃至整座大山都哑然。神赐予的苦难,把人变成神,但又不是受苦的人都能成神,神只是在一个族群选一位。她将苦难过滤,蓄成海子,自己也愈老愈美,神便选中了她。
土司作为一个联系白马人的线索有近八百年之久。土司与白马人没有血缘关系,但八百年盘根错节,线索的很多段落已经与白马人长在了一起,就像白马路的葛麻藤和山毛榉。
土司线索的头绪可以追溯到南宋宝庆三年(1227年)的王行俭。他是始祖,是白马人的第一个土司。如果把白马人族群看作一潭雪溪,把第一任土司看作一根线,那么王行俭就是最先没进雪溪的线头。最先没进雪溪,也最先染到一点,最先闻到白马人的气味。当时的白马人不只是在今天的火溪河(夺补河),也在今天涪江的白草以上流域,包括后来的龙安城。
在土司这根特殊的线索上,有几个不凡的牵绊,一头牵绊到白马人,一头牵绊到朝廷;这是土司的本职、本质,也是一种温和的文化蔓延形式。牵绊到白马人的一头是根,白马人族群是一条奇特的大根,白马人是一笼根须;而牵绊到皇帝皇权的一头是梢,它获取恩赐,传达政令,得到另一种日照。
王玺是得到日照最多的一段线索。他两次进京,获得赏赐最多。他征战松潘、叠溪,又饱读经书,阳光酿蜜,创建报恩寺。王玺对白马人的署理无考,他给予白马人的应该是佛善的一面,他的征战是服从朝令。王玺是一个文化的符号,他是土司文化的集大成者,同时又超出了文化,成了精神与艺术的符号。
报恩寺是一件艺术品,它包含了从江南到藏地的元素。它的角度是王玺的,艺术里自然有政治,审美里自然有教化。不过,就是政治与教化也是很纯的,只是一种隐含的意义。
沿着土司的线索探寻,未必取土司的视线。土司是一口直径大小不等的老井,从井口看见的白马人自然是有限的,我们还需要想象。我们也需要好的光线,照进老井更深处,把白马人看得更清、更真。
通过土司线索,我们希望洞见白马人什么?又能够洞见白马人什么?八百年,他们只有内部的演进,在岷山的褶皱里一动不动,呈现出永恒的状态。三十年代人像一代人,衫木板房、土基房一直都是衫木板房和土基房,裹裹裙也一直是裹裹裙,包括领襟和袖口上的镶边;白毡帽也一直是白毡帽,连同毡帽上的白鸡毛;不管叫曹盖还是叫池哥昼,面具都是木头砍的面具,舞起来的架势都是一样,表达的意义只有一种。土司改变的只是微乎其微,不过是在一头大象身上注射进去一个人剂量的针剂。
近代土司线索分岔较多,见血见肉。血有土司自己的血,有白马人的血,肉更多是兵匪的肉。时代的破绽,人填补不了,反倒戕害到人。时代把土司玩得溜溜转,很多把命都玩没了;时代更替得快,土司便更替得快,线索越变越粗,苎麻或棉花的纹理都看得见,纺线拧绳的人留下的茧皮血迹都看得见。线索越粗、分岔越多,白马人的形象也更清晰,味道出来了,气质出来了,一个个在雪山奔跑,或与兵匪作战,或被兵匪枪杀……有的还叫得出名字,诸如行神保、格早、杨珠、泽子修、杨汝,有的甚至看得清插在腰带上的铜烟锅,看得清插进绑腿的匕首和边耳子草鞋里黢黑的脚趾头……时代把整个舞台搬出来,自然要人登台。土司这根线索被拿上台去做情节,牵涉的不再只是白马人;白马人被拧成线索中的一股,成为土司手中的一份力量。
1950年代,土司这根线索断了,但它断在案卷里、断在记忆里。其实,断裂一直都在发生,分头多了,断裂也多,只是这一回,它彻底断开了。
土司再温和,也是一根带钩子的线索。不是从血缘的角度,而是从文明的角度看,这根线索已经深深地被植入白马人的血肉,系在它上面的钩子也被植入白马人的血肉,每一次牵引都会带出血肉,让白马人剧痛。这个钩子是一些事件,更是一些观念,它深深地牵制着、改变着白马人。
史书上的线索有化石般的意义,如果可以从上面提取DNA,不用克隆,便可以洞见白马人在历史上的真相——生存的真相与族属的真相。
《说文解字》说:“秦谓陇阪曰阺。”
这是氐的线索。有一支人,不知道名字,定居在陇阪一带,得名阺(氐)。
从阺到氐,多少年?其生存却是一天一天。他们在白马人前面很远,就像白马河上面的跌卜寨在寨科桥前面很远。
太久远了,几乎成虚线。一个民族化在土里,留下史书中的几个句读。
《汉书•西南夷列传》载:“自冉陇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
这是白马人的线索。白马人,氐类之一大部落也。
史书上的线索是躺着的、盘曲的,甚至是隐匿的,我们除了翻阅,还要去抠去掐,把它们唤醒,让他们站起来,彼此形成照应、形成气氛。
史书上的线索未必连贯,它可能有成百上千年的断裂;断裂了并不是虚空,它背后有一根虚线,把断裂的部分连接在一起。甚至可以把断裂的地方想象成一个个海子,几十上百年的断口是小海子,几百上千年的断口是大海子。一根线串起一个个海子,记载的部分是便岸,是露出水面的山脉。海子里包含了白马人的过往,白马人的过往有多生动,我们的想象有多生动,海子就有多生动。
魏晋南北朝是史书线索中的一块大陆,氐人逞强,占据秦岭西和岷山东,包括川西龙门山及部分川西平原,前后建前仇池国、后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其气象如燎原之火势,而白马人已在燎原之火中。
之后的线索断了,史书上再也找不到有关氐类的记载。如果不是史家迫于政治变态有意回避,那便是剥洋葱的后果——你趁乱将自己做大,我大了自然要将你做小,将你当洋葱一层层剥去。隋大了,唐巨大了,氐便失去了生存之地。即便还有生存之地,比如分窜山谷,也不再敢聚集、发声,大多数都脱下裙袍,换上汉服,与汉族攀亲,甘愿汉化。
白马人便是在这个时候分化出来独立存在的。史书中遗落的线索,在岷山东麓黄土梁的两侧找到。白马人作为氐人的幸存者,不仅是氐人血脉的遗传,也是氐人文明的保留;他们是氐人遗落在山谷的花籽,是氐人的活化石。
史书上的线索在隋唐遗落,落在了岷山东麓的雪山下,落进了夺补河、白马河和勿角河,在冷杉、雪松、大熊猫、盘羊、蓝马鸡、杜鹃、龙胆、小野菊的高海拔环境渐渐生发,长出根须。
同土司线索一样,史书上的线索是以汉族和统治者的视角看氐人的,即使在元代与清代也是如此,而非以上帝的视角。线索所牵扯到的氐人(白马人),大多是作为西番、逆番、番贼、番匪看待的,不仅是一个俯视的角度,而且多带着蔑视与愤恨。这里面有人性、民族性的冲突(小族群小部落挑衅大民族大政权,犹如拿针拿锥子刺一头大牲畜,刺对穴位了也不得了),更有大国理所当然的文化侵略。服则臣民,不服则番匪,匪便得剿灭。
白马人无论是在史书上还是在生存处境上,较之他们的祖先氐类,或者较之他们西边的吐蕃,都要幸运。土司制度也让他们受益匪浅,既可以作为他们与汉政权的摩擦剂,又可以作为他们对付吐蕃进犯的挡箭牌。最关键的是,土司作为一种文明的政治制度是有温度的,它可以冰释白马人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冰释是汉化,但不只是汉化,也有温度的触摸肌肤的人性暖阳。
也有创痛,个中原委缠绕不清,或系生存所逼,或系周边部落串联邀约。明成化九年(1473年),农历八月十四日,镇守松潘都指挥佥事尧彧,配合四川安察司副使沈琮,搜剿白马路,幸存下来的人不服气,纠集白马老百姓复仇,在路上又被剿杀。政府军进入白马路,烧了寨子,赶走牛马,砍头三百六十六颗。
在这个事件的史书记载中,土司缺席了,事件中土司是否也缺席了不得而知。
最后的线索是基因。血脉是一条河,从非洲大陆或滚滚或涓涓来到亚洲东部大陆,不管融合了什么,基因里最本质的东西没变。白马人基因里不变的是父系遗传下来的D型Y染色体。
基因的线索也是时间的线索,有了这条线索,我们便可以找到白马人的缘起——他们的非洲籍贯,他们的迁移时间与路线,他们在东亚大陆的孤立存在……且充满想象:一条路,一群人,一路跳一路唱,就像他们今天祭山,一路跳了唱了五万年甚至十万年。曹盖(池哥昼)肃穆,圆圆舞欢腾。跳过,唱过,便是山谷的静居,便是劳作与繁衍生息。
2008年初,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研究中心先是在四川省平武县的白马人聚居区采集了17份基因样本进行检测和比对分析,结果让人震惊:17份样本的Y染色体都是D型。Y染色体是家族血脉的根本,由父亲传给儿子。汉族人的Y染色体多为O型。D型Y染色体是一种极为古老的类型,在东亚大陆极为罕见,在东亚人体内所占比例不超过30%,像白马人这样占到100%的群体绝无仅有。2008年夏秋之交,他们又在甘肃文县的白马人聚居区采集了287份基因样本,其中血样217份、口腔唾液70份,检测结果与之前平武白马人的17份样本一致,100%都是D型Y染色体。这个结果意味着白马人是东亚大陆上最古老的人群。通过基因比对分析,科学家得知,有着D型Y染色体的白马人的祖先从非洲迁徙到东亚大陆已经有四万到五万年,而有着O型Y染色体的汉族人的祖先迁徙到东亚大陆不足两万年。
现代人类学研究从血液中最核心的部分确定了白马人身份,为我们提供了这个东亚大陆上最古老族群的血脉线索。
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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