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颁奖礼，可以驱散“基础科学无用论”
无论出于何种考虑，是未来的科技应用，还是强调基础科学本体价值的“无用之用”，更重要的是丘成桐所说的那句话：“重视基础科学别停留在口头。”
特约撰稿丨张明扬
这几天，中国科学界的大新闻不绝于耳。
11月1日，颜宁宣布辞去普利斯顿大学教职，回国任职。颜宁2007年归国时有“清华最年轻教授”之称，曾是中国科学界青春力量的代言人。
11月3日，在杭州云栖大会上，15名平均年龄仅33岁的中国青年科学家，从多位院士的手中，获颁2022达摩院青橙奖，每人将得到100万元奖金及阿里巴巴全方位科研支持。
这15名获奖者，是从全国135所高校院所、近500份有效申报材料中遴选出来的。
“青橙奖”顾名思义，是专为发掘35岁及以下中国青年学者设立的公益性学术评选，不唯资历、不唯履历、不唯论文、不唯门第。
自2018年达摩院青橙奖首次设立以来，这已是第五届，累计支持的青年科学家已有50余位，北大“韦神” 韦东奕是2021年的获奖者。
青年强，则中国科学强。
青年科学家不仅预示未来，他们已然代表当下。
01
2022“青橙奖”有一个极鲜明的特点，15人获奖者中，有9人来自基础学科，占比达到6成，创下“青橙奖”的历年新高。
今年29岁的获奖者白蕊来自西湖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前几天，她还以“29岁女科学家发六篇science”冲上热搜。她师从施一公院士，算是颜宁的小师妹。
从2015年读博开始，一直到今天， 白蕊其实始终在研究同一个课题：剪接体与RNA剪接的分子机理。
人类35%的遗传病，以及几乎所有类型的癌症的发生，都与剪接体直接相关。
白蕊曾多次想放弃生物学这个学科，但真正促使她坚持下来的是大学时偶然参加了施一公的讲座。
据白蕊回忆：“施一公老师讲的是科学之美，从宇宙开始讲起，大到宇宙，小到每一个分子、细胞，没有那么学术，但是很吸引人。之前做实验时，你不会发现它有多美，但施老师讲完以后你会发现这些很厉害，很美”。
听完讲座， 白蕊立志去读施一公的博士生。经过两次报考，白蕊终于考上清华如愿进入施一公的实验室。
从施一公身上，白蕊收获最多的两个词是：勇气与责任，“我渐渐体会到真正困难的不是课题本身，而是有勇气去战胜自己内心的恐惧”，她的目标之一是做“最重要、最难的基础研究”。
“青橙奖”的另一名获奖者邵立晶，是北大科维理天文与天体物理研究所研究员，从2011年开始，他就开始系统性地研究引力天体物理，检验引力理论，还曾参与拍摄人类首张黑洞照片。
邵立晶出身于浙江省余姚农村，小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物理，更何况天体物理。读中学时，邵立晶偶然看到霍金的《时间简史》，随之深深被吸引，“最神奇的地方在于，这个不是讲故事，不是神话故事，是真实存在的”。
邵立晶在研究天体物理中有两点感悟：第一点是自己实在太渺小了，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第二点是人类实在太伟大了，“就这么渺小的一个生物，能够了解非常深刻的、包含非常大的宇宙的一些真理”。
邵立晶非常热爱科研，“做科研是一件非常美的事情，每天都在感受美”。
02
同样作为“青橙奖”获得者，35岁的吴昊任职于清华大学丘成桐数学科学中心以及数学科学系，2017年的时候，30岁的她就已经是教授了。
吴昊认为，学数学可能需要一点天赋，“但更多的还是热爱，热爱是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吴昊有多热爱数学呢？据说她每天早晨起来，都先要列下来今天必须要做的事情，把它们做完了以后会觉得，终于有时间开始做数学了，“要是让我去做一些其他的社会工作，我内心会说，最好不要来找我，除了做数学以外的事情能躲就躲”。
曾有人问吴昊：学高等的数学知识有什么用？吴昊想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可能学数学不是为了去用它”。
对于基础科学，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全球范围内，都有着类似的质疑与争议。甚至像超大粒子对撞机和登月这样的“明星工程”，都遭遇过“究竟有什么用”之诘问。
或许，也有人会问，为什么青橙奖要把六成的奖项都颁给“不知究竟有什么用”的基础科学？
对于类似的质疑，可以有很多“面向未来”的技术性回应，都很有道理。但我觉得，吴昊的回应可能是更符合科学本质的，也就是“无用之用”。
除了吴昊，其他几位基础科学领域的获奖者也有类似的感悟。
周杨任职于复旦大学上海数学中心，研究领域是基础数学中的代数几何。他理解的数学之美是：它有一个很巧妙的结构，它就在那里，且是不生不灭的。
在复旦校园里，如果你看到一个年轻人，手插在兜里，低着头在那里慢慢地走，这人可能就是周杨。
周杨说他的脑子就是实验室，“有时脑中不断地在想一个像甜甜圈一样的东西，这里冒出一个球，那里冒出一个球，两个球互相转……”
周杨坦言，代数几何，具体到某个细节的话，肯定很难在实际中马上发挥什么作用，“高维的几何对象，你会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无用的东西，因为我们生活的空间就是三维，没有高维的东西存在”。但另一方面，线性代数的用处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计算机里到处都是用线性代数的，“所以它没有直接的用处，但又是无用之用”。
周杨的感悟非常“复旦”，复旦人最喜欢自嘲的一句话不就是“自由而无用的灵魂”么？
邵立晶也经常开玩笑，说自己是一个“Useless Doctor”。作为人类首张黑洞照片的拍摄者之一，邵立晶说自己的研究可能是无用的，“我们探索的是一种非常本质的东西，但我自己涉及的这一块，至少在这个时代是不太有用的，不知道什么时代能够用上”，从知识到技术，路很漫长。
邵立晶在乎的是“尽量扩张认识的边界”，“如此，人类的知识体系就变得更大了”。
无用之用、扩张人类认识的边界、对科学的纯粹追求……不知道，这些大道至简的解释是否能治愈那些“基础科学无用论”主张者的偏见？
03
1944年11月，二战临近结束之时，罗斯福总统要求总统科学顾问范内瓦·布什准备一份推动美国科技发展的报告。
1945年7月，布什的报告提交给了新任总统杜鲁门。这就是美国科学技术发展历史上划时代的重要报告：《科学：无尽的前沿》。
在各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份报告如此强调基础科学研究的重要性。布什在报告贡献了无数金句：“基础科学研究创造新的知识，它创造科学资本，它创造知识宝库，一切现实的科技运用研究都必须源自这个宝库”；“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无可辩驳地向我们清楚地表明，基础科学对国家安全具有本质上的极端重要性，同时对美国的经济安全具有同等重要性”。
《创新者》一书的作者艾萨克森说：“无论何时，当有美国政客威胁不再资助基础科学研究（那是未来创新之源泉）之时，布什报告的引言都值得反复诵读。”
正是基于这份报告的建议，1950年，美国国会批准建立了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它成为美国政府支持基础科学研究最重要的机构。
2021年3月，为确保美国科技的领导地位，美国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查克 · 舒默取法《科学：无尽的前沿》，提出了数倍增加美国科研经费的《无尽边界法案》。作为法案的一部分，NSF 的整体预算将从目前的 85 亿美元提高到 2026 年的 183 亿美元。
任正非的看法很能代表产业界对于基础科学的看法，“芯片靠砸钱不行的，得砸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中国要踏踏实实在数学、物理、化学、神经学、脑科学，各个方面努力地去改变。”
任正非基于“科技应用”，对基础科学的重视自然值得赞赏，但基础科学并不仅因为能够解决实际问题而变得重要，它本来就很重要。
2019年6月，在第八届世界华人数学家大会上，菲尔兹奖首位华人得主丘成桐表示：“做数学就是做数学，只有这样，才能打牢基础，帮助我们往前走。”
丘成桐并不反对数学家走向工业界解决实际问题，但发展像数学这样的基础科学，目的并非直接为经济和技术服务，“我们认为数学重要，尊重数学，因此我数学做得好；如果你告诉我，今天做数学是为了某几家公司的技术进步服务，那我就算做得再好，（影响）也有限。”
对于基础科学的意义，尽管产业界和科学界仍然存在一些争议，但这些争议在很大程度上是正向的。无论出于何种考虑，是未来的科技应用，还是强调基础科学本体价值的“无用之用”，更重要的是丘成桐所说的那句话：“重视基础科学别停留在口头。”
什么是不停留在口头？对基础科学进行更大力度的真实投入；对从事基础科学的科学家尤其是青年科学家给予全方位的科研支持，提供及时有效不唯资历履历的经济资助；帮助女性科学家突破“女性不适合干基础科研”的社会偏见，提供更公平的机会，是为真支持。
范内瓦·布什在《科学：无尽的前沿》中有一段话，非常值得反复琢磨，它是对基础科学意义的极佳诠释：
一切新产品和新工艺都不是突如其来、自我发育和自我生长起来的。它们都建立于新的科学原理和科学概念之上，而这些新的科学原理和科学概念则源自最纯粹的科学领域的研究。
一个依靠别人来获得基础科学知识的国家，无论其机械技能如何，其工业进步都将步履缓慢，在世界贸易中的竞争力也会非常弱。
这是1940年代的诠释与示范，非常棒，但我们也需要当代中国人的诠释与演进。
11月3日，达摩院“青橙奖”颁奖礼，多位踏上科学小径、在无人区探索的中国青年科学家在这一刻被看见、被肯定，如一位网友所言，这一最早期的奖励将“照亮他们未来的路”。
这是一个好的起点，期待有更多机构、企业一起行动，让基础科研工作者真正被尊重，“对基础科学的重视不止停留在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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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2022达摩院“青橙奖”颁奖典礼，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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