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采访完成于雨夜,燥热的空气和闷热的缝隙中不时透露着空间的逼仄感。整理采访中,总能想起初见韩以轩时,他笑起来的门牙与开朗,仿佛因为笑容,他还是笔者在阴雨天初见时的样子,这一个个雨季串联,什么都没有发生和改变。
韩以轩正在进行着一次没有目的地的出逃,笔者同他在逃离的大巴车上透过 Signal[1] 语音完成了采访,采访后,韩以轩说她会删掉所有的聊天信息。韩以轩知道那个男人还会找到他,他大概率还会回到那个男人身边。笔者没有想到韩以轩会答应采访,因为知道韩以轩和最近热点事件的那些暴力受害者一样,很可能会被反问——“你是不是有问题所以他才打你?”、“他都打你了,你都不分手,你是不是喜欢被打啊?”、“你挑男人的眼光有问题,挑个不打你的男人很难吗?”、“在他下一次打你前,你要制定好反杀计划啊,你不反杀结果最后被他打死了,那就是你自己愚笨没有求生欲,怪不得别人了”……
这些已知的二次伤害很可能随着采访出来而透过网络刺向他,更何况还有很多未知的伤害。但韩以轩还是答应了,他说:“很多人在亲密关系的经历中,很可能和我一样,处于困境之中,虽然处境很难,但如果能透过我的故事给人带来一些帮助和反思的话,我觉得说出来挺好的。”
韩以轩说,和身边的朋友不辞而别后,他一直有愧疚,想给大家一个交代。虽然可能没有机会了,当时的朋友们也不一定能看到,但他总会想,如果朋友们看到这篇文章,会不会想起他,即使不知道是他,会不会也突然理解起他的不辞而别。
这中间,韩以轩无数次想偷偷回去,但是怕对象突然来敲门,扰乱大家正常的生活,也怕对其他伙伴造成伤害,所以一直没有启程。这个采访后,韩以轩可能更难回到过去生活过的地方了,但是至少还有一个联结跟广大的多元性别社群之间的大家存在,韩以轩说,“他很乐意”。
拉姆新闻评论下,有人说道,最难过的不是生命因为求助无门和暴力伤害而逝去,而是新闻热度渐渐过去,人们渐渐遗忘,又觉得亲密关系暴力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自己解决”,结果更多的生命逝去。在到不了的远方,渐渐地,过去社群的伙伴可能已经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了,拒绝遗忘,这篇文章给“拉姆”、给“韩以轩”,给每个在暴力阴霾中努力抗争的人们。
相识:梦魇的开始
一次社群活动中,韩以轩认识了在观众席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对在台上的韩以轩一见倾心,在那个男人的追求后,两人在一起了。后来,那个男人像所有家暴典型案例中的一样对待韩以轩,韩以轩在社群的相关培训中,听过这些内容,以前的韩以轩以为这些知识离他很远,等他真的经历了一遍,才认识到跟更多人科普亲密关系暴力真的挺重要的。
“追求我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他对我很好,会尽可能满足我的愿望。那时我觉得他还挺好的,我如果一开始看出来,肯定不会和他在一起,但是这些暴力倾向,他们怎么可能轻易让你看到呢?他也不傻。”
在一起一段时间后,那个男人开始对韩以轩进行轻微的冷暴力,那时韩以轩会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但男友会精准掌握韩以轩的情绪变化,让你按照他的掌控走。那时韩以轩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暴力了,也还能应付。
“之后,他开始对我实行社交隔离,不让我出去见朋友,去哪里他都需要知道。他希望我不要出去工作或者兼职,并且命令我离开现在的社群,刚开始还是商量,之后直接命令我离开,后来直接替我跟社群运营者说我不去了”,如果 ta 们不让我离开,“他说会当着我的面把社群伙伴的头都拧下来。”
那时,韩以轩害怕极了,看着他凶神恶煞的脸只能答应。这中间,只要韩以轩和其他同性聊天,那个男人就会不高兴,韩以轩可以去见朋友,但是如果那个男人心情不好,他很可能会直接到聚会地点掀翻桌子,或者打对方。
“我也尝试过用‘他是太在乎我’来自我安慰,但越想越觉得不对,等渐渐反应过来他在 PUA 我时,我其实也尝试过用 PUA 他反击,结果反而激怒了他。也因为体重悬殊,事情慢慢朝着我无法应付的方向发展。”
直到这时,韩以轩才深刻认识到“亲密关系暴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权力不对等导致的”这句话的内涵是什么,那时,韩以轩会感觉自己的眼光很差、运气差才发生这些,韩以轩经常自责“为什么每次遇到的人都很糟糕”,经常习得性无助。韩以轩也是在很多次咨询、自救中,渐渐肯定这不是自己的错,更是对方的原因,但是在这中间暴力并没有消失。
“渐渐暴力上升到肢体冲突,我也有过反击,但是不是势均力敌,收效甚微。性暴力随之而来,关系内强奸时常发生,他完全没有在意我的意愿,经常强上我。凌辱、胁迫、性爱视频……那个男人逼迫我,在住的小区里,把我裸体送到其他人门口……他尿到我的头上……逼迫我用一些对身体有伤害的助性药……我怕他上传视频,亲近的人看到……”
在出逃和认命中不停往复
韩以轩中间也多次想过分手保命,甚至想过反杀。但韩以轩一提分手,那个男人就会找到韩以轩的父母、工作地点、学校、共同朋友上班的地方,逼迫韩以轩不和他分手。如果分手,那个男人就会采取行动,不只是让韩以轩出柜,甚至让帮助韩以轩的朋友出柜或者泼脏水,让大家都社会性死亡。
“我也找过朋友求助,但是朋友们都因为帮助我,生活被他闹得一团乱,有两个朋友甚至已经 PTSD (创伤应急障碍反应)了,根本不能在这些个朋友面前提到他的名字。我中间也想过逃回老家,但他会追踪手机找过来,这样反而更糟,我的家庭、街坊邻居都会因为他,知道我的事。虽然我能感受到,他恨我讨厌我,但是不会置我于死地,但是我的朋友可能会。我觉得伤害我可以,但是不能伤害我的亲人、朋友,最后只能听他的话,回到他身边。”
现实的双重打击:荒谬、蒙羞、不作为
韩以轩当然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完美受害者,他也尝试过很多方法反击对象,也想过反杀,虽然他知道这不现实,因为很大程度上他不会反杀成功,之后那个男人肯定会打击报复,那样肯定更糟。即使成功,对方家庭经济状况好于他,在法律起诉中,他的家庭处于弱势地位,韩以轩很大程度上受到的惩罚比那个男人把他杀死还大,这也是性/别不平等带来的显著表现。
“有人肯定会说通过法律告他。但是报警是无用的,《反家暴法》虽然在,但是无法立案,有时候出警都不行。我想起新闻上看到的拉拉情侣家暴报警,别人只当是闺蜜吵闹,连故意伤害罪都不想受理,让人私下解决。”
韩以轩也没想到这件事发生到自己的身上。他被男友当街殴打,虽然有好心人报警,但警察的态度却让他心寒。坐在派出所的调解室,警察对韩以轩遭受的暴力冷漠且无动于衷,自己仿佛上了审判台,听着对方说:“你们两个人,来这里说这件事,是个人都觉得很荒谬,多看看父母、多想想家人、多思考以后,不要吵吵闹闹。孝顺一点,不要做些不孝的事(编按:指双方的同性恋身份)让父母蒙羞。”
听完这些的韩以轩不知所措,他很多时候都想自杀、妥协、自残反抗,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减少外部带来的伤害,但是这样的自己反而抑郁加重,开心不起来,男友觉得韩以轩的低情绪在演戏,罪有应得。
“可能站在对方的角度,我持续反击、把一些负面情绪传递给他也是在暴力他。我们其实在互相暴力,这绝对不是一段好的关系。我觉得好的恋爱需要正向沟通,要听得进去别人的话,注意周围人的感受,会做情绪管理。冷静、不能胁迫对人,不要有忍一忍、磨合会改变的想法,生命至上,一定要和能分手的人恋爱。生老病死、潮起潮落是有自然规律的,关系不可能一直轰轰烈烈,也一定会消亡,所以允许关系结束的关系才是好的关系,允许你离开才是对的人。虽然我的这段关系这些都没有,但是真是没有我才知道那些是重要的。”
韩以轩认为这段关系如果能成功分手的话,一定要有新的力量出现帮助他,以比男友更狠的姿态回应,用更有力的态度反击才能成功。再加之,公权力能够积极关注到和他一样在多元性别群体间的弱者,才会变得更好。
韩以轩觉得制约自己抗击成功的,除了公权力的不作为,更多的是,韩以轩感觉自己缺一条命,如果有两条命,才有真正的底气和男友硬碰硬,至少还有一条命的退路,可是现实是他没有,只能通过别的方式保命。即使分手成功,韩以轩也不想马上开始下一段恋爱,他觉得太累了,只要能平稳、安全的生活就好。
麻木中该如何抗争?
韩以轩希望笔者不要再发消息主动联系他,不要询问他去了哪里?他能做的只有活着,定时打开这些多元性别社群的公众号看看大家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这个采访会发到哪个公众号,韩以轩说,“他会在这一个个公众号中寻找有没有一篇采访,像他的故事”。
而这本来就是韩以轩的故事,但只能以一种“他者”的身份登场。他可能在下一个开往农村的大巴车上找寻认同时,看到这个采访。为了最大程度的保护他,很多细节已经被更改,韩以轩可能觉得这不是他的故事,可能觉得这只是跟他经历类似人生的朋友。但这不仅仅是“韩以轩”的故事,是千千万万个和韩以轩经历类似人生的受害者们共同的故事,是禁锢、出逃、自救中渴望救赎与重生的故事,是一个个血与泪抗争的故事。
对话慢慢接近尾声,外面的雨也越来越大,挂掉了电话、拉起了窗户,透过百叶窗看到外面的车水马龙,一辆辆车从目光中驰越而过。仿佛其中一辆车上的人,如韩以轩一样,颠簸却坚定的向着未知的前方前行。韩以轩还会和那个男人撕扯,亦如在人生中撕扯的我们、在风雨中摇摇晃晃撑伞关窗的我们、在“爱”的漩涡击沉与牵绊的我们,不知能否见证他的解脱与幸存,亦如能见证我们的跳脱与独善其身。
为保护当事人,相关细节做了模糊化处理。文章中的配图来源于 Google,仅作为示意之用。
[1] Signal 是一款设有端对端加密功能,以确保用户间的通信保密的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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